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胜,男,1971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排行榜(2014)》《2016年散文精选》等多家文学选本。曾获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大连市建国五十周年散文、报告文学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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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尼》展现了俞胜强烈而真挚的对自然的热爱,体现了人心感受纯朴印象的灵敏性,田地、森林的外貌,自然生活的细节在他笔下或微笑、或清醒、或光荣、或畏惧。主人公孙有财因为一场事故被困囿于停工别墅区的保安室中,精神与个体的孤独因为一只幼熊的到来而得到救赎。一人一熊以及语音通话另一端亦真亦假的女人,共同在乌苏里江畔度过了独特的秋冬。小说阐释了城乡结合的复杂性与统一性,但更多的是在挖掘现实生活中那些不寻常的、未被留意过的自然的色彩和巧妙。作者对北方热土满怀敬意,用娓娓道来的动听的语言在人们心头激起无限联想与情感。
——文苏皖
维尼(节选)
俞胜
1
那只熊的吼声像一阵闷雷从森林的深处滚出来,我猜想它也许就是维尼的母亲,它闻到了维尼的气息。
从声音判断,它的位置应该离我不太远,顶多只有五六百米的样子。我和我的拐都倚靠在一棵主干比水桶还粗的柞树上,那只熊的吼声震得树叶都扑簌簌地响,一只吓破胆的马鹿从不远处的云杉和水曲柳树林间跳出来,冷不丁发现了我和维尼,后蹄一顿、脑袋偏转了九十度魂飞魄散地窜入了东边的山林。那只熊的吼声没吓到我,也没有吓到维尼。那吼声传来时只是让卧在地上的它噌的立起前腿,两只圆圆的耳朵唰的竖立起来……我拍了拍它圆圆的脑袋,“是出发的时候啦,维尼,也许就是你的母亲在召唤你呢,一年了,去找她吧,去找属于你的世界……”
维尼歪着脑袋看了看我,眼睛澄澈,仿佛两汪多情的泉水,它把尖尖的嘴伸到我的臂弯间拱了拱,拱得我的心都化成了一摊水。六月的阳光透过柞叶的缝隙洒到林间的草地上,像在草丛间撒了一把金币。“维尼,你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啦,勇敢地去吧,一切都需要你去勇敢地面对,这世上就没有啥可怕的事……”
维尼又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神情看起来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但我知道它是一个小伙子。森林深处的那只熊又吼叫了一声,从声音判断,它应该向我们靠近了至少一百米。维尼的两只后腿也立了起来,它冲着那声音的方向,发出嗷的一声呼应,然后,就嗖的一下从我的身边窜了出去。我望着它那一纵一纵远去的背影,期待着它或许会回一次头,但它没有。
一地的金币在我的眼前摇晃起来,什么维尼、徐永鸿、大凯呀,过去的一年像钉子一般突然嵌入我生活的他们,现在都突然不见了,让我疑心这一年他们是否在我生命中真实存在过,是否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2
在故事开始讲述时的这年秋天,我才过了第三个本命年。我的左腿残疾,现在已经可以依靠拐杖行走,偶尔的时候也可以抛开拐杖,虽然行走的姿势不好看。不过,我是后天的残疾,我是从四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四层楼那么高,哗啦一下,跟天塌下来似的。厄运来临时,你根本无法躲闭,瞬间就完蛋了,不带一点铺垫。你问我是不是很懊恼?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懊恼肯定是有的,但事故刚发生时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懊恼。事故刚发生时觉得自己没被摔死,没被毛竹尖扎死,我孙有财就是命大的了,就是祖宗积了德了,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是呀,你可是有了后福了,要不然咋能在东山头当门卫呢?”徐永鸿讥讽我。我们在聊这些的时候,已经认识了三个月——是通过电话或微信聊了三个月。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不是我不愿意见面,是徐永鸿不肯,我只好迁就她。我和她很聊得来,但目前也仅限于聊得来。如果我们的关系能再往前走一步,我想,徐永鸿应该会同意和我见面的。
我和徐永鸿的相识,也很有戏剧性。三个月前,我在东山头正想找个人说说话。突然间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你是收药材的孙有福吧?”
孙有福是我哥的名字,我哥也不是收药材的,我倒起过种药材的念头,正盘算着种些什么药材、种好药材将来卖给谁的念头,就接到这么一个电话,我当时感觉这就像天意,于是就抓住她聊了起来,聊来聊去,徐永鸿就成了我生命中无话不聊的朋友。
秋季即将结束,三个月前,也就意味着我和徐永鸿相识于夏末。这个夏末我恰好救助了一只小熊,徐永鸿建议我给它取名叫“维尼”。
天气预报说第一场雪将于后天到达。徐永鸿讥讽我的时候,窗外的风正把一片片明黄的白桦、白杨的叶子和火红的枫叶搅在一起揉搓着玩。风从乌苏里江的对岸吹过来,山上和山下的森林都阻挡不住它前进的步伐。风像发了疯似的,一会儿呼啦啦地裹挟着树叶向西大沟漫卷而去,一会儿又呼啦啦地裹挟着树叶向东山头席卷而来,一会儿又像被鬼撵着似的,顺着奇云山庄前的那条山道,一路裹挟着枯叶往山下翻滚。
风刮得我心慌,我最怕的就是又一个冬天来临。我在东山头已经做了五年的门卫了,前三年这里在建别墅群,每天车来人往的,即使大雪封山我也不慌,大雪封山时,工地上还有其他值守的工人。可自从去年夏天工地被叫停后,工人们都撤走了,工地一下子就寂静下来。我当然也想走,陈老板却不想让我走。陈老板说:“孙有财,说啥你都得留下,这么大的山庄,哪能一个喘气的人都没有呢?你也不用担心,别墅都建到这份儿上了,还能不让继续开工了?就是不让继续开工了,你搁山上,我老陈还能亏待了你?”
陈老板的确没有亏待过我,事情都过去了五六年他还想着我,要不谁肯让我这样一个人当门卫呀?刚当门卫时,我的左腿根本触不了地,离开拐就寸步难行,哪有现在利索呀!有一天陈老板走到我跟前说:“有财呀,你看我建的这高档别墅区,光有钱没情调的人不会来这里——远呀;光有情调没有钱的人也不会来这里——消费不起呀。将来能住进来的人是既有钱又有情调。你看,夏天来这里,避暑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能欣赏异国风情呀。”陈老板右手往前一指,我眼前的乌苏里江就像一条洁白的绸缎,在深绿色的森林间飘飘荡荡,对岸的俄罗斯锡霍特山脉在蓝天白云下就像静止于时光深处——那一片神奇的土地的确让人遐想。陈老板瞅了我一眼,关切地说:“有财,虽说你是在我工地摔坏的,但我已经赔偿你了呀,按说我不该管你了,但我老陈有颗菩萨心,换了别人谁管你呀!你也不用说那些来生来世做牛做马的话,我老陈也不相信来世,哈哈……从现在起,你就在奇云山庄好好干,我老陈包你下半辈子都不用为吃喝发愁。”
陈老板和我说这番话的那天,我的确松了一口气,我想我的确不用为下半辈子的吃喝发愁了。可去年冬季,我一个人待在东山头,每日里除了风和雪,剩下的就是万籁俱寂,常常让我产生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在人间的恍惚。为了证明我还活在人间,我就得和谁说说话。我和谁说话呢,我拨打过我哥的电话,我哥在忙呢,接我的电话时烦得不行。120的接线小姐说话声音很好听,我给她打过不止一次电话。
她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呀?”
我想了想,说:“我脑子不舒服!我就想找你说说话,我找你说说话就舒服了。”
她换了气哼哼的语气说:“我觉得你的确是脑子有问题,你要是再打一次骚扰电话,我就拨打110,你信不信?”
我哪敢不信,只好给陈老板打电话:“老板,你还是换一个人来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要发疯的,我不想要我的下半辈子了……”
陈老板没听我说完就生气了:“有财,你说的是啥话呀?你还一个人待得要发疯了,你到哪不都是一个人待着吗?你在山上少了你吃的少了你喝的?”他也觉得自己的话太冲,语气又温和了下来,“有财呀,你再克服克服,一个冬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一辈子不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吗?明年山庄就开工了,我老陈哪会亏待你?”
然而,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这一年,奇云山庄就没有出现开工的迹象。
3
有时我想,风莫非是和我一样孤单吧,要不它在漫长的冬季怎么呼喊得那么凄凉?风该和我惺惺相惜才是。可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却一点也没有同病相怜的意思,它挑衅似的把一片片落叶往我的窗户上抛撒。
维尼从地上跳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跳到桌子上,它倚偎着我的胳膊,我们头并着头地瞅着窗外神经错乱的风。后来,我不想瞅风了,歪起脑袋看它,我看见了它的目光里新奇中交织着疑惧,有啥可怕的?我就在它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维尼以为我不愿意和它并头看着窗外,立刻扭转身子屁股冲向窗外跳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跳到了地上,抓起了我的一只棉鞋当成玩具。
祁小英——我曾经的嫂子打电话来,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有财,姑娘是我的堂妹,离婚只带一个娃。我堂妹小琴你不是没见过,长得俊着呢!人家不嫌弃你腿脚不灵便。不过,有财,你得有个事业吧,你在那荒山野岭当门卫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得让人家姑娘放心吧?我堂妹小琴计划在牡丹江开间蛋糕房,需要二十万元……”祁小英去牡丹江有三四年了吧,电话中,她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我没有钱!”我不等祁小英把话说完,就冷冷地打断了她。我即使有钱也不会投给祁小琴。当年,她对我又不是没意思,我腿刚摔坏,她就和别人结婚了。
“哎呀,有财,你咋和你哥一样缺心眼呢!那年人家不是赔你十五万了吗?这几年你月月当门卫,人家月月给你开工资,你不会连五万块钱都没攒下吧?我跟你说啊,我堂妹小琴才不会看上你的这点钱呢,我是为你着想,觉得你该让人家姑娘放心!”
“离婚带了一个娃,还叫姑娘?”我嘲讽她。
“哎呀,有财,你那个死样儿,你也不瞅瞅你自己,要不是想着我好歹做过你的嫂子,你又没爹没娘的,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你就自个儿守在荒山野岭吧,将来死了都没人收尸!”祁小英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祁小英在牡丹江大凯的公司里上班。大凯是祁小英拐一个弯的亲戚,大凯喊祁小英为妹妹。在老家时都是一个镇上的。当年祁小英和我哥结婚时,大凯还参加过我哥的婚礼。大凯早就结婚了,大凯在我哥的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是他媳妇把他拖回家的。
后来就传说大凯帮别人讨债,抽出刀剁掉了自己一根小指,连哼都没哼一声,债一分不少地讨回来了,大凯两只手的手指却还是完好如初,原来剁掉的那根是面筋做的。面筋里面裹着鸡血,猛然一刀下去血肉横飞,对方就吓破了胆。祁小英的镇上关于大凯是黑道人物的传说,流传了好几年。可我觉得传说未必可靠,大凯面目和善得很。但大凯的霸道是真的,霸道的人生意越做越大,把公司都开到了牡丹江。祁小英在他的公司里上班,语气也这么霸道起来。
祁小英的电话让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现在我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我就找徐永鸿倾诉,我向她发出微信语音聊天邀请,她接了。徐永鸿也在牡丹江。
“凭我一个女人的直觉,你嫂子真的是出于一片好心,那个祁小琴哪会在乎你那一点钱啊……她呀,没准是觉得你诚实可靠。你咋对你嫂子有偏见呢?”徐永鸿轻声细语地说。
“是我曾经的嫂子!”我纠正她的说法。
徐永鸿笑了:“你这个人还这么较真呀,你哥咋就和她离婚了呢?”
我告诉徐永鸿:“是她主动和我哥离的婚,她嫌我哥窝囊。我哥本来是个种地的农民,第一年种大豆,到了秋天的时候,大豆没卖上价;第二年,我哥听说种水稻更划算,改种了水稻,那年的雪来得特别早,水稻还没收割,就被雪埋在地里了;第三年,我哥改种红松,谁知老鼠打洞把红松的种子偷吃了……我哥愁得慌,就酗起酒来,祁小英常常骂他你咋这样窝囊呢?有一次又骂,我哥就动手打了她……”
“是不该动手,为这事就离了?”
“还有别的事,总之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想起了大凯,但我没和徐永鸿提这茬儿,家丑不可外扬呢!
徐永鸿用同情的语气问:“两人办了离婚手续?”
“早就办了!”
“你哥现在呢?还单着?”
“嗯,我们那里娶个媳妇不容易,彩礼重得很。我哥现在去大连打工了,说打工比种地挣的钱多些。”我哥再娶都不容易,像我这样的就难上加难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徐永鸿应该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也跟着我叹息了一声,她转移了话题,问我:“你咋不小心一点,咋会从那么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呢?”
我记得跟她说过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经历,但她既然又问起,我就又说了起来:“那天也在刮风,风比今天的还大,吹得毛竹捆绑的脚手架都嘎吱嘎吱地响。我在工地上做瓦工,我跟包工头——就是我现在的陈老板说,老板,还是歇歇吧,太危险了,风都能把我手中的泥桶吹得飘起来。我没说假话,我手中的泥桶真被风吹得荡悠悠的,我在工地上走,背后都像有人用双手在推着似的。陈老板反而骂我,孙有财,就你知道危险,我不知道危险吗?可是工期紧、工期紧,我都被建设单位催得要上吊了,你懂吗?我只好往脚手架上爬,也没有系安全带呀,系了也没有用,我爬到四层就开始砌砖了,还没砌上几块砖呢,就听见吱嘎嘎一声,我心里明镜似的——脚手架塌了,可是心里明镜似的也没有用,根本没时间容你躲闪,哗啦一声带着新砌的砖墙就一遭儿坍塌了,当时还死了一个工友,被断茬的毛竹尖刺破了胸膛……”
那个血腥的场景隔了六七年的时光仍在刺我的胸膛,每次说到这里我就难受得不能继续往下说了。
徐永鸿说:“听说你嫂子的堂妹,就是那个祁小琴去看你,你都不肯见她!”
我苦笑道:“那会儿只觉得自己成废人了,躺在医院里,谁都不想见呢,更不愿意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了。”
徐永鸿不客气地说:“这就表明你还是喜欢过她嘛,你喜欢过她,所以才这么拒绝她。”
我有些羞涩地笑了:“是吗?也许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吧。”
徐永鸿说:“那她现在离婚了,你俩不正好重续前缘吗?你咋能拒绝你嫂子的好意呢?哦,是不是你在意她还带着一个小孩?”
徐永鸿也是离婚带了一个小孩的,我突然意识到她这么问,是在给我设置一个陷阱。我坦白道:“徐永鸿,我更在乎你呀……”
徐永鸿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像一串小铃铛一样好听:“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孙有财,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呢!”
窗外的天空像蒙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幕布。幕布的下方,一片片薄云之前还像一匹匹野马似的撒蹄奔跑,现在却像在悠闲地吃草。风暂时停息了下来,从窗玻璃往外看,被风卷走了枯叶的森林和山峰都一下子瘦削了许多,山峰上的几棵云杉、红松,树冠虽然仍是绿的,但绿中却透着焦黄,仿佛被山火燎过一般,已经和夏天时的绿油油有了本质的区别。左边的山道旁,那棵据说是被雷电劈了半个树冠的柞树,像得了疟疾似的,在昏黄的天幕下瑟缩着枝条。
一队天鹅排成人字形掠过,粗略地估计足足有五十来只,我兴奋地说:“徐永鸿,这会儿我眼前飞过了天鹅,天鹅不就是鸿雁吗?你不就是叫永鸿——永远的鸿雁吗?真好看哪,我视频给你看?”
徐永鸿明白我的伎俩,她说:“你还是拍成照片吧!”徐永鸿一直不肯和我视频,所以我还不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模样。翻看她的朋友圈,徐永鸿也很少发朋友圈,不过夏天晒了一次她的女儿,她管女儿叫小囡囡。小囡囡白净而苗条,面容清秀甜美。由小囡囡猜想,徐永鸿的模样儿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徐永鸿为啥也离婚了呢?我问过她,她说:“过得没劲了呗!”再问她怎么没劲了,她却不肯说。
鸿雁飞走了,风又刮了起来,这一回比上一回来得更加疯狂,似乎是要去追赶鸿雁似的。维尼又从椅子跳到桌子上,一边把圆圆的小脑袋往我怀里拱,一边“嗷哟、嗷哟”地叫唤着。我懂得它的意思,这是饿了求食的表示,这个小家伙真的特别能吃。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