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桌子边上吃一顿晚餐,桌上却有三副餐具。
他们是两个人,一对夫妇。剩下的那副餐具整齐地摆放在桌子的一面,始终没有人前来。
无非是一只瓷碗,一双筷子,和一只放在瓷碗里的汤匙。碗和汤匙都是白瓷制品,釉面反射出洁净的亮光,不是一般的亮,静静地、坚定地,就像餐厅里的光照来源。
餐具后面桌子那一侧,放着一把空椅子,椅子靠背高度在桌面水平以上。再往后,就到了餐厅深处,最后是墙壁。阴影从墙脚升起,直到整面高墙。墙上悬挂着一幅人像照片,镜框是黑色的。或者,并不是黑色的,只是颜色较深,处在阴暗中,看上去就像遗像。那的确就是遗像。
毋庸讳言,那是女主人前夫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这套房子以前的男主人(目前我们尚看不清他的表情)。镜框里的照片、餐桌边的空椅子以及桌上闲置的餐具,三点一线,加固了某种印象;一种存在,既空虚又沉重,阴郁,却透露出噬人的忧伤……
丈夫(现任)和他的妻子每天在这样的氛围里吃晚餐已经二十年了。
开始的时候他很不习惯,每次吃饭都发出很大的声响,说个没完没了。似乎在驱散什么,压制住什么。后来,他越说越少,以至于无言,他吃饭不说话也有十多年了。
他不说话,妻子也不说话。他们吃饭的速度其实很快,比一般家庭进餐用时更少,但每次都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终于吃完,他随即从餐桌边站起,走出餐厅,甚至走出这套房子,去楼道里抽一支香烟。他抽烟时就像重新获得了呼吸,如此深沉的一口,接一口……抽完那支烟这才又返回餐厅,帮着妻子将残羹剩饭收拾进厨房。
除了纯粹地进食,他从不在餐桌边逗留。
今天很反常,从开始吃饭妻子就拿眼睛瞅他。眼睛的余光虽瞥不见她的视线,但她的眼镜镜片始终在向他发送闪烁的信息。他不予理会,她竟然开口问他:“粉蒸排骨做得咋样?是不是排骨腌的时间不够……”她竟然开口了,他也只好发出一些声音,“嗯嗯”或者“哼哼”了两声。妻子不依不饶,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这话说的,”他在心里说,“就像我们每天吃晚饭都说话一样。不说话才正常,说话才古怪!”
嘴上,他仍然“嗯嗯”地敷衍妻子。后者这时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瓶啤酒、两只玻璃杯,并用牙去咬啤酒瓶瓶盖。“啪啦”一声脆响,瓶盖落在了餐桌钢化玻璃的桌面上。他们晚餐时从不喝酒,所以家里没有备任何开瓶工具,用牙咬瓶盖实属无奈,但想起她那一口假牙他还是暗自吃惊。
妻子给他和自己倒了啤酒,拿起玻璃杯在另一只杯子上碰了一下,然后她就一口干了。其熟练程度,就像他们每天晚餐时都小酌一样。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在想,是不是缺少一只杯子?这个念头一起,随即他就看见了第三只玻璃杯,和那副闲置的餐具摆放在一起,像是变魔术似的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这……”他说了一个字,立刻打住了,听上去和“嗯嗯”或者“哼哼”也没有什么两样。
妻子又满饮了一杯啤酒,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喝?”又说,“干了,干了!”他还是不动,甚至更加沉寂。面对妻子的怪异行为,他觉得墙上的那位似乎比自己更活跃一些。阴影里有不无兴奋的目光射来,折射在那只空碗和空玻璃杯上。
“我就要死了,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他在心里反驳:“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不说话已经十几年了……”
还没有嘀咕完,做妻子的端起他面前的啤酒就泼了过来。一整杯啤酒,一点都没有浪费,全部倒在了他身上。他惊叫一声,湿淋淋地站起来,“你这是要干什么?”他预备妻子会有进一步的过激行为,但是没有。
她笑盈盈地说:“你终于说话啦,哈哈。”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了就好,就好……”
她就像换了一个人,拿过桌上的抽纸,“嗖嗖嗖”地一张接一张地连抽几十张,几乎把那盒抽纸都抽空了。帮他擦揩的同时她问,要不要去洗一个澡,换一身衣服再来吃?他摇头拒绝了。妻子再一次劝说未果,于是起身跑出餐厅拧了一条热毛巾回来,仔仔细细地擦他的脸和脖子。毛巾翻面后,伸进他的衣领里继续擦。动作温柔有力,他觉得非常受用。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边擦边说。
在此情形下他不便辩解说,那是自然形成的。更不好说“你不说话我才不说话的”。看来只有实话实说了。
“真要我说原因?”
“你说。”
“那还不是因为他!”
说着他向右手边那副闲置的餐具瞟了一眼。妻子更直接,转头就去看餐厅深处墙上的那幅照片。之后,慢慢地转过脸,看定他的眼睛,“仁科”——这是他的大名,“别忘了我们婚前有协议。”
他看着她,那张脸上他迷恋的青春已荡然无存,仿佛写着那份协议。笑容收敛以后,有关的文字便暴露出来,历历在目。他念道:“必须允许女方在家里悬挂前夫的照片。男方不得以任何公务为借口,每天必须回家和女方共进晚餐。晚餐进行时不得看电视、读报或者接电话。不得在家里抽烟,不得酗酒……”
“记得就好。”妻子打断他,表情松弛下来,合上了那份文件。“不过今天的情况特殊,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好了……他也在。”
“是吧。”然后他就说开了,因为确有委屈。而且,这不完全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涉及到墙上挂着的那位。虽然他并不确信有鬼魂存在,但为厘清若干关系,必须想象他的确存在。“他也在”是他诉说的一个前提。
“还有啤酒吗?”
“有。”妻子弯腰从桌下又摸出两瓶啤酒,“喀吧喀吧”咬开瓶盖,将其中的一瓶推过来。玻璃桌面发出“吱”的一声。
他拿过啤酒,给自己倒上,又伸手过去倒满了右手边的那只空杯子。妻子显然很欣慰,“咯咯”笑出了声,就像他和他已经和解了,现任和前夫和解了,就有这么高兴,就有这么欣慰。她边笑边往那只空碗里夹菜,这是第一次,那只空碗不再是一只空碗,各种菜肴堆成了一个小山尖,把里面的白瓷汤匙埋住了。
我和她——暂且就把你称为她吧,这样叙述起来比较客观。
我和她不说是青梅竹马,也算是两小无猜。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虽说连手都没有碰过,但那的的确确是最纯真的爱情,比成人建立在性交基础上的苟合要纯真多了,不是闹着玩的。也许开始时有胡闹的成分,像其他中学恋情一样,但双方父母加上校方出面阻击,就弄假成真了,不真也得真。
阻击战空前惨烈,大概因为她是尖子生吧,家里是知识分子。我则是著名的落后生,已经开始混社会了。两个极端,竟打算同流合污,这还了得?她妈把状告到了学校,学校又告状到我家,我爸把我摁在长板凳上揍了个半死——那时候还有长板凳,我爸又是码头上的搬运工,结果可想而知。但这阻止不了我们,反倒激起了搬运工儿子的斗志,这斗志又被我转化为更为强烈的爱……
对方家长于是改变策略,他爸连班都不上了,每天开车接送她上学、放学。我就跟着她爸的车跑,能跑下去两三公里。那车越来越远,但一直开到他们家的楼下都没有脱离我的视线。之后,我就站在她家楼下的马路对面喘气,她则撩开楼上房间的窗帘,从窗户后面看我。我的耐力和心气儿就是那时候锻炼出来的。
让我绝望的是,后来她转学了。我刚摸清她转过去的那所学校,他们家就搬走了,彻底搬离了这座城市。我打听不到她的下落,见不到她的人影,于是决定自杀。这自杀和恋爱一样,开始的时候半真半假,绝对有表演的成分,但事到临头就变成真的了。其实我也只是想吓唬一下周围的人(校方、我的父母),也好给这事儿的结局一个起码的解释,挽回一点面子。但却是真用刀割,割自己的手腕,右手持刀割左手手腕。流血也是真流。不像想象的那样动脉血一喷而出,但也流了一大摊,左手就没劲儿了。
我爸把我扛到医院去抢救。我妈洗了床单,把下面被血浸透的褥子给扔了。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但我对自己说:“我为这女的自杀过一次。”后来,很多年以后,这句话就变成了“我曾经为她自杀过。”她不仅是我的初恋,也是我曾经为之而死的女人。
再次见到她是十三年以后,中学同班聚会,忘记是谁闲得蛋疼牵的头。她居然出现了。我们旧情复燃。真是难以想象,派对还没有结束我们就决定结婚了。我们当即宣布这个消息,直接把此次活动推向了高潮。大伙儿轮番祝贺我们,几乎把酒杯都碰破了。“叮铃哐啷”,我铆足了劲,真的碰破了几只杯子,红酒和鲜血混合在一起,滋味难以言喻啊!
如果你认为我那是发酒疯,那就错得离谱了。实际上我机灵得很,喝醉以前早就把她后来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简单的说就是,她出过国,又回来了,结了婚,老公得病死了。并且他们没有小孩。
我的情况自然也没有对她隐瞒。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事业有成,我开了自己的公司。私生活方面我也没闲着,早就不是什么处男了,但在精神层面我仍然和以前一样纯洁,犹如处男。她不信,让我证明,我就说:“就说我目前的女朋友吧,在一起同居也有五六年了,创业的时候她就跟着我,但我们一直没结婚。”她说证明得还不够,我又说:“明天我就和她分手,然后和你结婚!”
就这样,跟了我六年的女朋友,我想都没想就辞掉了。而再一次见到她不到两小时,我们就已经谈婚论嫁了。还需要怎么证明呢?
当然,我也不是薄情寡恩的人。我把公司的股份转让了百分之二十给我女朋友。她也深明大义,没有任何留恋,带着那百分之二十就离开了,并且抢在我结婚以前把自己嫁了出去。大概也是我这头久等无望,或者是想证明给我看。我们都想证明什么,不同的是我想证明我爱她,非她不娶;女朋友想证明的是,她并不爱我,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嫁。
一切障碍扫除,但她也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聚会后的第二天约我喝茶,于是就有了这份婚前协议。事已至此我能不同意吗?能不在那张纸上签名吗?就算她提出在家里供奉前夫的牌位每天烧香,我也只能答应。就算她要求在我们新婚的床上放三个枕头加一床被子,我也不可能拒绝。但,对我来说这实在是有欠公道,我能不觉得委屈吗?
妻子已经泣不成声。这会儿收泪道:“你……你真的为我自杀过?”
丈夫说:“真的假不了。”他把左手伸过去,用右手撸起左手的袖子,扒开手腕上硕大的蜜蜡念珠,一道扭曲的疤痕暴露出来。
妻子抚摸着那疤痕,“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我怎么告诉你?你们家搬走了,又没人知道你们去了哪里……”
“好啦,好啦,”她安抚他说,“后来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公平?”
“你还不明白?”他几乎生气了。“就算从我割腕算起,到现在我们多少年了?整整三十三年!你和他在一起才多少年,前后不过三年,是我们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我、我、我才是你感情生活的主旋律。你看这事儿弄的,就好像我是你们的一个插曲,要说插曲,你才是插曲啊!”
说最后一句时,他端起杯子在右手边的那个啤酒杯子上碰了一下,似乎真有目光在白瓷碗上一闪。顺着那杯啤酒和瓷碗,他继续看向餐厅深处,看向墙上的照片,就像是把那人给逼了回去。
“不懂。”妻子说。
“这就像你们过了一辈子,然后你老死了,我是你老婆跳广场舞的时候搭识的舞伴,被她弄到家里当老伴儿来了。”这话他显然不是对妻子说的。
做妻子的不免惊悚起来,说:“你别神神叨叨的。”
“不是三个人敞开来说吗?那就把话说清楚,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真是的!”
“行了,行了。”
但这时他已经完全刹不住了。“你说我能不压抑吗!二十年啊,我比上门女婿还要压抑,来到你们家,天天要看你脸色,你他妈的还不说话,要多阴有多阴,就这么盯着我们看。她把你高高地供在墙头上,像个祖宗似的,你到底是她什么人啊!我都不敢带人到家里来,更别说请合作方来家赴家宴了。我认你是我亲爹好不好?你就是我爹,我是你儿子,是你孙子……”
“越说越不像话了!”妻子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拍了几下桌子。趁他稍稍分神之际,她说:“你压抑,难道我不压抑吗?我比你还要压抑一千倍,一万倍!”
“什么,你也压抑?”他丢开墙上的那位,转向妻子,似乎有些吃惊。
“是,我压抑,一点也不亚于你压抑。我问你,这辈子你是不是只爱过我一个?”
“是啊,这还用说……”
“除了我你没有爱过任何别的女人?”
“没错。”
“对我以外的女人从没有动过心,哪怕是想着玩儿的,比如在大街上看见一个漂亮姑娘,或者喜欢某个电影女明星?”
“没有,都没有。”
“你、你、你就是个变态!有你这样的吗?谁他妈的能受得了你这样的爱?你他妈的不是变态就是虚伪,伪君子!但我还是比较倾向于你是一个变态!”
丈夫愕然。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也压抑,而且她的压抑和他的压抑并非出于同样的原因。但二者之间似乎又有些联系。正蹙眉思考的时候,妻子再一次用啤酒泼了他。这回他有了经验,惊了一下后随即端坐不动,酒水带着不断破灭的泡沫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眉梢向下滴落,足足滴了五分钟。
三个月后,妻子因病逝世。想起那次餐桌边的谈话,他意识到那会儿她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没准就是那天确诊的。她从医院回家,特地做了他爱吃的粉蒸排骨……
从殡仪馆回来,他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直躺到天黑。睁开眼睛,四周已是漆黑一片。他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餐桌光可鉴人,上面什么都没有,别说是三副餐具,连一副餐具都没有。厨房里的冷光射入餐厅(他们家的餐厅和客厅是连着的),那个方向全无动静。这时,他注意到墙上悬挂的她前夫的照片,心想,已经没有必要了吧?架椅叠凳地爬上去,将她前夫连同镜框取了下来。之后,他点了外卖,特地叫了一份火锅。火锅吃起来热闹,哪怕只是一个人。他是这么想的。
吃火锅的时候他心里空落落的,总是不自觉地去瞥镜框取下后的那面墙。她前夫阴沉的模样虽然从墙上消失了,但那儿有一块明显的痕迹,四四方方一大块,比周围的墙面更白亮。越看他越觉得别扭,丢下热气腾腾的火锅,他出门乘电梯去了负一层车库,从汽车后备箱里拿上妻子的遗像(开追悼会时所用),再乘电梯上行。再一次把它(她)挂了上去。妻子从墙上冲他微微一笑,的确好受多了。
顺便,他也给妻子添了一副餐具。
日子就这么过着。他几乎每天叫外卖,偶尔也下厨房,给自己炒一个蛋炒饭或者下一碗面。独自享用晚餐,桌上却总有两副餐具。有时也喝点啤酒或者红酒,自言自语几句,也可能是在对妻子说话吧。他已经懒得分辨了。总而言之他开始品尝到一个人生活的乐趣,孤独、晚境、回忆……况且他无儿无女一身轻,没有牵挂,身体也健康,没有任何财务问题。
女朋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根本没当回事,聊两句就聊两句吧,喝个茶就喝个茶吧。对她的现状他表达了应有而适当的关心。她亦然,知道他老婆死了,“否则,我也不会联系你,那不是给你添乱吗?”
“那你呢?”
“早离了,结婚没两年就离了,我儿子都上大学了……可惜,儿子的爸爸不是你。”
他没敢接茬。
女朋友终于提出想和他一起生活。“名分不名分的不重要,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她在微信上说,“仁科,我爱你,这辈子我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仁科!”
想起妻子说的,这样的人是变态,他回了个作揖的表情没说任何话。
再一次联系却是他主动。一周以后他给她发去一份婚前协议,是以妻子给他的协议为模板,在那基础上修改而成的。
必须允许男方在家里悬挂前妻的照片。女方不得以任何公务为借口,每天必须回家和男方共进晚餐。晚餐进行时不得看电视、玩手机或者接电话。不得在家里抽烟,不得酗酒……
她回了微信:“为什么要这样?”
他回答:“这一生我只爱过一个人,和你一样,我们是同类。”
韩东,1961年生,诗人、作家、编剧、导演。出版文学类作品四十余种(诗集、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散文集等),另有执导的电影一部、话剧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