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我们终将被遗忘》,长篇小说《上京》《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
鸟
疫情以来,被封控在家,无法下楼。每日坐在桌前写作或工作,相伴最多的便是鸟儿。各种鸟,可惜我能认得的只有麻雀和喜鹊。它们自从小区的人类无法自由活动后,显得格外活跃。树丛中,常常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成了小区里最响亮的声音。人类沉寂,鸟类没了惊扰,非常从容地碰触人类的生活。
它们越来越经常地落在阳台上。以前也有,但确实没有现在那么频繁。有时,我听到阳台的遮阳棚发出轻微的一声,就知道它们来了。它们轻盈的身躯落下,不注意根本察觉不到,但它们仍保持机警,我稍一动作,它们就倏地飞走了。因此,想要近距离观察它们,乃至与它们产生交流(也许是我的一厢情愿),人就必须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鸟的眼睛十分清澈,像是孩子。它们在阳台蹦蹦跳跳,对哪里都觉得新鲜。我坐在玻璃后面,看着其中一只。不多时,它也会发现我,投来孩子般好奇的目光。我们对视,对彼此的生命状态都有着好奇。鸟类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它们会做梦吗?如果有梦,会是怎样的图景?这些问题并不比宇宙的探索更简单。我想,如果人类可以模拟出鸟类的视角,那么对于人类本身也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是上小学之前,姥爷家(北方的称呼,也就是外公)养了几只鹦鹉。它们不怎么叫,更不会学人话,不知是否属于鹦鹉里沉默的异类。它们的羽毛是绿色和黄色,很好看。我总是没事就跑到笼子前,看它们,或者逗一逗。那几只鹦鹉爱吃瓜子,喙与脚并用,嗑瓜子速度很快,比我还熟练。百无聊赖时,它们就在木头上磨红色的喙,但还是无法阻挡喙越长越长。由于鹦鹉的喙是弯曲的,我总是担心有一天它们会被自己的喙戳穿喉咙。
它们到底有没有被自己杀死,我无从得知,因为后来姥爷将那几只鹦鹉放生了(其中一只送了人)。我还记得放生那天它们展翅飞翔,没一会儿又落回到阳台上。我不能肯定鸟类有没有感情,也许只是习惯。姥爷挥了挥手,它们又飞走了,这次没再回来。
鸟类生活于城市中,应该不缺食物吧?前阵子,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听见外面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拉扯塑料袋。我起身看向阳台,一只硕大的喜鹊正啄食阳台上放在塑料袋里的蔬菜。它从容不迫地啄食着,即使看到我过来也未飞走,反而又招呼来一只同伴一起啄。鸟的胃口能有多大呢?我等着,直到它们飞走。我还是把蔬菜搬回了室内,毕竟封控期间,蔬菜还是能省则省。
树
这个夏天,随着人类活动的减少,小区里的植物愈发茂盛,树木也愈发高大起来,几乎遮蔽了对面的楼房。灌木无人打理,开始疯长。我计算着什么时候,小区会变成树林。对于树,我是很有感情的,尤其窗外的几棵树,常年在那里,是无言的忠实伙伴。
左边一棵是水杉,中间是王棕,右边则是榆树。前两年,我给它们拍了照片,对比起来,确实长大许多。三棵树的树冠几乎融为一体,像是三位壮硕的守门员。
我从没爬过树(不是因为恐高),但习惯看树。树总是有些不可思议。我在一篇小说里写过一个情节(如果算情节的话):
他凝视着这棵树。树干粗壮、有力。他有些怀疑如果自己抱住它,是否能够将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他可以试一试的,但他只是站着不动。目光向上,树干开始分叉,变成了杂乱的树枝,而每一根树枝又岔出更加细小的分支,如此继续下去……叶子长在树枝上,非常茂密。从下面看,他发现树冠里面的叶子要比外面的叶子颜色浅一些。风一吹,它们就开始摆动,仿佛一团柔软的绸布,在自身中显示出风的形状。而风本是没有形状的。他伸出手,感受着风从他指间的缝隙中穿梭而过。
是的,这段描写和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其实毫无关系,但小说中的闲笔也如同树的枝丫,有时比树干更好看。我喜欢杂乱生长的树,不太喜欢路边整齐划一的行道树。所以,我对森林情有独钟。
高中同学路过我家时,给我发消息:“你家那边的树都长疯了!”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区会变成树林吗?
北京周边只有郊区的一些地方可称得上森林。很多年前,我和家人一起去爬野长城,去那里必须要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我们穿行在林木中,我感觉自己正在被眼前的绿色和空气弥漫的植物气息吞噬。
我对“森林”最初的印象来源于童年时期的一处小公园,虽说是公园,但树木极其繁盛,对于幼小的我而言已经算是“小森林”了。在某篇小说里,我用第三人称记述过一段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在他住的楼后面,有一座小公园。树木高大,青草茂盛,孩子们都喜欢在里面捉迷藏。有一天下午,他独自来到公园(他忘了是因为什么)。那时天色微暝,小伙伴们都在吃饭或是放学往家赶,大人们则挤在下班的路上或是忙于给孩子做晚饭。整座公园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必要躲藏,也不需要去寻找什么。他无所事事地行走在逐渐变得昏暗的公园里。树木寂静无声,草丛仿佛凝固一样静默不动。他一个人穿行其中,步子时快时慢,心中升腾起某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突然放进他心中的,可他并不理解,因此有些惧怕。他停下脚步,喘息着,抬起头,看见圆弧形的天空,还有由于风的缘故微微摇撼的树冠。没有人,只有他自己。他慢慢地躺下来,躺在沙沙作响的草丛中。
是的,在林中,是最适合冥想的地方。
猫
自从人类“放弃”了自己的花园,野猫便开始肆虐。从窗台往下看,最初是两只,黑与白,每天会准时在草丛里晒太阳,或者四处漫游。小区封闭后,这两只猫活动的空间也许更大了,很多时候都见不到它们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向窗外一瞥,发现它们固定的“窝”(之前施工时废弃的小板房,不知为何多年没有拆除)里钻出了一只很小的幼猫,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足足有四只之多。于是两口之家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六口。到了晚上,便能听到它们细微的叫声。
猫是神秘的动物。我身边的朋友养猫的越来越多,大有替代狗的趋势。猫确实可爱,不黏人,而黏人时又惹起怜爱。没事时,它们自顾自地玩,根本不理会主人的意志。无论多大的世界,对它们而言似乎都是新鲜的。哪里都充满了冒险的快感。它们那里闻闻,这里嗅嗅,即使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也好像是第一回前往。它们时常像是受到惊吓,但并不慌张,用自己柔性的躯体去对抗世界的陌生。
与猫对视,你需要一定的勇气。猫眼中蕴含着动物性的深邃,甚至是人所无法媲美的。从它们的眼睛望进去,你似乎能感受到它们隐匿的思想,却无法解读。它们确实如另一个星球的生命,寄居在人类的世界里,获取和体会着全然不同的生活。
猫的性格相差很大。有的猫十分大胆,不时蹭蹭你的裤脚,当你想抚摸或抱起它时,则会遇到激烈而无声的反抗;有的猫胆小怯懦,整日躲在阴暗的角落,只有饥饿时才会短暂露面。养到这种猫的朋友向我抱怨:好像养了一只幽灵。
猫确实有幽灵的属性。我的一个朋友讲起童年的故事,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一只黑猫,过了些日子,她竟然在自己的卧室发现了它。朋友吓了一跳,连忙叫来父母,黑猫却消失了。后来连续很多次,她都能在家里的各个角落看见它,而父母却一次也没见过。于是她明白了,这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猫。她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这不是她的想象或幻觉。
我相信她。猫的身上自带鬼魅的特性。它们冷傲孤僻,不轻易与人接近。至今我仍记得小时候遇到的一只野猫——放学回家的路上,它总在那里,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它的毛发脏兮兮的,身躯肥胖,拖着瘸腿慢悠悠地移动。它像是一个被放逐的智者,早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如今,当我望向窗外的野猫时,总是会想起它。也许它仍然活着,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留在无数孩子的心灵深处。它是永生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