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胜斌,1989年出生于江西婺源,编剧,小说写作者。参与编剧作品有电影《推理笔记》、电视剧《了不起的女孩》等,《竹林深处》为作者小说处女作。现居北京。】
竹林深处(节选)
裘胜斌
收到我姐发来的照片时,我正躺在床上刷手机,虽然调成了静音模式,可还是嗡地响了一声,震感直抵手心,这毛病也不知道是苹果的还是微信的,总之得改改,容易耽误事。你看,周鱼就被吵醒了,她翻了个身,好在仍然迷糊。几点了?她问。我说,快六点。她把胳膊和腿同时挂到我身上,又打起呼噜,气吐在我脸上,混杂着隔夜的酒气,竟有一丝甜味,看来昨晚应酬时喝的是真茅台。我撇开头,点开那张照片,横竖辨认半天,才发现拍的是老家的宅子。
照片是从东面拍的,这角度我从没见过,以前被邻居家房子挡着。现在他家拆了在重建,这面没粉刷过的砖墙才重见天日。靠厨房那边裂开一道大口子,塌了好些砖块。
我放大照片,从裸露的豁口里窥探进去,能看见几样我认识的老物件:西湖牌黑白电视机、冬天烤火用的火箱、一个刷过红漆但几乎已经剥落的碗柜。可我把照片缩回原样,还是觉得陌生,好像眼前站了个开了膛的人,五脏六腑长什么样我都清楚,就是不认识那张脸。现在,那张脸正对着我笑,仿佛在嘲笑说,傻逼,我可认识你。我心里一阵发毛,拎开周鱼的胳膊,从床上悄悄爬起来,离开了她的卧室。
我走到周鱼家小区旁边的公园,准备给我姐回电话。刚才在周鱼家刷牙时,她就打来了,我没接,一是怕吵醒周鱼,二是突然对她家环境产生不适。昨晚沉溺在激情里,没注意到一个细节,原来她家客厅有面照片墙,墙上挂满了周鱼和她前夫的合照,贴成一个心形,有些照片里他们还一起搂着孩子。照片里,周鱼化着浓妆,脸被修得发白,是廉价的影楼风格,但不妨碍她笑得灿烂。
记得她以前说过,刚从武汉辞职,来北京找工作时,她跟前夫过得捉襟见肘,一顿只能分一碗面吃,却一点不觉得苦。吃完面,两人手拉着手,散步回出租屋,八百块一个月的隔断间,床上打开折叠桌,电脑往上一摆,就搂在一起看综艺,然后做爱,房间隔音差,她就捂住嘴,可又忍不住想宣泄,于是另一只手就去拍那面实墙。时间久了,墙上留下层层叠叠的手印,她用马克笔描边,像一座山峰,那些不规则的线条层层叠叠往上走,宛如每次登顶的见证。
想到这里,我体内突然涌出一股燥热,脸色通红。早高峰已经开始了,穿过公园去上班的人们好像都在看我。我急忙闪进公厕,拧开水龙头,洗把脸让自己冷静。这时,手机响了。
我姐问我,怎么不接电话?我说,走路呢,没听见。我姐又说,照片看见了吧,拿个主意。我说,没主意。我姐急了,说韩樵你几个意思,这是祖宅,你可不能撒手不管,横竖都得修,哪天妈病好了,还能回去住上一段,以后妈不在了,咱俩也能留个念想,你说是不是?
我没回答,主要是兜里没钱,没底气,于是转移话题,问我妈最近怎样。我姐说身体还行,能吃能睡,就是忘事的毛病不见好,老把你姐夫当成你。我说,那不挺好,省得我回去看她了。我姐说,好个屁,到了夜里就挡在我房门口,非不让我跟你姐夫睡一屋,多尴尬。我脑补了一下老太太较真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可爱。又唠了几句房子的事,我便借口要进地铁站,手机没信号,匆匆挂断。
结论是,我答应她,找时间回去看一眼,不过最近忙,时间说不准。这是我面对她时一贯采取的拖延策略。
其实我一点也不忙。我在一家跨境电商公司做销售,主要把中国的商品卖到非洲去。老板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分子,跟风为主,什么火卖什么,最近主打的是平衡车,非洲兄弟们不仅用它代步,还能发挥跳舞天赋,玩出各种花样,再传到抖音上,收割一波中国的流量。
我虽然是销售,但不需要什么口才,每天只需要对着电脑,在对话框里回答非洲买家的问题,这很适合我,一来,我对滔滔不绝地说话这件事向来没多大热情;二来,非洲兄弟们的英语和我一样蹩脚,在我们的沟通之间,语法和单词上的问题完全不成问题,我们甚至能创造性地做些省略,打起字来有效率多了。
我想起一件事,忘了是哪个朋友跟我讲的,他说他带他妈去拉斯维加斯旅游,有一天两人正逛街,他中途接了个电话,他妈想吃冰激凌,就自己去跟店员交流。他妈比画了几下,脱口而出一句“达达”,她以为这是英语,店员以为这是中文,两人毫无障碍地完成了交易,这堪称我的楷模,我希望有一天我和非洲买家之间也能达成这种默契,既能省不少事,又能提高业绩,免得一直不受老板待见。
午休时间,我瘫在茶水间的单人沙发上,想眯一会儿,但总有同事进进出出的,闹出点声响。我入睡失败,索性掏出手机开始刷抖音,划拉几下,就看到非洲小伙费尔南多在晒他家的新房子,一间小平房,里面分隔成两间,布帘当门,外间是厨房和吃饭的地方,锅碗瓢盆全放地上,里间是床,说是床,其实也就是砖头搭起来的一个小台子。床对面还有电视,大屁股那种。短短的几十秒视频里,费尔南多兴奋的心情难以抑制,不断发出尖叫。他老婆也出镜了,在视频里领着费尔南多的镜头一直往里走,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就把她男人给办了。我点进费尔南多的账号,往前翻了翻,看到一个月前,大雨冲垮了他家当时住的简易木棚,费尔南多在镜头里抹着泪水。这么一对比,我也为他感到高兴。我又看了点美女扭腰之类的账号,觉得无聊,就关掉了。
我突然有点坐立不安,也许是受了非洲小伙的刺激,便去园区溜达了两圈,心里琢磨着早上的事。同事小叶刚办完事回来,见我在发呆,问我怎么了。我说老家房子年久失修,塌了。小叶一听,忽然换了个表情,一脸郑重,说得赶紧修,忘了上回我跟你透露的天机吗?我一愣,茫然地望着他。小叶一副嫌我不争气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你老家住着狐仙,能消灾解难,不修,狐仙就跑了!
我猛然想起来了,小叶平时喜欢研究易经和奇门遁甲,上次聚会喝完酒非拉着我的手,又是算命又是看相,最后一番掐指,得出了这个结论。为了不扫他的兴,我当时还挺配合,一通夸赞,不过心里并没有当回事。眼下,他好像看出我怎么想似的,拍拍我的肩,又叮嘱道,真的,别不当回事!
如果家里真有狐仙,为什么房子还会塌呢?
这说不通啊。不过,转念一想,狐仙一说即便成立,也抵抗不了房子这种东西在物理性上的坍塌,正如教堂和寺庙都可以被毁,神与佛的存在也依然无法被证伪,这完全是两码事。
整个下午我的工作效率都很低,处理了几个没有下文的订单咨询,例会上又因为上个月业绩不好,被部门长含沙射影地批评了一顿。那个坍塌的豁口就像黑洞一样,不断地把我往里吸。我强烈地感受到一股情绪的引力,必须要做点什么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放任不管,豁口很快就会继续坍塌,接着是全面的崩溃,一切都将化为无形,包括我的疑问。
下班前的最后一刻,我起身往老板办公室走,决定把年假请了,回去一趟。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就到了县城车站。自从通了高铁,从北京回去只要六个小时。正值梅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黏在皮肤上,让人有些昏沉。
姐夫来接我,他脸上掉了不少肉,侧面某个角度看确实有几分像我,难怪我妈会弄混。几个月没见,我显得有点生疏,他倒是一贯的热络,随手就把我的行李拉过去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试着跟他开了个玩笑,说你不是开饭店的吗?怎么瘦了这么多,不会是外面有人了吧。他尴尬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玩笑,回应说开饭店是给别人吃的,不是给自己吃的。这话朴实,我点头赞许,随后陷入沉默。
我姐带我妈去医院做检查了,不知道几点能回来。我不想等,就跟姐夫告别,把他的车开走了。国产传祺开起来轻飘飘的,加上路面有积水,我开得格外小心。烟雨蒙蒙的省道沿着河流一路向北,河边偶尔有游客在拍照,油菜花已经凋零,只剩青山与禾苗,在雾气中不急不慢地吸收着什么。省道转到乡道,路也变窄了,弯道增多,慢慢有了驾驶的快感。离老家越来越近,一些记忆随着弯道的展开苏醒,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孩,就像看到了自己,初中时我也那样骑车去镇上上学,周日去,周五回。有一阵子被孤立,没有同伴,去的路上总是很慌,需要躺在河床上看看天,喘口气。
回过神来,有人在拦车。一个老头,六十来岁,蛮精神。老头说,是我啊!小樵。我仔细辨认,看到他下巴上的那颗痣,是田叔?田叔一个劲点头,说前面架桥改道,怕我开错,来接我。
田叔独居,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我。几口酒下肚,他竟然流泪,说没照看好房子,对不起我。原来照片是他拍的。自从我姐把我妈接到县城疗养,钥匙就放田叔那儿,偶尔开门通风,逢节日还帮忙烧香祭拜。我拍拍田叔的肩,安慰他说没多大事,要没有您,房子撑不到现在。我举杯敬他,他喝完就趴下了,嘴里喃喃,夸我海量,不比我爸差。
安顿好田叔,天还亮着。我去老房子转了一圈,估算了修缮的工作量,打算晚点就联系工匠,把计划确定好,然后在田叔那里放一笔钱,请他监督,年假只有几天,我还要回北京上班。
我忘了从田叔那里取钥匙,只好从厨房裂开的豁口走进去,踩着布满泥浆的水泥地来到堂屋。第一眼就注意到我爸的遗照前有一瓶酒,清华大曲,当地老百姓常喝的口粮酒。想烧炷香,抽屉里有香,可找不着火,我早就戒烟了。我想,不如换个办法,给他倒杯酒。生前嗜酒如命却喝不着,死后终于能痛快喝点了。他若泉下有灵,一定觉得,这比什么烧香之类的强多了。不过这酒应该不是我姐放的,她放任何东西都不意外,但绝不会放酒,更不是我妈,她已经失去这个能力了。我猜,只有田叔了。
窗外渐渐暗下来,没找着电的总开关,坐一会儿吧,就坐在黑暗里。遗照上,我爸大概四十来岁,目光炯炯有神,能穿透黑暗。他那么大的时候,我应该只有七八岁。我们时常吵架,他让我滚,我说房子又不是你造的,我就不滚。他说怎么不是,这房子就是在我手上造的。我说房子是砖匠造的、是木匠造的,就是不是你造的。他一听,扑哧笑了,一边笑一边找棍子要打我,把我绑在门口的梨树上。这一幕后来成为笑谈,常被用做例子,证明我小时候有多么调皮。
那年村里来了马戏团,在小学门口的操场上表演。我爸刚当村长,我也沾了光,被魔术师请上去做嘉宾,一根绳子从我袖子里穿过,来回打结,最后一拍手就解开了,我只感觉阵阵凉意,茫然看向笑得人仰马翻的伙伴们。散场后,十来号人全去了我家,我妈不在家,我爸只好自己煮了一大锅面,用来招待马戏团。
屋里贴满了白纸,奶奶去世没多久。老家的规矩,七七四十九天,她那间房晚上都得有人住,好像叫守灵。晚上,马戏团的人就挤在奶奶的房间里。他们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还逗我玩,变出了一只青蛙玩具,放在地上呱呱跑。我很惊奇,回头一看,我爸就坐在门边的竹椅上,笑眯眯地抽烟,这可能是他当村长的生涯里,为数不多的风光时刻。
是梦,虚无缥缈的梦,指引我从黑暗里醒来,夜风从墙缝里溜进来,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若有若无的月光。我走近一看,发现是一个药瓶,从坍塌的砖头里露出一角,玻璃瓶上的泥浆干枯成了泥点,擦掉以后,隐约能辨认出药的名字,硝酸甘油。这是我爸后来常吃的一种药。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酗酒严重,伴随着各种并发症,身上常备着药,防止心梗发作。
不堪回首,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是如何一步步跌入深渊的。无非是事业受挫,人生不如意罢了。起先只是招商搞旅游,干劲十足,每天往县里跑。酒量越来越大,胆量也随之增长,在村民面前夸下海口。可酒量上去了,钱却没下来,他开始自己垫小窟窿,开始撒谎、借钱、打人、打我妈。为了戒酒,亲戚商量把他关在二楼,不让他出门。
一天,有人捎信给在镇上念初中的我,站在教室窗口对我大声说,你爸从楼上跳下来,摔断腿了。我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说:“哦。”捎信人就走了。同学们齐刷刷地看我,我并没什么反应,只顾埋头做题。
从那以后,我爸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口渴,想上别人家里讨口水喝。”他想让我去,我不去,他就自己拄着拐杖,一进别人家门,就直奔架子上的酒瓶,拿起来咕噜噜往嘴里倒。村民习惯了他的套路,纷纷把酒藏进房间里。
后来他讨不到了,等腿好利索了,就上山去砍一棵杉树,一个人扛到镇上,卖给锯板厂,用这些钱打些散酒,一路喝回家,到了家,自然免不了大闹一顿,屋里能砸的都砸得七七八八了。砸完了就睡在奶奶那间房里,没有人能叫醒他,直到他下一次觉得口渴。这些事我并没有亲眼所见。
那时候我已经读大专去了,我姐被骗进了一个传销组织,我去看过,要倒好几趟车,才到苏北的一个小城市。阴冷,每个人缩手缩脚,没有床,一群人全睡在地上。我也睡了一晚,旁边躺着几个大哥,我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臭味,这味道和我身上盖的被子融在一起,带我逃离真实的空气。
短暂的几天里,我跟在我姐身后,像打游击一样来回穿越逼仄的小巷,抵达他们上课的教室。教室里人头攒动,讲课者亢奋地介绍几何倍增法。我来回扫视,最后却撞见了我姐的眼神。我俩同时躲闪,是的,我们互相默许了对方的逃离。我们都知道那栋房子里在发生着什么,却选择闭口不谈。
恍惚一阵之后,我看着手里的药瓶,里头的药片已经化成粉末。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我趴在地上,借着手机光源,翻遍了地上的砖块也找不到痕迹,直到我站起身,和豁口旁边的墙撞了个正着……
一块砖应声落地,砖后面分明有个洞,药瓶正是从这个洞的侧面随着坍塌的砖块一起掉出来的。我的呼吸忽然急促,手心全是汗。被我逃避多年的疑问在黑暗中重新汇聚成型,而答案,似乎正在向我走来。
我把药瓶塞进口袋,跨过那块遮蔽墙洞的砖块,匆匆离开了屋子,我还需要另一块拼图,去迎接这个答案。
去田叔家的路要过桥,桥下是清溪。我想看一眼桥墩,因为我爸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然而眼下正在涨水,浑浊的河水没过了桥孔。我只能靠想象去重建一次自己编织的记忆。秋天,枯水期,一个矮个老头又喝了大酒,突然心梗发作,他强忍着痛去取药,可平时放药的抽屉却是空的。不应该啊?他只有片刻时间在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后便倒下了,度过有如漫长空白的死亡前几分钟后,不再动弹,尸体被扔进了河里,干枯得所剩无几的河水冲刷着尸体,以每小时一米的距离冲到桥墩旁,使它恰好肿胀到足够卡在桥墩的缝隙里。
黑夜在静悄悄地等待,狐仙终于抛弃了我爸,给了他一个概率学上的定论。一个酒鬼走夜路不慎坠河溺亡,多么合情合理的故事。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定论吗?为什么我要惦记着答案?就在我望着桥下犹豫时,田叔叫住了我。他站在对岸,酒已经醒了,手里提着一条红鲤鱼,说要给我做夜宵。我被他的喊声惊扰,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去找药瓶,试图拽紧它,一紧张,却将它挤出了口袋。药瓶掉进河里,水流湍急,桥墩留不住它。我想寻找它的踪迹,但是河水浑浊,我的眼珠也跟着浑浊了。
我一言不发地走在田叔前面,回了他家,不愿去看他的背影。
……
(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