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
又回到了我的发源地。
刚下过雨,天晴云开。母亲种的青椒茄子西红柿豆角,都已结实,累累垂于枝间架上。雨后的西瓜地,是不能进去的。一颗颗瓜,一条条蔓,长得真是气派,放眼看去,卧虎藏龙。群山出浴,青碧排空,风也清新湿润,呼吸之间,恍然明白人与草木才是息息相通的。村里最高处的庙梁上,那棵几百年的老榆树,孤独地圪蹴在蓝天之下。
这里穷是穷了点,可是,又不是土地的错。你看,只要给点雨水,它就五谷丰登,万类葱茏。过去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与太平洋印度洋有什么关系。东南季风三年不来,有的人一辈子就娶不上媳妇了。
对面是长梁。长梁下一弯湿地,是崖口。崖口悬地百尺,土甚厚,全坐在石盘上,过去地湿水丰,一坡好地,庄稼比别处的更显深绿。岩口石壁上夏天直挂潺潺水帘,冬天倒竖冰凌宝塔。而今水涸,只长一塄酸枣。湿地也已退耕还为草坡。
崖口曾有爷爷的一块自留地。因为离家较近,爷爷就在这里种豆角,夏土豆,红薯,胡萝卜,西葫芦,芫荽,葱,芝麻等,以供日常食用。我和弟弟妹妹们常来崖口采摘,也懒得采摘,主要是玩。烈日炎炎,玩会儿就累了,就坐在大大的独帚草的影子下,吃胡萝卜,看爷爷采摘。我想,爷爷是个好农民,有一天我要种地,就像爷爷这样种地。过去村里的人们讲究不知其人而观其地,谁种的地像谁。爷爷是个好农民。
现在我长大了,农民还是农民,不过是不种地的农民了。而爷爷就埋在对面的西山梁,已是黄土一抔。我站在三十年后的村子里,看着三十年前的那一弯湿地。看着这些山梁土坡,峁塬沟壑。这里是黄土高原。历久以来,人们皆以风成说来解释这片高原的前世今生。我也是黄土啊,那么我这一百二十斤黄土,在宇宙大爆炸之初,茫茫太空,无数尘埃啸聚,我这点黄土或者什么元素,就随机搭载了这颗星球,散落在西域中亚一带,八百万年前,再次腾空而起御风而行,逍遥数万里,落入汪洋大泽,多少次变成鱼虾水草,地老天荒洪水退去,我以淤泥的模样显露人世,感受山川灵气日月光华,终由黄土而站成人。
如果黄土是我们的原材料,那么,我有多少次都曾是我的历代先祖,是他们胸前的骨头,额上的眉毛,或者屁股上的一点赘肉,或者多少次也曾是他们种过的庄稼,养过的牲口,以及打骂过的婆娘。
我是这土地活生生的一部分。
山水经
我家屏风,是一排山,名为雷腿峁。窑洞后面半里之遥,坐落在青天之外,赭黄平顶,紧紧挨着,自西北向东南一字排开,大的十二座,连上一尊小的,是十三座。小时候曾跟着家人在那平顶上种过蓖麻,葵花,玉米,谷子,也摘过酸枣追过野兔,跳着伸手去采云摸天,从高高的山塄上把尿撒出去,也因为爬这么高的山来干活,气呼呼地想把这些山夷为平地,或者撂了狠话,总有一天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每次从远方归来,开车一过红岩嶂,这排山就扑到眼前来,列阵欢迎我回家。潜山归去,匡山读书,古人选址固佳,可惜夏日多雾,冬日少雪,不如雷腿峁风骨凛然,阳光,星空,大雪,皆如特供。窑洞更是点睛之笔,住在眼里一样的旷朗。雷腿峁下的日子是亮晶晶的。
我家圪塄下面,过去是一口泉,汩汩流出,汇入下面自西北蜿蜒而来的小河,村里叫此泉为大井岩。小河小得可爱,水多时,能冲到膝盖,水少时,刚拂过脚面。水特别清,夏日阳光照在水上,每一只蝌蚪皆作两只游,一只凌空而游,一只伏细沙上游。沿着坑坑洼洼的河滩弯曲流走大约三百步,是数丈悬崖,崖下石壁直凹进去,使得崖头如檐高高伸出,河水从檐上飞流直下,注入下面状如满月的石盘,扬珠散玉,两壁回响,清脆激越。村里姑娘媳妇们常在石盘上洗衣服,各色的衣服晒在石盘上,远望如牡丹盛开。水帘左侧的石壁缝里,青苔斑驳,有泉水潺潺,或悬空而滴,或伏壁而下,聚之小小石潭,是为二井岩。大井岩的泉水清爽纯净,是汾酒,二井岩的泉水甘甜醇厚,是茅台。二井岩的石盘向前百步,层层下叠五米左右,有石坑如巨锅,是三井岩,上游淙淙,石锅里水经常满满的,我们会赤身躺在里面晒太阳,看对面石壁上筑了窝的灰鸽白鸽嘚儿咕嘚儿咕叫着。三井岩的锅装不下二泉一河,水往外溢,继续前行,差不多也是百步左右,又有石坑如大舟者,是四井岩,水坑里有泥沙淤积,我们会从水坑这边接连跳入,手脚并用使劲扑腾,一直扑腾到对面,上岸已是一群泥猴,有乘风破浪蛟龙入海之慨。小河继续向前流,可就没有五井岩六井岩了,奔流五六里,进入蔚汾河,蔚汾河奔流十几里,进入黄河。
三年前,这里修建工业大道,小河,大井岩,二井岩,三井岩,四井岩,全部被活埋。现在,在她们上面,是周道如砥。我没有镇抚一方的大权,没能让工业大道改道让路,留她们在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她们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翻《山海经》,翻《水经注》,里面有吕梁,有汾水,有文水,涑水,湛水,晋水,就是没有我家门前的山与河。山海经水经注,是中国山河的户口本,怎么能没有我家门前的山河呢,我想找机会把她们偷偷补进去,可是,那跟晏子使楚而走了小门有什么区别呢。
如今,我明白了,像我家门前的山水,天下何其之多,而有多少是入了《山海经》和《水经注》的呢,入了《山海经》 《水经注》的,又有多少山是徒有其名,又有多少水是荡然无存的呢?那么,就记在心里吧,记在笔下吧,我将为家门口的山水另辟属于她们的山经水注。或者说,她们本来就是《山海经》外的山,《水经注》外的水,犹如传说里的方外之人,化外之民,以及那些未入仙籍的妖魅精灵。
黄河
我总是喜欢去川口看黄河。得意张狂的时候,看黄河,消沉颓丧的时候,看黄河,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来看黄河,我和黄河相互熟悉对方的身体故事和各种心情表情。黄河是我的知己,导师,心肝宝贝。
近来黄河瘦了。水气清冽,风波不兴,平平而过,沙岸上几只水鸟且饮且啄,集羽徜徉。孤零零一只铁舟横着,四野阒无人影。下游弯道处青山如钟,钟也不声不响,然而,做一天黄河还是要撞一天钟的。黄河听我这样说,呵呵笑了。
我曾见过晨光暮色里的黄河,见过骄阳皓月幽暗星空下的黄河,见过大漠草原悬崖峭壁下的黄河,见过千里冰封如玉带环绕的黄河,见过暴风骤雨里驰骋纵横的黄河,见过铜汁铁水般翻滚奔腾的黄河,见过静水流深温柔如处子的黄河,曾在青海海东,甘肃兰州,宁夏中卫,内蒙包头,山西吕梁,陕西龙门,河南洛阳,山东济南,无数次看见过黄河,每次都如见大宾,如睹天人,也如看见我的黄脸婆的母亲,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捡石片子打水漂,兴奋得像是头一次看见。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看见黄河还是说起黄河,我都有身出名门之慨,以黄河以荣,视她为生命之源。
黄河离开星宿海,下昆仑,出河套,本可沿阴山,过燕山,直走华北平原北部而入海,可是造化不止弄人也弄黄河。淮南子记载,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如果黄河是洪水,吕梁就是猛兽,这头猛兽硬生生把黄河掰弯了,黄河在吕梁遭受重大挫折,落荒南去,不想此身一跌,并未全非,先跳壶口,再跃龙门,而后长出了汾渭二河的金色双翼,腋下顺势就孵化出了整个中华文明。大道行简,大川走弯,是吕梁成就了黄河。如果黄河北走燕山,寻了捷径,水经开篇第一注,不会是她。
我也无数次在司马迁郦道元李白的文字里,看见过黄河。古贤今人,但写黄河,我能读到的一篇不落,绝妙处过目不忘,往往成诵。发现只要语涉黄河,他们笔下就有了天地之力,得了江山之助,炳炳麟麟,行气如虹。河出图,洛出书,今天的人们已经知道,河图实乃二十八宿组成的星象图,那么此河诚为银河而非黄河。银河也好,黄河也罢,天枢悠悠,地脉泱泱,以河图洛书为源的文明上游,皆在黄河流域发端大概是没有疑义的。中华文化的第一个象形文字,即是由黄河借昆仑之水在黄土高原上写就,汉字天然的磅礴气象因此而流贯宇宙。
想起上次与朋友看黄河,我们在滩声浪花里纵论古今兴废。黄河龙盘,吕梁虎踞,江山风月本无常主,而闲者自是主人。
界河口
去蔚汾镇,一路向东,过恶虎滩,到界河口,访一口泉。
十七岁那年夏天,跟着姑父跑煤车,从蔚汾镇拉煤,沿这条路翻烧炭山,送往岢岚城。姑父养了两挂东风汽车,他和表弟跑一挂,我和雇来的另一个年轻司机跑一挂,司机叫青了,浓眉大眼,常咧嘴笑着,在驾驶室里上身常脱得只剩白色二股筋背心,露出健美的肌肉,老喜欢停车带我去明通沟水库洗澡,喜欢在上山的路上,打开车窗唱歌,骂娘,吐烟头,讲黄段子解嘴馋。晚上上山,前后都是煤车,盘旋而上,车灯照着车尾,山底排到山顶,远远望去,车流壮丽宛如缓缓飞升的巨龙。路弯而陡且窄,我们的车哼哼爬坡,仿佛在拉着整个沉沉的黑夜勉力上山。这时候,青了是不唱歌的,拉直眼光,左看右看,额头冒汗,心里绷着一根弦,好像在跟汽车一起使劲。如果前面任意一辆车坏了,坐半坡了,所有后面的车就都熄火吧,下车尿尿,上车泡面,然后睡觉,除此别无选择。山上半夜特别冷,缩成一团,在座位上左翻身,右翻身,跪着睡,仰着睡,盖着上衣睡,腿套进袖子,头钻进裤裆,手把两边衣襟拽住,紧紧裹着,心里努力造梦,想象此时此刻正睡在火炉里,睡在暖水瓶里,睡在不知谁家媳妇的被窝里,还是冻醒了,干脆不睡了,下车在山上走走。皓月当空,星光闪烁,远近高低起伏的山岭,堆银覆雪,一片清辉,松林肃穆,夜气暗浮,车都斜斜停着,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像一群熟睡的铁兽,可爱而富有灵性,有序地蹲伏在亘古不变的寂静山巅之上,我顶着满天星光,四顾茫然,恍如置身另外一个星球,捡起一块石子,朝山谷里掷去,想打起几只鸟,居然跟投进海里一般。车下待久了,上车居然找到了温暖的感觉,青了睡得跟死去一样安静。即使他睡得有多死,一听外面有马达声,一跃而起,拧着马达:“赶紧走,不能和你姑父相跟着,赶中午还要去岢岚城看姑娘呢!”一片马达声中,我们又乘着上山的巨龙起飞了。青了说得没错,快到岢岚城外的时候,已近中午,两面的绿树之下,撒着一路姑娘,各色裙子短裤,在阳光下分外迷人。
回程是空车,车行如箭,下山如飞。一到界河口,路的右边有蓝色小饭店,店里有可口的过油肉和漂亮的老板娘等着我们呢。路的左边是山上下来的一股清泉,淙淙流入路下面的石洞,直奔对面的蔚汾河而去。像我们这种跑大车的每天都排在这里,吃饭以后,用泉水洗车,加水,洗脸。
我开车慢慢走着,依稀辨认出当年泉水出山的地方,只有青青一片草,记忆里那股丰满甘洌的泉水,而今已在太平洋的天风海涛里不息流转。遥望烧炭山,当年那条曾经夜夜腾龙的飞升之路,也已废弃,蔓草丛生,没入山间。山顶的云雾之中,有用于发电的三叶大风车悠悠转动,若隐若现,似幻似真,像极了那段无法言说的年轻岁月。
世界十七岁
蔚汾镇,我们的县城,我的高中生涯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走在小城的街上,总是幻想一抬头,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迎面走来。
十七岁是创世纪的年龄,我十七岁,世界就十七岁。一辆后轮锈色环生的山地车能骑出千里马的感觉,一骑绝尘,耳边的风十七岁,风中的绿树十七岁,城外的南山十七岁,十七岁,生命徐徐展开漫无边际。
虽然上学是一件苦恼的事情,但是高中生活,依然丰富而美好。老师在讲台上苦口婆心传道授业解惑,传的授的都是对的,只是惑解错了地方。十七岁的眼睛是江南莲塘的鱼,东西南北的游戏,大人们被生活压得变形,而十七岁皆若空游无所依。哪里有漂亮的女生,哪里就是莲塘。给坐在第三排的女同学写情书,情书写得恨不得自己嫁给自己。坐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掏心掏肺写着醉醺醺的情诗,却没地方发表。
星期天就是爬南山。山上的树丛里,竖着一排排墓碑。抬头看看太阳,低头看看山下的小城,俯仰自得,走近那些草丛里的墓碑,一个一个认识一下。看样子,这些人都是想寿比南山来。活着的时候,他们应该也爬过不少次,最后一次是爬不上来了,抬着也要上来。埋在山顶,分明要做高人。他们生前在山下的城里,可能每天擦肩而过却老死不相识,死后并肩躺在一起,魂而有知,相见恨晚。墓碑只有名字,生卒年月,没有诗。人活一世,如果不曾写过一首诗,算不算交白卷?
十七岁都是好看的,各种好看。显著标志是留长头发。留长头发要趁早。黑发不知长发好,白首方悔留不了,秃顶了更是抱憾终生。书到一百岁也能读,长头发不行。手腕上是七彩手链,袖里珍藏着光五色呀。牛仔裤,运动鞋,配一个马龙·白兰度那样的白背心,浑身囊括的是二十世纪全球的轩昂帅气。港台文化是真正的青春文化,那么多电影和流行歌,正是为我辈量身定做。港台的声音是水盈盈亮晶晶的,是周南召南唐诗宋词留下的海外遗孤。谁的青春没有沐浴过一曲邓丽君?没有摩挲过一首张国荣?谁没做过四大天王二周一成的喷血拥趸?同桌看武侠小说,上午五百页,下午五百页,是看小说的天才。难怪金庸不写了,十个金庸写,也赶不上他看的。金庸泄气了。我买了颗篮球,很便宜,十二元,是橡胶的,一日三摩挲,早晚都在球场,可惜半个月就打爆了。特别喜欢那种带球突破的感觉,比千里走单骑难多了也爽多了。兜兜转转三五步即行遍天下,对方围追堵截六七人就是百万雄师,球如怀里的阿斗,不得闪失,急吼吼奔到篮板下转身起投,万一投中,那是要比范进中举都能乐得疯掉。也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贝克汉姆才喜欢上足球呢,还是因为喜欢足球才喜欢上贝克汉姆,我那时多么想拥有一双球鞋和一套球衣,可惜直至高中毕业,也没能如愿。
那时候好吃。世界是流动的盛宴,我们是年轻的饕餮,有吞并世界的野胃。不好意思,祖上皆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与熊掌皆我所欲,家风如此,我们是地道的馋宗。年轻的味蕾含苞欲放,一张馅饼,一碗炒面皮,一瓶可口可乐,都能把自己吃成小神仙。冬天的晚自习结束后,一宿舍同学相跟着出了校门,去灯火阑珊的街头,围坐在热气腾腾的大锅跟前,一人一碗羊杂碎,油汪汪的辣子把汤盖成赤水,葱花香菜撒在细粉上面,满江红配原上草,大红大绿,一口下去,欲仙欲死。粉,杂碎,汤,都吃完了,还要让老板再来一勺清汤,清汤不要钱。夜里有时也吃泡面,方便面,辣条,火腿肠,这三样零食是天生的投缘,少了谁都是残羹一碗。凝神吃完,鼓腹而歌,惬意地称宿舍为不读书的三味书屋。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的时光,是最热闹的。大家会一边洗刷,一边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讨论当今最漂亮的女星是谁,谁说是谁好像谁就是谁的,只有评委的选美大会开始了,这么多发烧友在挺自己的梦里心肝,香港女明星们的耳朵都在发烧。聂小倩美得惊天地泣鬼神,我要是遇着,吸血只当是献身了。十三姨留学回来,美得跟混了血似的,只有东方不败这种古典美之集大成者才能胜彼一筹。文艺复兴以来,漂亮也是天才,蒙娜丽莎要是个丑八怪,估计文艺还没复兴就覆灭了。曾经有那样一段爱情,摆在你的面前而你不懂珍惜,如果给你重来的机会,那是刻舟求爱,爱或许还在,舟已经是破得回不去啦。火柴叼嘴上,钞票点纸烟,小马哥这些动作,是香港电影里可遇不可求的精彩瞬间,他瘸了以后更富魅力,走起路来,风度翩翩成了风度一偏一偏。大清朝真是出人才,文有曹雪芹,武有黄飞鸿。古惑仔要出现在北方冬天雪后阳光洒亮的县城里,一身黑,睡觉都似乎一丝不苟飘逸有致的长发自然是顶配,戒了笑似的,手插口袋,谁都不爱,那才叫酷。每人一台袖珍录音机,床头一摞磁带,戴着耳机听着歌,十里平湖霜满天,好一个寸寸青丝愁华年的良夜啊,黎明不要来了,吻别,忘情水,不羁的风,上海滩,沧海一声笑,红日,野百合也有春天,真心英雄,追梦人,明天会更好,窗外,水手,大海,过火,爱在深秋,光辉岁月,宿舍楼灯火通明如游轮,喧闹着泊在北方的深夜里,看着墙上张曼玉林青霞王祖贤这些大尤物的画片,觉得世界就像她们的样子。同学们个个志大才疏豪情万丈,上下铺的睡梦里都是无量前程,在天上是北斗,在地上是司南,没有一把勺子自认为是寻常灶具。十七岁就好在什么也不算,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什么都不在话下。十七岁憧憬出门远行,以为条条大道如青天,哪里想过路上会有虎豹当道大河前横?
黄钟大吕的一九九九年,是耶稣纪元第二个千年来无数人想看而没看到的世纪之末,风起于青萍而止于草莽,鸡叫鸡的,狗叫狗的,众说纷纭世纪末的华丽。那是我纪元的第十七年,似乎磅礴的未来指日可待,于是提前坐享了想要的人生,录像厅,台球厅,歌厅,操场,广场,溜冰场,公园,书店,月夜南山,风雪河滩,烟雨街巷,去的地方妻妾成群,就是教室成了冷宫。那个夏天,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窑洞前的槐荫下,自封是槐荫侯,大兴土木写起了长篇,拉笔杆子闹革命,一直闹腾到今天,放眼望去,四海荒凉,鸡飞狗跳,一代人都跑光了,又一代人也跑光了,喜剧演过了,悲剧也演过了,酒神在壁龛里,看着我孤零零地站在阳光照耀下的舞台中央,自编自导的我不知该如何把握未来的角色。
十七岁是精灵,点水穿花,千姿百态。十七岁以后,我们就被赶进人类,精灵们绝大多数是变得精而不灵,灵而不精,或者既不精也不灵甚至堕入阴沟魔道了。我们将偶尔或者局部做做精灵,比如仰望星空的时候,放下屠刀的时候,或者任何哭泣的时候。多少年后,站在蔚汾镇人流如织的街头,回首十七岁,相看两惊觉,仿佛是眼前陌上花开,头顶大雪纷飞。这世界曾经是我的,我说绿,天地就绿了。我说走,大海就开了。我要欢呼,欢呼则风雨至。一个人在他的上古神话里,骄傲似王子,潇洒如公子。爱过那么多身影和笑脸,太上不能忘,最下也可及。那些按需分配足斤足两的相思,销魂为气蚀骨成灰,流转不灭而杂然赋形,在上为流风回雪沙尘暴,在下为鲜花彩蝶幺蛾子。可把这十七岁比作什么呢,比作生命之礼吧,只是当时惘然,健美的裸身羡慕衣服,飘逸的长发羡慕发卡,十七岁渴望未来。未来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十七岁。这里是星际之门,循着光亮由此出发,无论多远都是出走的半径,即使画出再大的圆满,再炫的壮锦,金马玉堂,花满春殿,破浪乘风,青云直上,勉强算是后十七岁。
吕梁到太原
九九年,我考到了蔚汾镇的兴县中学。
开学不到两个月,刚上高中的那种新鲜感就消失殆尽,空虚压抑的生活又跟初中时代接续上了。每天上课,老师教老师的书,同学看同学的书,我翻我自己的书,坐在最后一排,云游四海。无聊的时候,暗恋前面的女同学,练字,写情书,给笔友写信,戴耳机听歌,胡写乱画,窃窃私语,就等下课了去收发室收取信件。
同桌爱看武侠小说,我是除了武侠言情什么都看,文学江湖上的各家各路各门各派,逮住什么读什么。尤其喜欢李敖,把县城书店里李敖的各种文集买了个遍。数理化虽然不是全部放弃,也不再努力学习,无知无畏,我行我素,懵懵懂懂要走一条独立的道路,苦于不得其门。作业是得交的,勉强都能做来,偶尔做不了东抄西抄。觉得这些课程应该只给那些有志于当科学家的孩儿们上就行了,人分男女,学分文理,胸肌和乳房不可兼得。于是我的理科就慢慢和我的乳头一样了,成为象征性的存在。语文课,更不需要听。历史课,也就自己翻书乱看一顿,然后趴在书上,和书里的古人睡在一起。其余时间就是早恋。其实恋爱不存在早晚,这个道理类似于有志不在年高。我在初二因谈恋爱“败坏校风”被校方开除,高二结束又重蹈覆辙,与女同学明目张胆双进双出校园,把校领导都不放在眼里,最后被校方劝退,做了检查方算了事。高二时,还和几位同学自筹资金,为全县中学办了一份文学报纸,荷尔蒙冒充才华,使不完的胡闹劲。
恋爱还没谈够,高考就如期而至,不出意料地落榜,复读。在复读的日子里,我开始认真反思,内心空洞的狂妄,在现实面前像个肥皂泡沫一样,不吹自破。我需要找一个地方,认真读书。于是一冬天写了一部二十万字的幼稚可笑的长篇小说,第二年春天背着书稿投奔北大和山大,最终选择进入山西大学旁听。但是旁听不到两个月,我又失望了,所谓本科,不过就是照本宣科。所有教育本质上都是自我教育。我决定不再给学校教育添麻烦了,轻狂的本能又发作了,我要自学成才了。
就这样,在大部分年轻人开始懈怠读书的时候,我却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为时五年的自学生涯,在比邻山西大学的许西村,租了一间高层斗室,读书写作。刚去太原,到处找朋友混,吃喝玩耍,无乐不作,但是喧嚣和浮躁过后,在这座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里,深深的失落感巨大的疏离感虚幻的使命感时时涌起,我努力逼迫自己读书,孤独寂寞的时候,也曾在墙上门上贴了纸条以自律。据说人在娘肚里的十月,走完的是人类的整个进化历程,我也把此次读书作为行走东西方文化历程的一次漫游。
五年的自学,我并没有成才,而只混到材与不材之间,无拘无束,苦乐自处。直到零八年春天,我结婚了,我知道在往后的很长时间里,再不可能这么自在地读书写作了,于是趁手里有点积蓄,又没有家庭负担,花一年时间写了一部小说,算是对这五年自由时光的深情告别,然后离开了太原。
吕梁到太原,跋山涉水,风景一路,构成我青春的旅程。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第8期)
【金开,1982 年生,山西兴县人。高中毕业,在内蒙古从事服装行业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