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刚刚开通QQ空间，为了填充空白，一时兴起，写了一篇文章《林可霉素》，回忆那段实习时的青葱岁月，兼怀念一位友人。2011年春节我们卫校同学聚会，作为文章里重要人物之一的颖子看到后，突发奇想，要把林可从茫茫人海里捞出来，她孜孜不倦打探了三天无果，又见我并不热心，扫兴地放弃了。
2017年岁末，湖北省卫计委开展“我的故事”征文比赛，我一看，好像这篇文章挺符合“故事”要求的，遂发到投稿邮箱。2018年初，黄石市卫计委通知我，这篇文章获得优秀奖，当时黄石共有6篇文章获奖，“健康黄石”微信公众号发布了这一喜讯，并刊登了获奖作品。我一看，除了我这篇之外，其余都是讴歌白衣天使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的先进事迹。只有我这篇自顾自写着年少时的故事，仿佛一曲靡靡之音，和那些壮丽诗篇格格不入，禁不住羞惭很久，暗想自己以后必须提高站位，胸怀天下，切不可再作儿女之态。
近几年负责党政办工作，一晃已经整整5年，我是一个纯感性的我，要写纯理性的工作材料，对我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但是我们都不可能为了爱好而工作，不能让环境去适应自己，那么我只能不断纠正自己，让自己的文字变得富有逻辑性，且不带有性别特征。这5年时间，我甚少写随笔，一是没闲情逸致，二是根本没时间。
好像铺陈太多了，切入正题。前几天，几年未联系的颖子突然心血来潮给我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问我近况，我很开心，聊了很久。突然她又提到林可霉素，她说你不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吗?我说不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他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但是，了解一下也无妨啊，你不想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当医生还是做别的吗?”她循循善诱，不断怂恿着我。我承认这一点是击中我的要害了，我最想知道的，无非是他究竟有没有梦想成真，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见我有些心动，颖子极为满足，当即表示找人这个重任就由她一力承担了。
我曾经思索，为什么娱乐八卦可以经久不衰地被传播，我认为人的八卦心理也是会传染的。在她的撺掇下，我的好奇心被勾引到极致，我等不及她去发动她那强大的人脉，当天中午休息时尝试着在百度上找林可的原名，居然被我找到了，还附有联系方式。我有一种小孩子找了很多家商店，终于找到喜爱的糖果那种喜悦和激动。我告诉颖子，我在网上找到了，但怕打错电话被人骂，她说，这有什么，打错了就打错了呗，人家又不认识你。
于是我鼓起勇气拨打这个号码，打通了，证明不是空号，但响了几声后被挂断了。我放下手机，过了一会儿不死心又打了一次，这次有人接，问我什么事，声音有些嘶哑，我听不出来是不是林可，于是我小心求证：“请问您是湖北人吗?”对方没有吭声，我又问“您是云梦卫校毕业的吗?”对方终于出声了，准确说是发怒了：“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是查户口的吗?”语气充满了戒备和冷漠。我立即可以判断出，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对”，要不然他可以直接挂掉的。我急忙说：“我是你的同学，我姓付。”对方一阵沉默，继而发出爽朗的笑声。阔别整整29年，终于又联系上，我们都很激动。我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我写过一篇《林可霉素》，你要不要看看?”他迅速加了我的微信，以最快的速度看完。他说其实我夸张了，他那时字写得很差的。我吓一跳，心想，难不成他的字又有飞跃，枉我苦练几年，还是望尘莫及。聊起往事，我们感觉既美好又遥远，恍若隔世。
当天我们工作都忙，联系上的时候已经快到上班时间。我们匆匆挂了电话，约定第二天中午再联系。第二天，他告诉我，他第一时间和他同学(当年和我们一起实习，现也在外地)联系，说有一个他们都认识的人联系上了，给他10秒时间猜猜是谁，他同学脱口而出“APC”，随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是我们以前给你取的外号。那个年代最常用的解热镇痛药是复方阿司匹林，简称APC，因为我的名字和开头两个字谐音，他们便直接代称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转眼又到了上班时间，挂电话前，我随口告诉他，我平时不大用微信的，主要用来传输文件和工作通知，和同学联系一般用QQ。
当天是周五，周六下午我在家百无聊赖看电视，突然弹出一个好友请求：我是林可。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他说过，他没有QQ。我马上回复：我是APC。他告诉我，他周六正常上班，每周只有周日休息。我留意到，他打字很慢，从常见的错误来看，应该是手写。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他艰难地发了不到100个字，一般都是他在问我在答。他说，我们分别29年还能重遇，太不容易了，就像是一个走散多年的小妹妹又找到了，余生他会把我当亲妹妹一样，好好保护我。那一刻，我感到温暖而幸福。
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是言出必行，我从来不会怀疑他的承诺会反悔。然而，星期一下午，他发了很多条语音给我，我在上班，只能转为文字。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导致很多语句我看不明白。但是我大概明白了一些，意思就是，我们虽然是兄妹之情，但并无血缘关系，瓜田李下，难免会有嫌疑。
我感到屈辱，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愤怒地敲下一行字：为了避免成为可能造成你人设崩塌的罪人，你删除我好了。
但是他的语音并没有停止，仍然一条条闪现，我这才想起我们并不是在互动。他有意选择了这种无法互动的方式，就是不希望自己的思维受到我的干扰，让他有勇气完整表达自己的思想。
他差不多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讲述了他的经历，他对婚姻对家庭的态度。
“之所以跟你聊，我其实想表达的意思是：你就像突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对于我来说可能会有一个走散的小妹妹，但是她长大了。你有你的家庭，我有我的家庭。当你碰到什么问题，当我碰到非常棘手的事情，我们会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可以万不得已之下寻求帮助或者是指明方向的人。
但是如果我这样不断去跟你沟通，你的先生会怎么想呢?我的太太会怎么想呢?经常有人问，男女之间可以成为很好的闺蜜吗?或者无话不谈的兄妹之情?这种友情会跨越到爱情吗?这个怎么说呢?我只能说大部分都有，这要看两位当事人的克制力、自制力、责任心、忠诚度，但是这个很难。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多?其实我的内心一直告诉自己，我要么不娶这个人，我娶了这个人，我这辈子就要对她忠诚，要有责任，对这个家庭要有责任。我既然把我的孩子带到世界上来，我就要在我女儿面前做给她看，父亲是怎样当的?她父亲品德是怎样?我的道德是怎样?我要为人树人给她看。”
“我打个比方，我知道我骨子里可能喜欢喝酒，所以我就根本就不会去卖酒的地方，我也不会去打开酒瓶闻一下到底这个味道怎样，因为我本身知道我的自制力，对情感的自制力，它深入骨髓。怎么讲呢，就是当我听到你的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我就想要保护你，当我听到你一些不好的事情我就想要去帮你做点什么。可能就会到最终一步，就是让你受到伤害，我也受到伤害。我们今天这一步，我知道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也知道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但是如果照我们现在这样的话，其实它有机会有可能会发展到你我都会比较不理智的时候，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呢?”
“所以我的个性就是：哪怕会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发展到一个我不想要的结果，我宁可在刚开始的时候，在萌芽状态的时候，我就先要把它制止，而不要到最终双方都受到伤害了。那样会害了两个家庭，还有两个家庭的孩子，那最终我是不是认为，我在你生命里出现，对你并没有带来好处，还带来坏处呢?”
他终于看到了我的回复，并难得“互动”了一句：“我其实用这种方式跟你讲的意思就是怕你误解，怕你认为我会误解你，但是你恰恰就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知道我们的本意都不是这样，我只是说，它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必要的误解，给我们的家人。我们怎么避免这个误解呢?难道这个误解的方式就直接用删除吗?我觉得你是有气话的成分在里面……”
因为愤怒，我没听完就按熄了手机。我点开“林可”这个名字，找到删除键，在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犹豫了。我已经人到中年，难道还要因为负气或者所谓的自尊去做幼稚可笑的事情吗?为什么他明明可以用两句话表达清楚的意思，非要讲两个小时?那是因为，他怕我会生气。在他心目中我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掉头走开的小女孩。所有人都在成长，他在成长，同学在成长，连我的孩子都在成长，为什么我却永远要任性下去?
他的性格30年都没变，仍然对自己要求严苛。实习时，我偶尔偷下懒，都会被他训斥，他的同学和我一个医院实习，经常睡懒觉不去上班，他就委托我去“监督”他的同学。遗憾的是，我、颖子、他同学……我们这一群“落后分子”最终都披上了白大褂，他那个调皮的同学还成为名医，只有他，被迫离开曾经热爱并为之奋斗的医学专业，从了商。但他没有消沉，一直努力奋斗，在所从事的行业中小有成就。而今天，他仍然用行动去帮我纠正思想上的偏差：“背版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精神上也是。而我，不允许自己思想上哪怕有一丝丝的苗头。这是我们对家庭的态度，更是对人生的态度!”
我打电话告诉了颖子，她沉默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她可能觉得我需要安慰，她说，别放在心上，这个家伙有强迫型人格。其实我之前是生气的，但我忽然又觉得很庆幸，很温暖，我从来没有看错，林可的品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戴上耳机，耐心听完他最后一条语音：
“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怎样，只要你不换号码，我会存好，你换了号码，可以告诉我。我的号码要么不换，要换了，我也会告诉你。万一有什么问题，你觉得很困惑的，或者你觉得很困难的，你觉得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去帮你分析这个问题，或者帮你一把，怎么样去把这个困难克服的。在那一刻，你可以找到我。”
之后是一片永远的沉寂，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清楚明白表述完自己的意思。他的声音低沉、嘶哑、缓慢，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是怎样一条条录制后笨拙地发过来。
他的QQ是刚刚申请的，只有我一个好友。从此后，我的好友名单里面永远都会有一只灰色的，名叫“林可”的企鹅。但是，它永远不会再亮起。我强忍着泪水，敲下最后一段文字：
我为刚才幼稚的气话道歉。我会永远珍惜这份情谊——亲情也好，友情也好，我都会一生不变。我愿意做你永远的小妹。祝你和太太幸福甜蜜，女儿健康成长!由衷祝福你，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