残阳如血,天地间一片通红,像秋季田间的野火,噼啪作响,腾起漫天飞舞的弯曲的稻茬灰。我想起了给表叔烧灵那天的场景。纸糊的房子,车子,衣服……被火苗舔舐着,发出欢快的呼哨声,火苗越来越旺,似要使出浑身的力气,驱赶周围的人们。但最终,天地间,只剩一堆热气腾腾的灰烬。我想,这灰烬,很快也会变得冰凉的,还会被大风吹散,被雨水淋潦。
眼下,西风正劲,白杨的枯叶不情愿地与大树告别,在树下盘旋,落下又扬起。我埋葬了“映月”—一表叔留给我的八哥。耳边又响起八哥的唠叨——“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
表叔被医院送回来的那天是下午,也是夕阳映红西天的时候。过了门口的小桥,表叔被抬下救护车,这时医生拿出听诊器,听了听,正式宣布表叔生命的终结。表叔念念不忘的儿子几年前就被一场车祸带走了,唯一的至亲是他的外甥女,也就是我的远房表姐。
“我老舅就是一只老鼠!”表姐语惊四座。她一边哭丧,一边口齿不清地从嘴边蹦出这句话,一边擤着鼻涕,鼻涕有点长,她把鼻涕擦在了脚后跟。
表叔躺在地上,身下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已逝之人是不能上床的。表叔睁着眼,张着嘴,皮肤干枯的像树皮。他嘴角有几根长毛,脸型瘦削,真的像是一只大号的老鼠。
来吊唁的,个个悲戚,似也有些喜色,哭号声,抽泣声,聊天声……我看到一个个晃动的身影,在西边太阳的红光中,呈现出各种姿态,我想到了雨后出洞的蚯蚓。
我伸手阖上了表叔的双眼,嘴巴。我用尽了力气,才把这两件事办完,志得意满。
表叔的一生波折不断。他胆子本就小,晚年更是很少出门,用现在的话说“宅”。
我小时候过来玩时,推开门,“谁啊?”表叔的眼睛小,神色惊慌,说话时嘴巴半天阖不上,你能看见他嘴里通红的蛇信子。
蜷缩成一团的表叔被放进了冰棺里,脸上渐渐长出灰色的毛,嘴巴也越来越尖。
表叔晚年思念儿子,天天念叨,“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他儿子是不会回来了。
我推开老朽的木门,门上的春联早已褪成白色,些许墨迹犹在,一层层地叠旧盖新。迎面的尿骚味让人几乎窒息。“儿子,回来了?”浑浊的声音颤巍巍地。我没好气地怼道,“你真是老糊涂,你儿子不在了,你不知道吗?”表叔神智似有些模糊,只见他张大了嘴,半天阖不上,能看见通红的蛇信子。
“这只八哥送给你了……”此时的表叔又一阵清醒。据说神志模糊的老人意识一旦清醒,可能是回光返照。我接受了这表叔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也许他还记得我是喜爱动物的。小时候表叔家的小狗小猫,是我童年的玩伴,表叔家也经常为我预留一个吃饭的位置。
“我老舅是属鼠的,我头几天总是梦见老鼠,我就感觉老舅可能要不行了……”表姐絮絮叨叨,脸上带着泪痕。
晚饭开始了,我吃了一碗又一碗,太香了。红烧鸡,卤鸭,猪蹄……顺着我的喉咙直到胃肠,它们在我的胃里你推我挤,最后都成了一堆稀泥。我惊讶自己的发现,再看看周围,所有人的胃部,竟然都很清晰,有蔬菜,有大肉,有饮料,有白酒……我按捺自己的发现,没有声张。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抽屉,那里面有一把水果刀,那是一个多功能的水果刀,能挖能切能削皮,还能刮鱼鳞。我一个人走进昏暗的卧室,打开灯,这灯还是老式的白炽灯,暗黄的光线很有穿越感。我正要打开那个抽屉,我知道水果刀就在那里,突然,表姐沉着脸走了进来。
“我没想找什么东西……”我嗫嚅着。
“你想找也找不到,我老舅后来变异了,是个人形的大老鼠,你还不知道吧?”表姐有些得意。
“到处藏得都是食物,不信你自己看。”
表姐拉开一个个抽屉,有碎布,碎米,稻壳,吃剩的苹果,香蕉,大多已经霉烂了,看着的确像是老鼠所为。表姐拉开了我准备打开的那个抽屉,有许多只死蝴蝶。那些蝴蝶五颜六色,很美。表姐拿起一只,轻轻一丢,那蝴蝶居然翩翩起舞了,接着又是一只,一只接着一只,满屋的蝶儿盈盈而舞,光彩异常。表叔的房子不见了,长出了一朵朵艳丽的花儿,招引着蝶儿蜂儿……
表叔开始火化了。看着烟囱冒出的一缕青烟,我知道,表叔走了。无论生前荣与辱,最终皆是一缕烟,风吹无影又无踪。“我老舅还活着,你不必太感伤了”。表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幽幽地说道。我有些茫然,也不想追问。这个女人怕也是神智不太清醒吧。话又说回来,其实我是希望有另一个世界的,这样表叔就可以和他的爱子团聚了。
表叔的八哥,我为它取名“映月”,可能与我感伤的性格有关吧,我特别喜欢“二泉映月”。每当手机播放阿炳的这首名曲时,我都会想到蜷缩在冰棺中的表叔。养了几年,“映月”还只是那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
乍寒又暖,气温不定。“映月”也开始逐渐老迈。头上黑亮的一撮毛,开始蓬松干枯,且到处拉屎,笼子里总是脏兮兮的,这又让我想到了晚年的表叔。
清晨,一缕金黄的光线翻山越江,穿进我的阳台。东方的地平线笼罩在淡黄的微光中,是那种很有底气的晨光,我知道,太阳即将升起。正当我眺望东天的远山,欣赏这日复一日的美景时,突然感觉少了什么,原来“映月”不再“咯咯吱吱”地叫了,它躺在那里,蜷缩着,似一片羽毛,风吹即散……
表叔的房子早已推到,现在是一片麦地。西风一天紧似一天,离寒冬越来越近了。明年春天,我想去表叔的房基看看,不知有没有老鼠和蛇,也许真的有呢?也许还有朵朵鲜花和万千蝴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