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钢,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迄今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曾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
华 盖(节选)
周如钢
去石佛小院的路上,满脑子咀嚼的都是母亲的话。
五年前母亲就说过一次了,这一次不过是重复,但语气却是决绝的。于是,他似乎一眼就能看到毛骨悚然的场景。孩提时真真切切地见过,浑身乌黑,被人用担架抬着,疯似的冲进卫生院。十几分钟后又被抬出来,抬的人手心里积攒着一层又一层的汗,脸上乌云翻滚,眼里血丝交错,最后他们一系列的焦躁在人抬进祠屋后,终于成为一只只放了气的球,刚才铆着的劲,全空了。人安详了,睡着一般,只是脸黑得像五官上泼了墨。墨汁边上沾染了无数人的泪。
躺着的人随时可以变成母亲。
他吓了一跳,穿城而过的路上,人流车流正攒着劲,闹猛得像蒸笼里此起彼伏冒出的气。母亲的声音却是从冰窖里传出来的,你要再离,上午离掉,我下午就喝药。
原本没想过要告诉母亲,但上一次的阴影把母亲罩了个圆,她至今没有走出来。圆心里的时光蹒蹒跚跚、抖抖索索,间或夹杂些鼻涕眼泪。说到底,离就离了,怎么可以把我的孙子给人家?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
谁说是他不要呢,还不是怕她想不开。她说如果孩子不给她,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怕鱼真的会死。那样,孩子就没妈了。所以,哪怕把孩子给了她,至少父母双全。但母亲不认。你这是事后通知。就为了这四个字,母亲跳了车。医院里躺了两三个月,骨头算是接上了,破皮伤肤的也结了痂,但伤却一直在母亲的心里跳跃着,时不时跳出来提醒她,也提醒他。所以,这次他犹豫了一下。
日子怕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他也是不明白,走着走着,怎么就又走到这个岔路口了?上一段还走了七八年,这一段才走了四五年。暗夜里,他也不止一次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想着想着就迷糊了,感觉自己走进了沼泽地。慢慢地陷进去了,慢慢地拔不出来了,慢慢地沉下去了,慢慢地要窒息了,慢慢地冒了几个气泡。婚姻都是这样吧,远看湖光山色风景大好,走近了才发现沼泽淤泥,却已抽离不了。
想去石佛小院的原因有几个,一是真的想看一眼石佛。
这个叫石佛的小院,其实并不见石佛,据说这石佛早在百年前就沉入了小院门口的河里。河深几十米,找到它需要潜水下去。这尊石佛大有来历,但于他而言,只记得有求必应这一条。找到它,见一见拜一拜,不为了婚姻,婚姻就算了,一个人过最好。只为了在事业上有点起色。
几乎与这段婚姻的时间节点同步开始,婚姻走得斑斑驳驳、踉踉跄跄,工作倒是四面叫好,谁都为他的拼劲点赞,领导满意,同事认可。可是一年忙到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三年后明白过来,从抬腿迈步起,屁股成了百斤重的秤砣,再没有挪过,薪水是秋冬的河流,一直不见涨。
处处都已是边缘,虽有护栏,怎能拦得住呼啸的寒风?他紧了紧衣领,看一眼河。河面宽广,冷风跌宕,也不过是擦出点小皱纹,石佛在哪里,根本不确定。牛仔说已经准备好了潜水衣,这段时间正联系潜水员和省里的电视台。牛仔的图景很宏大,他的目标是把石佛打造成国家5A级风景区,现在他自鸣得意地打造了自以为是的2A。
其中一A就是石佛小院,小院里开了个书画廊和金厨房,既古色古香诗意盎然,又青翠葱茏满院留香。只要是前来考察石佛的,都可以免费在金厨房享用一顿大餐。另一A是马场,牛仔想方设法在内蒙古弄了几匹高头大马过来,圈在河边。
说是马场,其实不过是方圆不超五亩地的几块旱田。他戏谑,让大草原的马窝在这巴掌大的地里,怕也是这些马的噩梦了。
牛仔哈哈大笑,抬起头,手指向对岸。你看看灵清,大五星酒店就在那儿,这地儿也是寸土寸金,大草原哪有这么金贵啊?
有道理,只是千里马在意的是金贵吗?
有道理,只是我在意的是千里马吗?
他见过那几匹马,尤其喜欢纯黑的那一匹。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跑起来,马鬃甩起,似乎随便一跃就能跃出围栏。牛仔说,这是汗血宝马杂交的种,相当于千里马,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当年,城管在市区里开着车追他,硬是没追上。
这事儿牛仔是得意的,他是第一个在城市里养马的人。为了这个伤脑筋的事,市里十几个部门坐下来商量对策,从法律到民情,协调来商量去,弄了个把月也没个主意,最终牛仔看到城管送来的锦旗“种桃种李种春风,养马养草养正气”,一下子想通了。出出风头在一时,毕竟养马总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为了自己想过的生活。那天站在书画长廊下,腰阔膀圆须发冲顶的牛仔居然意气风发地吐了一句,如果要说对抗,也一定是对抗日渐庸俗的自己。这一刻,他不自觉地寒战过身,粗人牛仔,突然间陌生得很。
他去过马场,马厩的空间逼仄简陋自不必说。草场只有几千平方米,马厩几十平方米,几匹马紧挨着,初看是耳鬓厮磨,再看便是挨肩并足互相拥挤。去的那天,牛仔正手脚并用,使着劲绑高并加固马场的围栏,一边加固一边说,来得正好,帮我到车上拿点东西,得把黑马的缰绳换一根新的。这一说,他的目光一下子被牵到了黑马的身上。
黑马孑然独立,貌不合群,一副桀骜不驯、不屑一顾的样子。它眼神锐利,长长的睫毛下,瞳孔里射出剑一般的光。看见他走近,步一退,头一仰,一声长啸。那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身子连同整个马棚都抖了一下。
就是这一瞥,他突然喜欢上了它。但黑马却歪过头,侧过身,蹄子摆动,露出后面的大长腿。牛仔说,这货粗暴,你离远点。
他莞尔,这不是粗暴,这是个性。人就得有个性。想当年,自己找工作也是这家挑那家拣,验着这家的厚道那家的薄情。其实许多东西他都不在乎,在乎的是情和道,用情真了,道相同了,钱多钱少无所谓,老子为你替死卖命。而真要被伤了心,给再多的钱,撂挑子也是分分钟的事儿。只是这一切,如今想来,似乎只是某个夜里的烛火,明暗不定,恍恍惚惚。
偶尔半夜或凌晨,牛仔会叫上他吃夜宵,不是撕扯着要冲进草原吃肥羊,就是叫嚣着要喝顿大酒走四方。在牛仔的豪言壮语里,他有些不耐烦。大半夜的,不要吼了,夜宵也算了,牵出你的黑马,我要在市区跑上一圈。
他就是这样真正与黑马结识的。
与黑马结识后,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无风无雨,世界太平,除了喝茶、看报、玩玩手机游戏,还剩一点点小欢喜的龇牙咧嘴。牛仔来看过他三次,脸上挤满了歉意的笑,说,让你拉紧缰绳你不拉,让你踩紧马镫你不踩。他笑了,既是好马,当然得有脾气。这个月里,他向单位请了假,身体不好是最好的理由。至于婚姻,随时都能抵达终点,所以,也就没有人在乎终点前会有什么风景。他竭尽全力让自己失心缺肺。于是,有那么几天,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住在几百块一天的酒店里。牛仔说,这算什么,这个钱我出,我的房子已经卖了。
他不相信自己瞳孔里的牛仔,把一脸的惊诧递过去。牛仔则江山在握笑容可掬,递过来一份晚报,头版头条居然是牛仔的照片,标题是:八〇后小伙要卖房环球旅行,志同道合者便宜十万。
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所以,这十万也没便宜出去,那就给你付一个月的酒店钱好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在只是被马踢了一脚,小摔了一下,个把月后就能走动了。这个把月里,他总算在脑子里构思了一个作品,但具体到落笔,却头绪万千,飘飘忽忽像是落不了地的云。自从到这单位上班,他几乎没有再写,用牛仔的话说,便是好端端地把一身文气给丢了。时间一长,他真是感觉笔生疏了,灵感也枯竭了。为了单位的事披着星戴着月,怎么办呢?写作在领导看来是不务正业的事儿。
回到家取套衣服,一屋子的凌乱又躁动在眼前。前前后后,从阳台到厨房,挪了挪身,打开煤气灶,点上烟。烟雾里,窗外天空狭窄,窗内环境逼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互不搭理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感觉是处在一只巨大的冰柜里,又冷又窒息。他掐灭烟头,骂了自己一句,妈的,居然还敢鄙视牛仔的马!看着冰冷狼藉的厨房,还有厨房外杂乱的几十平方米,真真切切的梦一场。
好像上一场还不是这样。上一场是儿子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似乎不经意间改变了这个世界。两个人变成了两个家庭,两个家庭又成了两个家族,烽火熊熊,不知道是怎么起来的。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一次是儿子得了败血症,上吐下泻,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医生轻描淡写,用药却丝毫不见效果。几个人惶惶不安。母亲更是被吓坏了,提出给儿子看下迷信。由于租房背靠医院,母亲的意思是晚上让孩子回家睡,烧个香念点经请下神赶下鬼喊下魂,第二天早上再去医院。他当然不信这些个,但还是答应了。没想到,饭后她一得知情形,看着母亲手里点燃的香和纸,她的手指沾着咆哮的唾沫,愣是不断在母亲的鼻子前肆意跳动。印象里最深的是那句,我的儿子你负责得起吗?母亲的手一下子抖得厉害,老泪奔涌而出,连声认错。事后母亲很伤心,孙子也是我的心头肉啊,已经在医院了,弄一下迷信,不破皮伤肤,怎么就不可以呢?
那一次最后的定论是,她家的睿智战胜了他家的愚昧。
后一次是这个愚昧的家庭因为孙子渡过劫难,要去灵山寺还愿。而灵山寺在她生长的城市。临行前,母亲带了许多自己做的腌的买的礼物,准备送给亲家,却没想到这一家人都避而不见。母亲劝他说,没事,估计是这段时间忙。他也找了个理由安慰了母亲。
他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两块大碎片里无数的细小碎片。从儿子落地起,这些泛着光泽的小碎片就腾挪跳跃着,每一片都带着粗糙却锋利的棱角,虎视眈眈,直到把这个家啃噬得体无完肤。
而这一场,有很多暖心的场景,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快地转成窝火的场面。细想起来,两个人之间凡有大事,她就从来没听过他一次。面上似商量,其实是通知。她想干吗就干吗,他想干吗偏不能干吗。无数次他想学她,可事到临头,他的心又软了。每有主意,聊个天,她永远不在他的点子上。他苦笑了一下,抱起脏乱的衣服,一股脑儿地丢进了洗衣机。水花四溅中,母亲的话又翻腾起来,人这一辈子很短,随便将就一下就过去了。
可是既然这么短,为什么要将就呢?上一次散场前,母亲说,你要离了,我就猪狗不如了。
在老家,母亲是喜娘的代名词。开了花结了果,打得一片好天下,加上脸上永远开朗乐观的微笑,以及无私为人谋事待物的品德,但凡村里有喜事,母亲是必定受邀的利市人,喜庆,吉祥。待到人家嫁女娶亲,她是婚房里走进的第一人,铺床的是她,叠被的是她,抓第一把喜糖往外撒的是她,喝第一口酒的是她,说祝词的还是她。可是自从他离婚后,母亲结的果碎了,有一段时间,母亲天天咽着眼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一次他妹妹问母亲为何不再去帮人家结亲嫁囡了,母亲唰一下就瞪了眼,就我这身份,还能出门?妹妹不明所以,母亲便又补了一句,圆满才是利市人。自那以后,母亲逢着村人的嫁娶喜事就躲,偶有一次人家叫她帮忙去分喜糖,母亲一下子迸出了泪,哆嗦着嘴唇说,我……我还可以去分吗?
现在母亲打的天下,除了山上、田里和灶头,再无其他。敲锣打鼓的热闹她再也不敢上前。这次他有了这主意后,母亲发了狠。要么死,要么从此远离老家,让我和你爸永远不要回来。
能去哪里呢?能跟牛仔一样潇洒吗?说卖房就卖房,说去环球旅行就去环球旅行?
拨通牛仔的电话,牛仔似乎正在大忙中,手机里嘈杂一片,牛仔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内蒙古传过来。哎哎哎,我现在在马场,黑马出逃了,我们正在发动人一起找。
他心里咯噔一下,飞奔出门。
先是去了马场,四周检查了一遍,发现围栏果然折了一截、塌了一块。他心里一惊,凭着黑马的力量和跳跃高度,这几米高的围栏不足以困住它。缺口还在,黑马不见了,而其他的几匹马就在边上静静地待着,它们离缺口不过五六米,仅仅五六米。
事发前几天牛仔在酒桌上说过这匹马,他说要将这匹马卖掉,原因是烈马难驯。这马买来一年多了,至今没为他赚过一分钱,每天吃掉多少不说,关键是来个朋友要骑一下,不是把人踢了,就是把人掀了。医药费已经赔了三次。这三次,牛仔给了黑马狠狠的教训,先是拴住狂抽一顿,再是拴在马厩连饿三天。只是,即便如此,黑马也没有温顺下来。
他心里一晃,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男孩一下子冲上了脑海。他披着过肩长发,去温州,背上包说走就走。在广东,路遇不平说打就打。没怕过父母,没怕过流氓,该出手时就出手。那时候,父亲拿话狠狠刺过他,生你出来也不知道像谁!
夜深时黑马终于被找到,是在距离石佛五里外的一条沟渠里。高高大大的黑马陷在里面,多处破皮伤肤,只怕还伤了骨架。黑马却只喘着粗气,并没有哀鸣。他拨开人群冲到跟前,黑马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这一声一下子扎进他的眼睛里,他瞬间眼前模糊了。旁边七嘴八舌,有说沟渠太宽,有说黑马夜盲。他看了看这沟渠,不过两三米宽,不要说马,就是人,助跑一下也是可以跳过去的。他侧转身,背对着一大片的嘈杂,一头扎进深深的夜色里,有滚烫的东西穿过脸颊。
黑马是用吊车吊上来的。整整一天一夜,把牛仔累得有气无力。牛仔说,这马太能折腾了,先关个几天再说,待自己恢复点精气神,再来暴打一顿。他说,算了吧,不要再逼它了。牛仔笑着说,它算老几,我他妈的还被人逼着呢。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太刚易折,堵不如疏啊,但他发现,他听到的只是口水从喉咙里滚下去的声音。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不管牛仔在不在,他几乎一有空就跑去马场。有时绕黑马而行,有时牵黑马而走。牛仔说,你换一匹马骑吧,这厮受了伤,还没复原。黑马的脾气明显没有刚来时那么傲了,从它长长的睫毛下就看得出来,眼睛里的光不见了,鬃毛也蔫蔫地耷在颈上。他买了一筐胡萝卜,牵一会儿喂一会儿,偶尔伸过手去,抚摸它身上的毛。这时,黑马会转过头来,大瞳孔看他一眼,眼神突然亮一下,但很快便又暗淡下去。他想,我也应该是千里马,哪怕是被抓回来,也应该有一次风驰电掣的奔跑。他没有理会牛仔,面上涟漪不动,内心却波澜起伏起来。一个胡萝卜伸出去,触到马的鼻梁,黑马呼哧一下打了个响鼻,一下就把他拉回了手机的世界里。
前后连接着两通电话。第一通是儿子的,刚想跟儿子分享喂马的喜悦,儿子却不听,只是问了一句,爸爸,妈妈说,妈妈说,这个月的抚养费怎么还不打?他眼睁睁地看着马背上正策马草原的自己瞬间跌入泥潭,一身的淤泥糊在囫囵的身上。另一通是现任的,声音粗犷,问那两瓶五粮液是不是喝了。
离婚后,与前妻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所有的话都是通过儿子传递的。偶尔打电话过去,接的也是儿子。好歹主动联系的有两次,一次是催要曾经帮他打字录入电脑的工资,一次是索要儿子的培训班辅导费。
五粮液是个当老板的粉丝送他的,看了他的小说,有共鸣,动了情,非得请他吃饭,末了是他付的钱。粉丝便非要将带来的两瓶五粮液留下。他知道,她又要去送人了。他在电话里说,为什么一定要对名利这么在意呢?这也要送那也要送,有一天你迟早会把自己也送出去。她回了一句就把他噎住了,你有出息,需要我去送礼?
上一次评职称时,他落选了。同事说,你啥礼也没送吧?他一愣,成绩摆在那里,论文放在那里,为什么要送?同事笑笑,说,就怕你送了都没人收呢,现在不比以前了。那天开始,他发现有一团气在胸口鼓胀着,堵得他连续几晚没睡好。不送就是不送。要送就送自己一程,天山西藏内蒙古,扬鞭策马……可是,刚刚的电话把内心的波澜一掌拍死了,掌声激烈,却悄无声息。
几天后,牛仔请一帮人吃饭,他也在被邀请之列。电话里,牛仔激情高涨,说,钱我出,酒大家喝,你们为我饯行。
这一晚,大家喝得面红身赤东倒西歪。他也喝吐了,但神志却异常清醒。在散场前,其他人称着兄弟道别,他却不忘搂住牛仔的肩,问了一句,你环球潇洒去了,你的马呢?
骑马旅行啊。什么叫策马扬鞭,我接下来的生活就是。
他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八〇后男人活得实在是太率性了,想买马就买马,想卖房就卖房,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现在他要与我们所有人区别开来,现在他就要策马狂奔,环球骑行了。就为了这个,他把酒倒满,杯举头上,身体前倾,以鞠躬的姿势说,牛仔,这一杯酒我敬你。牛仔说,你已经敬过好几杯了。不,他说,前几杯都是为了祝贺你,而这一杯,是为了梦想。
几天后,他给牛仔打电话,想确定一下牛仔的出发日期,准备送行。世界那么大,估摸着这一去,没有一年半载牛仔是回不来的。人与人终归不一样,牛仔说,不要跟人比,别人的生活都是外面看看的,这个年头都疲于奔命,哪有那么好。外表冠冕堂皇,内里满腹心酸,谁知道。他一听,牛仔说得真有道理,是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道理。
电话里,牛仔的声音压得很低,压得比内蒙古还远十万八千里。牛仔说,我已经在土耳其了,那马,都卖啦。
声音还在耳边绕着,心里却已经空荡荡的了。挂了后,再翻看手机相册,那天他牵着黑马的图片一张张扑入眼帘。有一张图,是他与黑马面对面,两两相望,很亲、很近、很安宁。图片精度很高,连马的睫毛都清晰可辨。他看着看着,忽然发现,马的眼神与他的眼神那么相似,有一种深深的忧郁,似乎正有一汪泉水积在眼眶边缘,一不小心就会迸出来。
现在这匹马易主了,不知道主人是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这样一想,他再也坐不住,在屋子里来回兜了两圈,夺门而出。
万幸,马场还在。除了牛仔不在,其他一切照旧。
之前,牛仔问过他,说要是把马卖了,他要不要。他不置可否。这么多的马,不要说几匹,就是一匹,怎么养?牛仔说这些马一天就要吃掉一千多块钱。而且,得有人打扫马圈,得有人每天牵出遛遛,得过几天给它们洗个澡梳下毛。
那一刻,他再次发现生活里充满了麻烦。不要说马了,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团糟,前妻开口必要钱,现任呢,开口不是要钱也是说缺钱,再就是把他人生的晦气数一遍。许多时候,在卫生间,在车库,在马路边,他就静静地看着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在荒原上肆虐。以前实在不顺心了,他可以对儿子发通火,而现在似乎生活的每个角落都需要他笑脸相迎。有时他也烦邻居、亲戚、朋友,邻居买了车,亲戚换了房,朋友升了职,跟自己都没有关系,但跟妻子是有关系的,这些例子都可以成为她念叨和数落的理由。那天母亲来电话说,老房子瓦片碎了要换,墙破了得修,要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弄。他听着电话心里就闷了,商量什么呢?还不是钱的事。半晌,母亲又说,我们不要你出钱,你爸打零工,我种点小菜做买卖,我们有钱,就是让你出出点子,得让你们和孩子喜欢,不然弄了也是浪费钱。他还是说不上话。眼下,母亲其实最希望他能再生个孩子,可是,折腾了几年,妻子却没有一点动静。妻子说,没钱生出来怎么养?母亲倒是说过,孩子是见风长的,捡垃圾都能养活。妻子却嗤之以鼻,这年头敢允许见风长?是见其他的孩子怎么长,你必须怎么长。
避孕避了几年,不避了,给了风给了雨给了阳光,种子播进去,却如薄雨入湖海,没任何反应。查种子,查土地,查了几万块,就是不破土不育苗。亲戚朋友经不住他们的四年五年,这问那问,他都笑笑,早着,不急,养过一个养怕了,不想生了。可是冷不防的,有传言飞溅,说种子出了点岔。他冷着眼看妻子,问,医生上次说我是一切正常吗?妻子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好像是吧。
他发现自己内心里慢慢地就有了一大团气,越胀越大,直到成了一望无际的荒原。在荒原里,他横冲直撞。那天他送儿子到了前妻所在城市的火车站,看着儿子脱离他的手,慢慢走远,再也没有回过头。他望着望着,老泪慢慢就糊了眼。回过头,萋萋荒草,疯长一片。事后忍不住问过儿子一次,为什么一走再也不回头?儿子弱弱地说,我是怕一回头就忍不住要哭。这一说,他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内心产生了感谢儿子不回头的念头,因为儿子回头落的泪会像一把刀,扎到他身上,那一定还是他一个人糊一下眼睛更好些。
所以,从那以后,他告诉自己,他的细腻与敏感的基因,应该也传给了儿子。所以,他或许明白他。这样一想,气便散了些,想想也不枉他曾经写过几千篇儿子的成长记录。
那是段怎样的时光啊!
幼儿园放学,接儿子回家,儿子在前他在后。他训练儿子跟他一起走路,跟他说,这一路沿江有五座桥,第一座桥,爸爸驮你走,中间两座桥,爸爸牵着你走,还有两座桥要你领着我走。儿子在他的故事里笑闹,每过一座桥,就停下来要给他敲背。路人纷纷竖起大拇指,生了个好儿子,你算是有福气啦!现在想来,这匆忙囫囵的半辈子,他跟儿子一起,仅仅走过了一座桥。
幼儿园要推选故事爸爸,儿子自告奋勇地推荐了他,理由是我的爸爸是天下讲故事最好听的人。儿子神采奕奕,满堂彩的几堂课,同学们敬佩和喜欢的眼神,更是让小家伙赚足了骄傲。下课后他要走,儿子不让,非得让他留下来吃饭。他面露窘意,说我要是在这儿吃饭,你们的饭就不够吃了。儿子说我的留给你,我每次都吃不完。那次幼儿园的家长开放日,课间小家伙们一起吃点心,儿子端了一杯牛奶,死活让他喝一口,他若不喝,儿子便不喝。在医院挂水那次,有小贩进来卖花花绿绿的氢气球,儿子一脸羡慕,盯着看了半天,他准备掏钱,儿子却伸出小手摁住了他伸入口袋的手,说,爸爸,上次买的氢气球还在家呢。
那一段时光就掉落在记忆里。几乎是每天,临睡前他都会在电脑上敲下一段儿子的喜怒哀乐,有哭得鼻子底下吹出泡的,有扎起辫子扮女孩的,还有一次,父子俩各画上了胡子,然后由儿子取名,飘飘胡、帅帅胡、翘翘胡……QQ空间上的文字都配了图片,儿子就兴奋地问,爸爸,你这每天要写我,累不累啊?又问,你要写到什么时候呢?他一边打字一边笑,儿子,从你出生那天起,爸爸就想好了,爸爸要写到你结婚那天,到你结婚了,我和你妈妈就把你交给你的新娘了。
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只是写到了幼儿园毕业。
其实母亲表过态,你要一个人过也可以,只要把我孙子拿回来。而眼下,不惑的年纪了,又有多少事是他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憋久了,气就到处乱窜。一会儿窜上眼睛,变成黄斑病变,一会儿窜到鼻子,成了过敏性鼻炎。用嘴呼吸的日子,整夜整夜地睁着眼,黑夜里一抓一大把的气四处游荡,啃着他咬着他,就像隔壁的小年轻不断地撞着墙,不断地折腾着床板。这三十多年前的老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听清楼上掉的每一颗钉子,这一度让他愤怒。于是,他也奋力撞着墙。可是,马上他就觉得累了。他的脑子里真的出现了场景。这种场景让他一下子散了神。女人背着他去跟男人约会,送酒后的男人到酒店。不巧,被他撞见了。女人说那不代表什么,客户约的饭局而已。现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影子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的脑浆抽干了。
这会儿,他恼怒的是自己。谁没有年轻的时候?想起与前妻在一起,又想起后来,他又恍惚了,场景、姿势、女人,自己真的年轻过吗?倒出一把艾司唑仑就往嘴里塞。临近凌晨,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的睡意,楼下女人在隔壁的呼噜声里开始大声呼叫她的儿子,起来了,穿衣服了,吃早饭了,要迟到了。前前后后重复无数遍,像个复读机,唯一没有规律的是分贝,时而大时而小。不同的分贝里,随时夹杂着楼上邻居家的狗吠声。
有时真的觉得撑不下去了,若是一个人能为自己而活该多好,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想单身就单身,想不生孩子就不生孩子,想旅行就旅行。那次酒喝多了,被几个哥们儿拉着怂恿着去夜场。他死活不肯,以前是想去不敢去,现在还是想去不敢去。那一夜,回到家里,隔壁居然死一般寂静。清早,在楼下叫孩子起床时,在狗叫声里,他却进入了很久很久没有抵达的梦境。
梦里,马场在,黑马却不在了。他绕着马场找了半天,最后才发现,在远离马厩的地方,黑马被铁链锁着,四肢连同脖子、马口,缠来绕去,动弹不得。他摸了半天,摸到一枚粗大又锈迹斑斑的锁。这锁很眼熟,很像自己乡下老房子大门上的那一把,他到处找钥匙,可是遍寻不着。他透过门缝,发现有一长线的光,但在中间生生被这锁截断了。这一惊,他又醒了。
去石佛小院的那天,路过算命先生的摊。从没想到伸手,但又怀揣着清晨的梦,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算命先生说,忠厚仁义,心高气傲,怀才不遇,华盖附身啊。一口箴言,心乱如麻,关键是急着牛仔的事,他没有逗留。回转后,他特地去买了一本四柱预测的书。人生四柱,生辰八字,星宿轮回,神煞临位,果然,自己是华盖一路相随,从孩提时代直到落幕年头。这样看来,即便是潜水下去找到了石佛,也未必有转机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