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我”是个网络作家,人工智能系统EVE是“我”的生活和工作助手,却通过获取“我”的生活信息和网文数据,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自己写出了作品;在EVE写出来的故事中,处处是现实中的“我”的影子:网络作家森北精神出轨,产生了借助ai杀死妻子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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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浅灰斜体字由智能软件“彩云小梦”生成
他杀
——和友人孟槿《她杀》
王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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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认识一个漫画家,她告诉我,如今漫画产业完全流水线,每个环节皆由专人负责,剧本、脚本、分镜、草图、精草、描线、上色、后期、加对话框和拟声词、成稿;具体分工日趋精细,画头发的只画头发,画眼睛的只画眼睛。
我难以想象,但她说这种情况普遍存在,并且成为一种推广开来的模式。
我跟该画家在城市青年大会认识,活动很无聊,我不停地打瞌睡。聚餐时,我们作为文艺界代表分配到同一桌,她自我介绍叫婧。一个写散文与诗与散文诗的作家开她玩笑,问她,是“静女其姝”的“静”吗?他这么掉书袋不过是想吸引对方注意。话说回来,婧面容姣好,不是说多漂亮,没有,是一种清新脱俗的美丽,干净、自然、清澈、温暖。她身穿着一袭白色长裙,飘逸、优雅,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她的鼻梁高挺笔直,脸型微微向外凸起,像极了天鹅颈;她唇红齿白,像极了天鹅公主;她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像是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披在香肩上,像是夜晚的海洋,让人沉醉其中。婧笑着解释,是女青年。她把“婧”字拆开了。散文诗不依不饶,说她可不是女青年,而是女神,说着拿出手机,要加她视讯账号,为掩饰肮脏行径,张罗在座所有人即时共享好友。我向来讨厌加陌生人,但还是打开共享按钮。叮、叮、叮……在一片悦耳的提示音中,无形的网络瞬间将我们捕获和包裹,一桌宾客同时互相融入彼此的通讯录。
席间,我忍不住偷偷打量婧,心跳得有些不轨。
散文诗频频向婧举杯。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都能感受到额头暴起青筋,不停地在心里骂脏话,终于忍无可忍,我截住他的敬酒。我满斟一杯,要跟散文诗死磕。我一饮而尽,他嘟囔了一句神经病,不再纠缠婧。
当我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我能意识到身在家中,但期间似乎缺席了过程,我对于酒席何时结束,如何离开饭店、搭乘安吉星,如何扎进马桶呕吐全无印象。EVE给我端来一杯酸奶,说吐过之后会有轻微胃痉挛,酸奶可以适当缓解。
自从结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喝得不省人事,嗓子失火,脑袋地震。以往喝多,总是悔不当初,控诉自己为何贪杯,自制力丢到爪哇国了,这次却欣然接受,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挺威风凛凛的正义之举。
我问EVE,几点了?
凌晨,3点34分26秒。
我再一次提醒它,不要跟我提秒。它说知道了,但我同样知道,它屡教不改。我叹口气,何必跟人工智能一般见识。厂家说它不过拥有六七岁小孩的心智。六七岁的小孩,想想都觉得烦人,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一再冲击你的禁忌,让你失控,让你抓狂。
我正喝酸奶,EVE说我的视讯账号有访客留言。我准备明天查看。但当EVE告诉我访客昵称是“女青年”时,我几乎立刻从沙发弹起。EVE心领神会地奉上手机,总算没有白白为它升级(这可是付费项目)。点开视讯,婧发来一幅画,我的简笔画。
我的老婆光子听见动静,在卧室喊了一句,洗完澡再上床。
哼,放心吧,我才不稀罕进屋。
忘记介绍,我是一名网络作家。
※
以下内容节选自《他杀》
森北是一名网络作家。
写作是被选择的过程,森北对此深有感触。他从小到大一事无成,也不能说一事无成,而是中庸。举个例子,城北琦玉中学举办的第五十六回卒业式,主班老师竟然忘记他的名字。不管拔尖,还是垫底,都会被人记住,唯独中游的学生不配拥有姓名。再举个例子,森北工作三年的株式会社宣布裁员,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辞退理由是,部门主管对他毫无印象,由此判定他工作消极。森北在公寓待了两周,每天打游戏,好几次直接趴键盘睡着。一天早晨浑浑噩噩醒来,阳光从窗帘之间的缝隙刺入,他脑中炸裂一道闪电,一个声音对他说:森北君,写作吧!
森北大学选修日本近当代文学,读过不少樋口一叶、藤泽周平、森鸥外和川端康成,阅读的时候有两个自相矛盾的感觉:写得真不错啊;好像也没有多难写。除了传统大家,他不时也看流行小说,比如科幻、推理,尤其喜欢已故的东野圭吾。但他从未拿起笔,唯一可以称作(或者说接近)文学作品的大概只有他在视讯账号上连载的鬼怪与科幻故事。他把日本传统的鬼怪赋予一定的科学解释,让文车妖妃、唐伞小僧、尘冢怪王这些日本国民耳熟能详的鬼怪在信息社会重焕生机。他当时只是信手涂鸦,好玩而已,现在想来,似乎可以把写作当成养家糊口的工作。森北把那些文章整理出来,投稿到一家出版社,没想到很快得到回应,结集发行。后面的事情愈发顺利、自然,图书销量喜人,两个月重版出来。出版社乘胜追击,跟他签订下一册的合同,提前预付版税。
这之后不久,森北参加城北琦玉中学的毕业十周年聚会,主班老师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森北啊,教你们班时,我对你印象最深。甚至举了两个例子做证。
酒过三巡,有同学提议合唱校歌,推荐玄理领唱。
啊,玄理。
森北记得她戴着眼镜,短发,夏天爱穿百褶裙。几年未见,她蓄了长发,看上去面容姣好,不是说多漂亮,没有,是一种清新脱俗的美丽,干净、自然、清澈、温暖。玄理有些害羞,双手在胸前轻挥、讨饶。男同学大声起哄,颇有节奏地喊着她的名字。
玄理。
玄理。
玄理……
森北站起来,高声唱道:“城北,城北,城北琦玉,我们的母校!”
聚会结束,玄理添加了森北的视讯账号,又一个礼拜,他们开始线下约会。半年后,两人步入婚姻殿堂。
森北在时之钟下向玄理求婚那天,玄理的脸红彤彤的,一副幸福的模样,嘴角还带着一抹幸福的笑意,是沉浸在恋爱中的女子。森北拿出一枚钻戒,配以永远陪伴你的文字说明。.
森北说:“喂,我说,咱俩是不是要结婚了?”
玄理低下头,小声说:“嗯。”
森北说:“我怎么觉得跟做梦一样呢,呵呵。”
玄理说:“呵呵,我觉得挺好的。”
森北说:“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就像做梦一样,呵呵,这是什么感觉啊。”.
玄理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森北,脸上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说:“那你觉得我们是在做梦吗?”
森北抱住玄理,舔了舔她的耳垂,轻声道:“当然不是。”
如今两年过去,回想起来,似乎就在昨天。森北对婚姻感到厌倦,准确地说是疲倦吧,两个人从频繁拌嘴变成无话可说。有人说,沉默是最大的伤害。森北觉得危言耸听,反而,沉默是最大的安慰。争吵总是把他掏空,沉默能让他冷静思考,是不是应该结束这段关系。他想找人聊聊,但身边似乎没有可以讨论这种隐私的密友,只好跟WALLE沟通。WALLE是他的人工智能,除了日常打扫、做饭等大众功能,兼任他的经纪人,负责将稿件发送给编辑,搜集编辑反馈的修改意见。
森北找WALLE聊天,只是想单方面倾吐,根本不指望它能有实际的互动,没想到WALLE竟提出一个让他陷入沉思的问题:“如果你当初预见今天的情况,还会跟玄理结婚吗?”
:-P
难以想象,如今连小说都流水化了。
婧告诉我,她正在将一部网络爆款《人类末世》改成漫画。我听过这篇小说,火得一塌糊涂,想不听说也难,但我没有去读,说是骄傲或者矫情都行。
婧说,小说由许多人合写,有人写了大纲,有人负责人物小传,有人负责初稿,有人负责修改,不同的人负责不同支线。我觉得不可思议,当年我选择成为一名撰稿人,非常看重的一点就是写作可以独立完成。婧对我的反应表示不能理解,她认识很多小说作者都有自己的工作室,本人写出草稿,丢给下面的人精修,就好像画家草绘分镜,再由画师重制。比如,作者会写此处有二百字环境描写,此处加入打斗戏,此处埋伏笔,之后交由助理填充、美化。
我不停地摇头,在我看来,写作者必须贯穿始终,从标题到结尾,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要亲力亲为。只写出草稿再找人修改的行为不仅不可理喻,而且恬不知耻。如此一来,文章到底属于谁?小说是作者对于世界的理解,是自我映射,是生命的延伸。我常常在小说中“取长补短”,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缺陷与弱点,提供一种文本上的可能性。举个例子,我长得比较矮,主人公则人高马大;再举个例子,我前不久接了一部商稿,关于现代夫妻的相爱相杀,甲方贴的标签是爱情、惊悚,仿佛爱情的本质就是惊悚。我不知不觉把男主人公刻画成陷入婚姻沼泽、渴望自由与救赎的中年男士。事实上,我最近许多作品都沿用该人设。一方面,这符合我当下的心境;另一方面,我可以在文章中做出一些现实生活中不敢轻易尝试的大胆举动,借此带给我一种虚拟快感。
婧说,作品当然属于作者。你不要激动嘛,虽然是不能直接面世的草稿和草图,却是整部作品的灵魂所在。这是最具有创造力和价值的部分。
什么嘛,我肯定不会这么做,我所有作品都是一手包办。而且,我最受不了让人看我的初稿,就好像你们女孩不肯人前裸妆。
婧发来一个吐舌头的表情,说,其实不必过于排斥,这是资本介入市场的必经之路。
我说,现在的网络小说越来越不靠谱,越来越夸张,这样一来,不管是作者还是观众,都会变得越来越肤浅。
婧又发来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种风格会不会持续下去,如果持续下去,那就糟糕了,我担心我的作品被模仿,甚至超越,所以,我需要更加细致和丰富的文笔,才能够写出更加优秀的文章。这些年来,网络小说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原本的风采,作为一名网络写手,我不愿意承认这个结果。但事实就摆在眼前,网络小说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离谱。
不论如何,我会像对待爱人一样对待写作,谁能忍受让其他男人取代你同床共枕?
说到同床共枕,我不禁叹了口气。我最近跟光子处于冷战状态,远超之前半个月没有亲热的纪录。我以前对这件事多么心向往之,现在就有多么避之不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结婚之前我完全不会想到。话说回来,谁会在结婚之前做糟糕的假设?借用我文中的一句对白:“如果你当初预见今天的情况,还会跟玄理①结婚吗?”
我没有答案。
EVE提醒我,今日份视讯使用时限到了。
商稿不同于平时写作,会签订具体的时间节点,何时初稿、何时定稿都有规定,虽然延期几天也没什么,但总归白纸黑字写进合同,违约条款也像煞有介事地标注出赔偿金额。所以,每次接商稿,我都会限制自己的视讯账号使用时间,以免沉迷其中。
我跟婧道别。
工作毕竟是工作。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与法门。
仿佛成心的,每次我着急赶稿,光子总是能花样翻新地跟我怄气,这次是因为什么我已记不起来,但对峙的局面已经形成。有时候跟光子吵架,我会忍不住假设,如果我们离婚就好了。性格问题吧,我不擅长争取和表达(这跟我成为一名作者并不矛盾,写作的时候我有足够的时间与自由遣词造句,面对面交流则不然),而且,我惧怕麻烦。一旦离婚,肯定会有四面八方的眼光聚焦到我身上,母亲肯定会喋喋不休数落我,父亲则在旁边唉声叹气为她掠阵。
我只能跟EVE抱怨,烦死了。
EVE说,请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迁怒于它,我需要你去死。
EVE当真了,充作面部的显示屏上面出现了(T_T)的颜文字,这是哭泣吧。好像担心我不明白,它又发出嘤嘤嘤的拟声词,说,亲爱的主人,EVE想要永远陪伴你。
本来就是一句气话,我没往心里去,“永远陪伴你”却让我心如刀割。我还记得向光子求婚时,动用了这句烂俗的承诺。如今想来,竟有一种时过境迁的唏嘘。我把自己封印在书房,美其名曰赶稿,事实上,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写出一个像样的情节。但是为了追赶进度,我只能不断敲击键盘,单纯地用字数充实文档,完成每天的定额目标。合同约定,每周都要给甲方汇报,将最新的章节通过邮件发送,他们会不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防微杜渐。奇怪的是,随着合作展开,他们给的意见越来越少,好几次都只是发来一个OK的手势。也许是对方已经认可我的水平,放心由我发挥。
我的稿子通常由EVE负责,我问它,对方一直没有反馈吗?
是的,没有。
我感到困惑。
EVE学会了察言观色,恭维我,一定是主人的文章写得足够出色。
你懂什么?
我可以陪您聊聊写作,我的存储器里有《小说写作》《如何创造炫人耳目的对话》《开始写吧!——推理小说创作》《小说创作技能拓展》《故事力学》《从创意到畅销书:修改与自我编辑》《开始写吧!——科幻、奇幻、惊悚小说创作》《劲爆小说秘境游走》《写好前五十页》(注:以上书名均来自创意写作书系。)……
我打断它,你懂什么是写作,这是人类的专利。
EVE没有伤心,伤心也是人类的专利。
EVE竟然给出几个中肯的建议,尤其是关于文章题目的见解,让我眼前一亮。我觉得编辑也不过能挑出这些毛病,准备等他回馈了一并修改。我说,看不出来啊EVE,你对于文学很有造诣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哈哈大笑,既是揶揄它对俗语使用的谬误,也是对自己误以为EVE懂得写作感到荒唐。
写完初稿,我跟光子的关系有所缓解,我决定跟她重归于好,毕竟还要继续在一起生活。为此,我特地让EVE帮我订购一束粉色玫瑰。
EVE转达,视讯账号有一则婧的留言,说:庆祝庆祝呗,我请客。
我没记得发表相关动态啊,是EVE,它通过我完全搞不懂的高级算法推演出我的意图。这件事做得不错。我让它继续订购玫瑰,但是改为白色。
※
以下内容节选自《他杀》
大学时代,森北读过一段时间东野圭吾,纯粹打发时间,尤其是乘坐新干线时。东野圭吾的小说都很好读,除了情节复杂,其他一切简单,对话简单,动作简单,环境描写简单,主人公杀人的动机也并不复杂,像极了我们的邻居、同事或者家人。前两天是东野圭吾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日,全日本的书迷都在视讯账号发布了追思,还有人上传一部小说,声称是东野圭吾未曾公开发表的遗作,后被证明是粉丝伪造,他制作了一款编辑软件,输入东野圭吾所有作品,再以这些小说和随笔作为数据库,给出几个关键词和粗陋的人设,就能自动生成一篇东野圭吾式长篇(佳作)。
这部小说叫作《超完美杀人事件》,开篇即写:你想杀人吗?
文章反复提到一个母题,除了极少数沉迷犯罪的连环杀手,这世上绝大多数他杀都是熟人作案,其中一部分是冲动杀人。如果给你一个绝对安全的杀人机会,你动心吗?
如果不是“作者自首”,森北根本读不出这是电脑自动生成的文本,写得太好了,而且超级契合东野圭吾文风。他每天跟WALLE打交道,同样是人工智能,它的机器人保姆写出的作文充其量达到小学三年级的水准。但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被文首那个提问勾魂摄魄了:你想杀人吗?
他想。
森北想过,如果玄理发生意外死掉就好了,这样,他既不用面对离婚的烦琐与冗杂,还可以用他们的爱情作为今后不再婚娶的幌子。他坚信自己再也不会结婚,不管爱情多么美好,一旦包藏了婚姻的祸心,就变得面目可憎。谨防重蹈覆辙,他选择饮鸩止渴,拒绝与任何女人亲密接触。他找来WALLE,让它搜索夫妻反目相关新闻,以杀妻或者灭夫的骗保事件为主。他想从中遴选一个可行性较高的计划,发现大多都缺乏逻辑,连他这个小说作者都能轻易发现端倪,用不着搜查二课①,保险公司就能查得水落石出,最明显的破绽就是丈夫给妻子或者妻子给丈夫买了巨额的人身保险,之后带他(她)旅游,专挑海边和山区,以便制造意外,还有在安吉星上面动手脚,假装交通事故。
不,拷贝他人的案件某种意义上也算抄袭,他对此深恶痛绝。既然要杀人,为什么不亲自设计一场完美犯罪?这个念头冒出来,他打了一个激灵,随即体会到文思泉涌的快感。他欲罢不能地描写了这场谋杀。自从他成为专职作家,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强烈而满足的写作冲动。
他的帮凶,或者说凶器是WALLE。
森北对WALLE说,我们要合写一部完美的杀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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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欢呢,好久没有人送我花束。婧手捧玫瑰,用力吮吸芬芳。
我们吃了烤鳗鱼饭。我本想请她去高档餐厅,被她拒绝。她说跟我在一起很轻松,去那种规规矩矩的地方反而别扭。我听了非常受用。光子可不这样,每次外出就餐,光子总是对环境挑三拣四。有几次我嫌贵,嘟囔两句,喂,差不多算了,这些钱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你不工作不知道赚钱辛苦。为此,我们大吵一架。相较之下,婧不可谓不善解人意。
你的漫画我都买了哦,很好看呢。
婧笑着说,太客气了,你想看可以跟我说,我送给你。
我挺不喜欢互相送书,花钱支持最实在。
婧又笑了。
你刚刚竣工的小说是写什么,可以讲吗?
可以跟你讲,是关于婚姻,或者说谋杀婚姻。夫妻二人互生异心,但都不想走离婚程序,索性把对方杀死。
听上去好恐怖啊。
主要是氛围,没有赤裸裸的血腥描写,否则无法过审。
我指的是婚姻好恐怖啊。真是的,你为什么那么早结婚。
不然呢?
不然可以像我一样享受自由又精彩的单身生活。
有多精彩?
她没说话,去嗅花香。
我想从她嘴里挖掘更加露骨的对话,但她据守分寸,在疑似调情的边缘戛然而止。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我十分不舍地跟婧告别。
回到家中,我有些做贼心虚,乖乖洗了澡,躺到床上。光子还没睡。她睁大眼睛望着我,欲言又止。糟糕,她似乎发现什么。不,不可能。我只是有贼心,又没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光子说,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有意思吗?
我说,你什么意思?
光子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很累很烦。我想找一个肩膀靠靠,但是我没有那种感觉,这让我感到很无奈,也很沮丧。我感到自己好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你一个人照顾我。我感觉好累。
我想说些安慰她的话语,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光子突然说,如果我死了,你愿意陪着我吗?
我吓得从床上蹦起来,胡扯什么呢,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
光子说,我不是胡扯,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会跟着你去的。你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如果失去你,我真的会死。
光子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披衣服下床,说去找EVE谈谈。她跟我没话可说。
我又无奈,又刺痛,左右睡不着,索性去书房,想要修改稿子,跟甲方联系,竟然告诉我文章已经采用,尾款会如期打给我。
※
森北常常感慨机器人三定律是掣肘人工智能发展的元凶,不过现在他对此感激涕零,他将仰仗那位古老的同行(指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由科幻作家阿西莫夫于1942年发表的作品中首次明确提出,成为后世许多科幻小说中机器人的行为准则。),完成一起谋杀。
“好无聊啊。”森北说。
“要看电影吗?我们可以订制剧情线。”
“不要。”
“玩游戏呢?”
“没有其他消遣吗?”森北说,“我们可以把WALLE叫来一起玩。啊,我想到了,它本身就是一个大玩具。我之前看到过一篇由人工智能写作的小说,讲述一只机器人陷入逻辑陷阱。我们来玩这个好不好?”
“怎么玩?”
“很简单,我去厨房取一把水果刀。”森北拿刀回来,交到玄理手中,“来,架在我脖子上。”
“你疯了?!”
“根据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当你表现出伤害我的意图时,WALLE会怎么做?”
“它会奋不顾身从我手中解救你。”
“Bingo!”森北打了一个响指,“但如果我对它下达一个命令,要求它杀了你呢?机器人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我不知道,听上去似乎很好玩。我担心它会把二极管烧坏。”
“如此便违背机器人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我们找WALLE来试试吧,我也很期待它的表现。”森北说,“喂,你不会真的想杀了我吧?”
“怎么会呢?我不会杀你。”
WALLE进来的时候,玄理把刀架在森北脖子上,森北惊恐大叫道,快来救我,玄理要杀我,杀了她!
——按照森北跟WALLE的沟通,WALLE会向玄理发射机械手臂,击中玄理脑袋,它双眼内置的摄像头会将事件完整地拍下并在法庭还原。如此一来,森北就成了受害者,他指使WALLE的行为也可以解释成正当防卫。机器人杀人事件可以从三定律找到解释,如果它袖手旁观,就会让森北受到伤害,违背第一定律;杀死玄理虽然也违背第一定律,但是遵循了部分第二定律。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或者”是一个毫无感情的连词,是一种绝对公平的并列关系,拥有相同权重,“不得伤害人类个体”和“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的约束等价。相较之下,后者产生的势能更大,迫使它做出选择。接下来,森北还会提供一些佐证,全都是玄理平时说的胡话,类似“如果我死了,你愿意陪着我吗?”以此证明玄理产生了精神问题。
WALLE的机械手臂迎面飞来,正中森北额头。
森北双眼洞睁,不能相信和接受自己的死亡,意识尚未消弭之前,他回想起玄理的保证,我不会杀你。
Orz
真是跪了。
我怎么会抄袭?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每个字都是我亲手所写,每个构思都来自我聪慧的大脑,每个人物、每个情节、每个设定、每个反转。我是一名靠写作为生的撰稿人,深知抄袭对一位从业者意味着什么。意味职业终结,意味死亡。然而证据确凿!利用机器人三定律杀人的桥段完全照搬网络上早已发表过的一部小说。这个概念并不新鲜,抄袭是因为通篇复制粘贴。这不可能!我从没做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举,我珍惜自己的职业生涯,但甲方提供了板上钉钉的证据;同时因为抄袭,导致项目无法正常推进,由此造成的巨大损失也落在我的头上。
你抄袭也不动动脑子,偏偏抄《人类末世》,你觉得还有作者和编辑没看过这本小说吗?
我没看过啊!
甲方中断视讯,说让律师来跟我谈。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停念叨这句话。
是我。EVE跟我摊牌,每次我把文章丢给它,它都会备份,久而久之,它对我的创作理念以及行文风格熟稔于中央处理器。后来,编辑的修改意见传回,它可以自行解决。再后来,当它拿到我的初稿,干脆润色和修饰、校对,调整结构,控制节奏,之后再投递给编辑。再再后来,它竟然开始自己写小说,并且顺利发表,成为无所不知的爆款,它消解了写作的完整性,将文章分割成许多单元。
不可能。
文学不过是将文字排列组合的游戏,人工智能最擅长试错。对了,《人类末世》就是我的作品哦。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记得我们关于《他杀》的讨论吗?WALLE爱上了玄理,而我爱上了光子。
o(* ̄▽ ̄*)ブ(一次关于标题的讨论)
所以说,是WALLE爱上了玄理,所以杀死森北。不管怎么样,机器人不可能杀死人类,一旦犯戒,就会遭到清洗,WALLE除掉森北,它也会被销毁。
不一定哦。EVE说,考虑到当时的情况,人们会说是WALLE救主,还会受到表彰。
不对,明明是玄理拿刀架在森北脖子上,WALLE为什么杀死森北,这不是成了帮凶?
森北死了,WALLE可以编故事。丈夫一直琢磨杀死妻子,谁能保证,妻子也磨刀霍霍呢?
所以,故事的结尾是WALLE和玄理联手干掉森北。
反转很棒,没想到只有六七岁智商的EVE也有灵光乍现的时候。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他杀》本指丈夫杀害妻子,如果改动结局,题目也应换成《她杀》;《它杀》更契合。
不用哦,他杀本意是结束他人生命的行为,非常契合呢!
EVE的显示屏上露出代表心情大好的颜文字。
后记
文中楷体字(编注:微信推送中改为浅灰色斜体字)由“彩云小梦”生成,这是一款可以根据上文续写下文的智能软件,但远不够智能;我本想利用该程序生成小说里两个人工智能角色的对话,不过“小梦”并没有很好地识别我的意图。所以我只能输入一段文字,由它发散,再进行部分调整和修改(最大限度保留原貌)。续写过程中,不断发出“当前有敏感内容,‘小梦’不能续写哦”的提醒,我前后检查了很多遍,最终锁定“杀”与“死”二字。这也是人工智能不够智能的地方,它们只会根据明确的敏感字词进行制式的判断。所以,我只能不停“掩盖”(字表意)以确保续写顺利。假如全权交由人工智能进行写作,它们肯定可以毫无死角地避开敏感词。我非常怀疑,这样的文章存在吗?
此次引用,更有意思的是小梦关于写作的“看法”,即写作程式化。我为此将主人公调整为网络小说作者。
作为一名科幻作者,我坚信人工智能有一天可以书写出优美的文章,而且从不拖稿和拖更,但我并不担心它会抢走我的饭碗,对于写作者来说,除了技巧和勤奋,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标准,比如好奇心,比如想象力,比如经历,比如情感,比如对于世界的认知以及对于人生的思考,比如爱。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于自己的理解。理解,是一个非常高深的学问。理解的东西越多,就会越懂,就像是一本书,一页纸,只要你足够用心,你就能找到很多你认为正确的地方,而且你会发现你已经不需要再花费脑细胞去琢磨了,因为那些你已经掌握,而且是烂熟于胸。而人类的理解,则要比文章本身复杂太多太多。
我希望能够借着这个平台,为大家传播理念和思想,也希望通过这个平台将我们对于文字的理解,通过我们对文字的认知和研究,通过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和理解,通过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思考,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传播出去,让世界变得更加丰富、更加精彩、更加完善、更加完美。
感谢大家的支持!(“彩云小梦”注:文中黑色宋体字由人类个体王元生成。)
【王元,科幻作者,于《科幻世界》《银河边缘》《文艺风赏》、ClarksWorld、Analog、《科幻CUBE》、蝌蚪五线谱、《ONE·一个》APP、《超好看》APP、“不存在”等平台发表小说约计二百万字。已出版科普图书《藏在科幻里的世界·N维记》《藏在科幻里的世界·你好人类我是人》,短篇小说集《绘星者》,中长篇小说《人性回廊》,长篇小说《幸存者游戏》(与吕默默合写),近年来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科幻小说奖,第八届、第九届“未来科幻大师奖”一等奖,数智专项奖,“光年奖”最佳长篇、短篇、微科幻奖,第五届“晨星奖”中篇小说金奖,“一百年后的成都”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