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拍呀拍胶刀,拍来剪绫罗。绫罗生仔在地块,在深罗。深罗深罗深,一群小老鼠,在听琴。琴莫听,阿公阿妈在客厅……”
“拍呀拍胶刀,拍来剪绫罗。绫罗生仔在地块,在深罗。深罗深罗深,一群小老鼠,在听琴。琴莫听,阿公阿妈在客厅……”
旧家私店的门沿前面搭着挡雨的竹篷,挡风雨又挡阳光。旧家私店每天总是懒洋洋地打开这街上最后一扇木板门,下午三四点,他们又早早地拼起一扇扇木板,把他们的店关得严严实实。店门前的竹篷下,就成了勾花女孩子聚集的天地。
一条长长的板凳一放,能坐上近十个女孩子,挤得没位置的折回屋子里搬来小的板凳,挨着她们边上坐。长板凳很高,我坐上去还得先搬张凳子垫脚,坐上面摇摇晃晃,脚就在半空中晃荡着,不着地,坐不了一会我就得下来。坐上面的女孩子都可以从姿态上藐视我们这些小毛孩,甚至男孩子。她们是大姿娘,长大了的女孩子,她们一颦一笑都带着李子已熟的气息。
勾着铁丝圈跑路的乌弟路过,这么一群大姿娘,他即使想使坏,也得绞点脑汁,女孩子一多(况且是大女孩子)就成了一堵挡风的墙。每天闲得屋里都长草的乌弟就在旁边瞎逛着,故意找事,绕着一堆姿娘仔说脏话。这群正勾花的姿娘倒是懒得理会他,兀自忙着手里的活计,眼睛专注勾着的通花。
乌弟转到这长板凳跟前,面对着一排女孩子,突然把裤裆褪下,吓得坐在小板凳下面的姿娘仔鸡飞狗跳,一下惊跑散开,坐大长凳上面、脚踩地上石头的大姿娘阿英、阿丽却镇定异常。
阿丽放下手里的钩针,高声叫着:“来,我看看什么鸟?”
阿英顺手把放在一边剪线头的剪刀拿出来,朝乌弟比划道:“那让我把它剪掉,在这里显摆什么?”阿哑也咿咿呀呀地放下手里的半张床单大的通花,几个大姿娘随即从长板凳上跳下来,拿着剪刀,一副要逮住乌弟剪掉他身上那玩意儿的架势。
这下轮到乌弟慌了神,他赶紧把裤子拉上,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后面的阿英和阿丽依然追出十几步,一帮人叫着嚷着虚张声势。
这边一窝笑声都炸开了,笑得五婶都得倚靠着自家的老木门,差点支撑不住气,她连连拍着手说:“对对对,就该这么治他,他娘都管不了他了,他都敢到我头上拉屎了。”
我站在高高的木凳子边,仰望着阿英、阿丽。我对她们另眼相看,每天做着手工的女孩子,那勇敢劲却像潮剧里的烈女,是不是长大了成为姿娘仔就有那般的势头?可以做工养家,可以跟男孩子谈论街上的事?我巴不得快点长大,能长得像她们一般高,长成了姿娘仔(女孩子),甚至可以吓退欺侮人的男孩子、二流子。
阿英、阿丽身量大过我一半,一个可以顶我两三个。但个儿最大的是阿哑,阿哑是有名字的,因为她是哑巴,所有的人都叫她阿哑,名字反倒隐没了。这群勾花的女孩子当中,阿哑年龄最大,个子也发育得成熟高大,一点都不像南方女孩子。或许因着不会说话,积攒的能量都长到身子上去了。阿哑五官倒也端正,特别是肤色很白,白里透红,两根粗黑发亮的辫子垂到了圆圆的屁股后面,我们都羡慕她头发的浓密,一根发辫就足以粗过人家整个头发扎起来的辫子。
阿哑十六七了,这群勾花女子首先轮到她谈婚论嫁。阿哑虽然不会说话,但她不聋的,她很能听。人家说话她比划,不了解的人其实看不出她跟其他女孩子有什么不同。况且她勾花的本事真的了得。打从掉地上起就学会勾花的活计,长到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般都积累了十几年勾花的本事,随着年龄长大,勾花的难度是递增的,这样才能拿到更高的工价。现在她们会拿下整幅巨大的像床单的通花勾织,需要几个人甚至十多人分工合作完成,这样经常会有难度大且特别棘手的问题,每次需要一两个勾花的高手琢磨商量。
当她们几个围在一块,对着整幅即将完成的通花图叽叽喳喳比划着,我就知道高难度的技术问题来了,可不管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阿英、阿丽看着,又在沉吟着,阿丽说:“得请阿乔来。”阿乔是后面院子另一个勾花的姿娘,她不在她们这条街的勾花群体里。
一群勾花姿娘围着一张尚缺某道工序的通花布分析着,那情形不亚于地道战里那些围着地图分析敌情的游击队员。这通花布有着复杂的花纹图案,还有形式款式的变换,让人眼花缭乱,但这样的工钱可比我们这些小孩子勾几层的小花样高得多,这是这群姿娘傲人之处。特别是当她们喜滋滋地领到很多工钱时,她们会用这笔钱的零头指使弟妹买点什么打牙祭,顺便也打发我们这些巴望着的眼神。
一街的姿娘都是好姐妹,姐妹们就这样勾花赚钱维持家用,同时自己攒嫁妆。
阿哑的嫁妆攒得最多。只要你看她手里的钩针飞快晃动,插着一片泡沫的钩针风轮般地转着,夏天甚至能在她旁边感觉到来自插着一片风帆般的钩针,摇曳出风的凉爽,这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占的便宜:真的有风溢出。街上喊饭的声音渐至,一个个勾花女子溜下长凳,收拾好钩针纱线和未完成的通花,消失在自家的黄昏中。
阿哑吃饭最慢,没人喊阿哑吃饭,她家在街的最尾端。阿哑依然在长板凳上勾织通花。黄昏来临了,虽然已经看不清手里通花的纹样,勾花女子手里的线和钩针的摇动、挑起的线头,都是不用眼睛的,凭着手的感觉和熟稔的技巧,依然飞针走线。当然,也有在隔天再次干活时发觉错了针步或是花样不正,只有重新返工,拉起线,把那些美丽的花纹重新化为长长的纱线。不知道阿哑会不会返工,我觉得她比较无趣,她不会说话,也无暇顾及旁边的人,她只顾埋头勾花,钩针一直快马加鞭,只管往前直奔。
我想阿哑要嫁人肯定很难,谁会要一个哑巴?
可令人诧异的是,媒婆居然络绎不绝。勾花的姐姐们说多数人家看中阿哑很会干活,里里外外一把手。说到家里,阿哑是很爱干净的人,吃完饭洗完碗晾好衣服,只有她家还透出灯光,她必定还在擦地板,大大的红砖被她擦得亮亮的,带着湿湿的水汽,就像阿哑的脸。她站起来,喘了喘气,擦擦鼻头的汗水,才拎着拖地的木桶回后间歇息。
每个日子她都没有停歇的时候,干完家务,阿哑就一个劲地勾花。一批成品送出去,一两个月工钱就来了,眼看着手里这新的活,勾花的女孩子干得更来劲了。
板凳上依然是一群女孩子,还有其他各式各样从家里搬出来的椅子凳子错落在周围。最近好像是媒婆的时光——媒婆很勤快地跑阿哑家。媒婆每次来都是姿娘仔勾花时最热烈的佐料,就着这佐料,大半天就过去了,还收获一大片可以换工钱的通花。
“阿哑很挑剔的,她要挑长得俊俏的男人。”
阿英家离阿哑最近,她知道得最多,这是她足够的谈资,况且她的嗓门本来就大,长板凳上她的声音引领着一群勾花姿娘高低起伏的喧闹:清脆的语音和笑声。这群笑声很少包括我们这些小孩子,她们的眼里也同样没有把我们这小毛孩囊括进去。虽然我们也跟着勾她们那些通花的边边、点缀的小花,但还得吃多少年的米才能够得着她们的身量和话题。我知道,等我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她们也已经一个个地离开这个勾花姿娘的队伍,嫁出去了,生孩子了,成了一个家的主儿。
当一个勾花姿娘成了别人的媳妇,就像五婶的媳妇一样,从外乡嫁过来,就一直在家打理家务,虽然空闲时也在家里勾花,但就没能加入这样的勾花姿娘的队伍,她只有在自家的屋檐底下,就着阳光,狠命地摇动钩针,那些密密麻麻的线花积满了寂寞的孤独时光。她经常得放下手里的活计,忙着婆婆交待的事情。勾花,是她的私房时光,并孵化出私房钱。
阿英的话令我很诧异,我忍不住抬起头问:“她还要找好看的男人啊?”问这话时是瞅着阿哑还没来。
看来我的话还是被纳入主流,她们居然接搭我的话:
“你们不晓得,阿哑一直喜欢长得好的男人。”
“她就要挑长得俊俏的。”
说完,一帮大女孩子都忍不住嘻嘻笑了,“长得俊俏”这个词被她们从嘴巴大胆说了出来,越笑越忍不住。有的笑着还不甘心,从椅子上滑下来,伸伸腰,权当休息下。
阿哑好久没参加勾花的队伍了,阿英说她已经定亲了,对方长得很“好看”。多嘴的阿英居然再也找不出对方其他资料,比如家庭状况,哪乡的人,干什么活之类,对这些该知道的事儿,阿英居然成了哑巴,她也感到愧疚,好像对不起一帮勾花的姐妹。所幸,阿哑的消失渐渐也让她淡出了她们的谈话。生活仍在继续,花仍在勾,长长的纱线就放在脚下的竹篮子里,她们有时沉默,没有话语,线显得老长,有时绊到篮子的竹片,被夹住了,只有喊下面的小妹子帮忙拉开,这也是我们的活。
生活很简单,就那么一根线,但每个人的手里都能织成不同的花纹。
阿哑悄无声息地出嫁了,哪个乡村谁也说不出,反正不是周遭的吧。但她们又说男人还是外乡人,不是本地人。多少有些惆怅,每个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埋头勾花,板凳上的姐姐们或许知道自己继续这样的时光不多了,是巴不得快些还是慢些?我不知道,只见她们的钩针依然飞快。
阿哑偶尔也回娘家,来去匆匆。我曾经瞥见她的踪影,她只是低着头出入自家的门,没跟谁打招呼。成了妇人的阿哑就不是勾花的女子了,不是姿娘仔群里的人了。姿娘仔,是长大了的女孩子,还未出嫁。嫁出去成了媳妇就不是姿娘仔了。
我看阿哑就像五婶家的媳妇一样了。
媳妇跟姿娘仔有什么不同?就是拖儿带女呗!就需要听候公婆阿姑阿叔的差遣,听候丈夫的安排,安顿自己的孩子——阿哑成了孩子的母亲了。
板凳上又有多少女子出嫁了,该嫁人的时候嫁人,姿娘仔,这里也叫“走仔”,说得真没错,长大都是要走人的。这不,再勇敢的阿英阿丽也需嫁人的。乌弟也长大了,不再跟这些勾花的女子淘气,但谁见了他还是有些时光的遗迹。十五六岁的少年了,他精神气十足,这街就是他们的了。
只是阿哑回来了。
走了的女子回来,便是不好。五婶说阿哑的命不好,现在虽然没有阿英的传话(阿英接着也嫁人了),但消息总会传遍整条街上。阿哑嫁了的丈夫跑了,拿了阿哑的积蓄,丢下三岁的孩子和阿哑。
阿哑回来了,继续勾花,继续生活。孩子在她的带领下渐渐长大,不见是哑巴,很淘气顽皮,长得很机灵,据说是像他爸爸。媒婆再来给阿哑说媒,让她留下孩子还可以改嫁。阿哑不听,她认为她的丈夫还会回来,不是跑了。
“那会是什么?”很多人问。
“还会回来的。”
阿哑的手在空中比划着。
媒婆摇摇头,媒婆说阿哑很固执,她一直认为她丈夫会回来。人们都说她丈夫是跟一个女人跑了,这个男人根本不爱她,就图阿哑攒的积蓄多才跟她结的婚。
阿哑更加勤快地勾花,在娘家,用勾花的钱支撑着每天的生活,这生活包括孩子和已经年老的爹妈,爹妈就阿哑一个女儿。
阿哑现在就像五婶家的媳妇,她没有出来坐那条长长的板凳——她坐了多少年的木凳子,阿哑就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现在这些勾花的姿娘仔好像都不认识她了,曾经的姿娘仔出嫁了,那些小女孩长大了,成了粉嫩的姿娘仔,继续坐在板凳上勾着花。
闲逛的孩子上学去了,街上更加落寞。
二
这样一个十五的月,金黄色的亮,剔透,不是很圆,甚至觉得逼仄。转过十六,月儿丰满,像渲染在宣纸上的国画,氤氲迷蒙,橘黄色变得浑浊。
数着农历,到了十七,月亮又恢复到十五时的澄明,只是已经被腐蚀了一小边,像磨刀石磨掉似的,不细看是发现不出来的,可这个小镇的人都会发现的,可见他们并没有什么事做。虽然有勾花的活儿,但勾花也不需要用眼睛看的,都那么熟悉了,摩挲着便知道到哪个环节了,十根手指头够用了,不需要眼睛,偶尔看一眼,还可以边聊天边看天。
勾错的,花样错了,或是勾过头了,那就把纱线拉出来重新勾,只是白费了些时间和工夫。时间,谁都有大把,有时多了去,干脆把勾过的衣服都拆了,重新勾新的花样,搭配新的颜色。崭新的新衣可以唤来诸多伙伴评头品足,多些欢笑和话语。
白天的勾花我还能凑合,夜晚的时光可就被我摒弃在外了,反正我也可以无所事事。在树荫下,我透过那些密密匝匝的影子,望着黑色的天和朗月。天空是我们的,是我们每个人的伴,包括所有繁星,只是它们很多时候不肯出来。此刻,月明星稀,只有启明星——那颗最亮的星,一直闪烁着。这样的月夜,这样的星空——群星闪烁,在我家的榕树下,槐树下,它们敞开绿荫,遮盖着白天的暑气。
我们睡在门前的地面上,每到下午四点之后,日色渐渐疲软,外婆打来溪水,一桶又一桶地不断浇洒,地面终于呈现出溪水的效果:凉爽异常,家家户户把椅子、草席搬到门外睡觉,有的铺草席,有的打开竹躺椅。
勾花吧?大多数人这个时候不干活了,可还是有勤快的六姆婆、花婶婶、丫儿姐姐,有的是真勤快,有的只是假装勤快,她们喜欢看别人家怎样做,不跟着不行。晚上也是可以串门的,只不过都在门口,这么一条街没有疆界,都是大家的庭院,只需搬出自家的椅子、板凳、茶几等。勾花的她们斜靠着竹椅,手里的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可别小瞧了这段时间,这么长的夜晚,到进屋子睡觉还有好几个钟头,这时的活计不亚于白天的收成。而这时,凭的是熟稔。没有灯啊,只有月亮,月色那么明,你还巴望灯吗?灯光是需要钱的,谁家都有电灯,可谁都舍不得开灯。街头有路灯,还有月色,这样已经让人很满足了。
在泥土地上凸显的这块水泥地,有石头砌的边,使之整齐如豆腐的格子,我们就在这格子里面躺着,这“豆腐架”是我家的门面,这样一小块水泥地,在黑黝黝的木式旧街道上代表着时尚的潮流。
时尚的还有我家的圆形水泥磨石餐桌,父亲用小石子和石头混合铸就,每晚在后院里打磨,我们也当帮手,当父亲累了的时候,我们便接过那块大磨石,在桌面上推磨,并不停地清洗。这张石头桌子就放在进门的地方,我们吃饭也在这里,很显眼。
显眼的还有那一对木制沙发和茶几。
沙发和茶几也是父亲做的。当木匠对父亲来说没有我二叔专业,但这对沙发的做工于我看来却是十分精细的。我们最津津乐道的是茶几上有一个隐藏的抽屉,初看是一个台架,但半圆形的木架却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抽屉,可以放信件和纸张。我们在来客喝茶时,总有意拉开来拿里面的东西,每每看着客人露出惊讶,我们都心满意足,甚是得意,这是我们家的秘密。每个人都惊叹这样天衣无缝的设计,我想父亲要是继续当木匠,肯定有不少创造发明。
我们这套沙发和茶几,在只有板凳的家家户户中又是另一番观念的冲破。而我们这些姿娘仔,能突破这条街,能突破勾花嫁人的命吗?
夏天的傍晚,大大小小的椅子都搬到外头来了,茶具等也搬到外头来了,路过认识的会坐下来,就着月色,聊着。
“月经”(“经”在潮语同“宫”)这个名词也就是在月色之下第一次蹦进我的耳朵。
母亲和串门的同事喝着茶,月光下,竹椅上影影绰绰,而我正睁着眼睛,看槐树上空的月亮。月亮上的斑斑驳驳,印着老人的讲古,那些传说里,嫦娥就在那些斑驳的影子里住。“月宫”的清寒,在眼前的树影和月辉中若隐若现,“月宫”的神秘却在母亲和她的同事的嘴里显得更加变幻莫测。“月宫”还是“月经”?女人们的神秘,和月影下的话语,在我见长的岁月中一直挥之不去。
直到我的“初潮”来临。
十四五岁,我的“月经”才姗姗来迟。姗姗来迟时,却如洪水决堤似的,让我措手不及,来不及印证那些“月宫”之谜。当它循着我的身体作正常周转之后多年,我退出自己,在某个时间,突然回到那树荫和问号。
“月宫”的嫦娥和姿娘仔的“月经”,我才悟出这些名词的指向与疆界,以及女人们那时谈论的隐秘的事情。
许多事情,你得穷尽一生才能明白。一个数,一个词,一个人,一个场景,一段情……
心灵,曾经离星空和月夜那么近。
女人、隐秘、月亮,许多词块如砖头,带着它的属性并排在一起,里面有灵魂在蠢动着。当我的脸庞圆满如新月,那些隐秘的事便渐次盈满我的躯体。女人的脸色、血色,昭示着身体内纵横交错的山水,当春天的山水开始勃勃生机时,曾经的神秘如豆苗般破土而出,显现它们的青绿面貌。
“痛经,要黑芝麻,炒熟,加红糖……”
我们在教室里捂着肚子,耳边是一些女生的柔软声线,秘密地传授着性别上开始显露出来的沟沟坎坎的问题。
我的身体,在先天不足的土壤中蛰伏。郊野中那一株最柔弱的植物,在众多茁壮成长的苗子中,它不经意地勉强抽条,那些神秘的女性之事,在土壤中缓缓地流进我的身体,我的养分总是姗姗来迟。“黑芝麻”“红糖”于我依然如幼时躺在星空下的那些词条一样陌生,虽然我有着某种感觉上的指向,知道那是与我们性别息息相关的隐秘。一两年后我就加入这些词汇的行列,并且汇集了所有女生的积累。她们各种贡献出来的方法我都在实践着,“猪肚炖胡椒”,寒滞的身体在胡椒的作用下,渐渐回暖。
女人与月亮是那么的息息相关。因为月亮里面住着一个女子,那个叫嫦娥的女子住在清寒的月宫里。阿丽姐总是说:“再仔细瞧,里面有桂树,有蟾蜍,还有宫殿……”
我眼睛直盯着圆圆的月亮,眼前开始模糊,淡黄色,土黄色,生褐色,像一棵树,渐渐地有了回廊、亭台、楼阁,“是的,有的。”据说,只有认真入神的人才能看到,虽然无法再往里面深探衣带飘然的嫦娥,只有留给想象的空间。
我绘画的伊始居然是以嫦娥为摹本的白描,或许与我脑子里的月宫有关。没有《芥子园》之类的画本,那幅墙上的印刷品《嫦娥奔月》便成了我临本,百画不厌,乃至无师自通地变换着嫦娥飞奔的姿态,远处是隐隐绰绰的云雾缭绕的月亮。
我相信那些传说,相信里面的宫阙,即使人类登月,我仍然相信还没找到月宫而已,它是存在的,存在于我们脚步所能到之外的地方。
天顶一只鹅,阿弟有嬷阿兄无,
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听着无奈何。
天顶天顶两只鹅,阿弟有嬷阿兄无,
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听着无奈何。
背个包裹过暹罗,
过暹罗,来去暹罗牵猪哥。
凄惨钱银刻苦赚,赚有返去娶嬷哦。
初一十五,特别是八月十五的晚上,家家户户都把方的、圆的桌子挪到屋外来,街上陈列着各家各户的桌子,桌上是供品,芋头、粿品、炸酥饺、炸粿、鸡……红色的蜡烛,是盛宴。天上的云层这时候也热闹了,黑幕还没完全把湛蓝色给湮没,白色云层压着缕缕黑,是夜的浸染才开始,但街上已经把红烛给燃起来了,家家门前都亮堂堂的,有纸钱烧起来,一股股浓烟随之而起。老的开始祭拜了,然后是年轻的、年少的,他们嘴里念念有词,不外“阿娘保佑今年凡事顺利”“阿奴平安长大,会读书”之类。
人们虔诚祭拜的月娘便是嫦娥么?他们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外婆瞬间茫然,随即一脸坚定:月娘就是月娘!
那就是姿娘了。
那些姿娘仔成了媳妇,就是XX婶,就如五婶,五婶比外婆拜祭的频率更高,不仅是月娘这一摊,年底的“送神”,年初的“接神”,至于送的是什么神,接的是什么神,她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凡是祖上传下来、邻里接过来的,该拜都拜了。“新命公”“土地公”“妈祖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新命公”应该是“司命公”,五婶以讹传讹几十年了,估计神仙也将差就错。五婶宁可错拜,不会错过,她拜的神太多了!她媳妇暗地里嘀咕着:都拜穷了,隔三差五就得花钱准备供品,最寒碜的供品也得三几盘啊!
五婶自己算了一笔,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回身又开始编制她的竹器。她的祭拜跟我们邻里或多或少有些关系,我们因此分得些供品吃,算是打牙祭。
八月十五的祭拜即将结束,最先可以分掉的是桌上的芋蛋。
他们是拜头上的月宫,抑或是拜里面的人物?我攥着手里分得的食物,望望头上亮澄澄的月亮,望着里面勉强构成的宫殿,空荡荡地散发着光晕,看大家忙碌着,无暇顾得那么多。每家每户那么多的事,总得有神明管着,生活中的得与失、善与恶、因与果,总得有最后的交代吧!
许多名词我们不畏惧了,生命深处的神秘逐渐裸露、坦然起来。天空上有新闻说的超大月亮,橘黄、有些偏食,我仔细端详,依然没有发现它超大,再细细看,发现它比儿时旧了,夜空也是,像一块用了很长时间的布。
【作者简介: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二级美术师,《作品》杂志社编辑。从事非虚构散文写作,城市心理非虚构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