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紧赶慢赶,还是白跑了一趟。
人群散去了,就像一场行将燃烧的巨火,却在准备了很久的间隙里不经意间被抽离了柴薪。仅仅几分钟而已,满心的期待变成了空心汤圆。马东良和李西光的肚子里,迅速膨胀起了一团火。这团火在几分钟里把陈向有的祖宗烧了几十遍,烧完,却还是一筹莫展。不是自己迟到了,而是陈向有根本没有露面,露面的只是工友以及工友的工友。马东良拿出手机,于是李西光便出现在他的镜头里,这时的李西光嘴里还问候着陈向有的母亲,一边问候一边捡起一块小石头,那小石头愤怒地从他手中出发,在灰蒙蒙的天际冲出一道落寞的弧线,然后坠落在风江大厦外墙上挂满的竖幅里。
竖幅是黑色的,长长的十几条,黑底白字。陈向有,请还我们血汗钱!风江烂尾楼,请给我们一个公道!请市政府为我们农民工作主!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只要血汗钱!
巨大的黑色,巨大的竖幅,巨大的字眼。这块小石子根本没有一丝动静就被这深不可测的黑色给吞噬了。
马东良转过身,他手中的手机也就慢慢转了过来,一边转,一边说,我要把他拍下来,传到网上去,让全国人民都看看这个恶心的老板。
镜头里的李西光头发冲起,眼球凸出,牙齿外露,整张脸刻满了愤怒,对,就传到网上去,人肉他!说着李西光转过了身,马东良却猛地听到他大叫了一声,哎呀!
钻进耳膜的声音锐利,但马东良却根本没听清李西光叫了什么,在手机镜头里,李西光刚转过身,一辆小轿车刷一下过去了,然后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迅雷不及掩耳,马东良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惊魂未定,有汗从后背冒出来,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上滑落了。他顾不及手机,赶紧向李西光跑过去。这时的李西光完全换了一个人,刚才桀骜的神情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狰狞和痛苦,齿缝间挤出来的啊哟啊哟连成了一片。马东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钱没要到,可千万别摊上大事啊。
转过头,那辆现代轿车倒是停下了。马东良挟裹着一肚子的怒气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那司机打开车门正伸脚下来,居然是个彪形大汉。马东良倒吸一口冷气,他本来想先发制人,但此时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伸出去的手收回了,只剩下嘴巴大张着。你怎么开的车,你撞人了知道不?大汉没有睬他,先是环视了一下车身,然后望了一眼地上的李西光,语气很硬,干嘛呀,是他自己突然转过身来,还刮着我的车了呢!
这么一说,马东良瞬间反应过来,妈的,居然血口喷人!他回头跑了两步,捡起刚刚掉下的手机,还好,完好无损!手机打开,视频播放,马东良说,你自己看看吧!还想不承认啊?
咱有事说事儿,我的意思是现在先看看人怎么样,不然先送医院啊。大汉瞟了一眼视频,语气从高坡上转了个弯。
马东良的头不自觉地抬高了,哼!好啊,视频在我手上,想抵赖是不可能的。至于先去医院嘛,也挺好,他想想,这种事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有时候就是那口气咽不下去。回头一想,自己平时也不是容易发怒的人,今天这怒归根到底是从风江大厦带来的。
回头,跑到李西光面前,说,西光,怎么样,行不行?去医院吧。
地上的李西光哼哼唧唧地叫唤着,哎哟,痛,痛啊。
看来,必须得上医院了。马东良看了一眼大汉,把手机装模做样地在人家眼前晃了晃塞进了裤兜。这下大汉在李西光边上蹲了下来,他看来看去捉摸了半天,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皮夹,几张红红的票子出现在李西光面前。李西光侧着身子,满脸痛苦,耳朵里却听得分明,那,我这里先拿一千块去,先上医院看看,有没有骨折什么的,咱人最要紧。
马东良顺手接了过来,好好。一边伸手准备扶李西光。李西光却用手有意无意地挡了一下,说,哎哟,痛,别碰别碰。侧过脸却轻轻地吱了一声,一千如果不够怎么办啊,东良?
也是啊,一千不够怎么办?马东良立马将头转向了大汉。
大汉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什么不够怎么办?先住院看医生啊,医生说不够到时再给啊。那,大汉再次把手伸向口袋,我再拿五百,一千五好了。马东良一听,这话也有点道理,可是,再给怎么给?你人今天不见了我们上哪儿找你?到时万一一千五、两千也不够呢?要不,身份证押我们这儿!
大汉很无奈,把钱包又掏出来,翻了翻说,两位兄弟,我身份证没有带,那,你们自己看,真没有。
马东良伸长脖子望了一下,他当然没有望到,钱包里有很多卡,他总不至于抢过来一张一张翻,望了一下后他转过头看李西光,眼神里全是怎么办。
李西光再次哎哟地大叫了一声,马东良说,那你再给点钱吧,我看钱包里还有不少,这一千五真是不够的,你看人现在都起不来。
这话不是嘴上说说,马东良是真的担心,现在住院住不起啊,一住院第一天就得交个一两千块,这检查那检查,等到了第二天,这车主要是不出现,那麻烦就真的大了。
不得已,大汉把钱包全打开,翻给马东良看,说,那,总共是三千一百块,全部给你们,你们先去医院看着,如果不够,再管我要,我的电话留给你们。这总可以了吧。
后面的一千六递了过来,马东良瞟了一眼,钱包里确实一张也没了。转过头,把眼神递给李西光,李西光的眼睛眨了两下,然后低下头,不断地按着自己的腿,一边说,算了算了,咱也不能为难人,让他走吧,我们去医院后有事给他打电话好了。
大汉的脸色由黑往红慢慢地褪了些,紧张的言语里舒缓了不少,说,好好好,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
你不送我们去医院?马东良一脸不高兴,说,西光,我们还是报警吧。
倒是李西光,重复了一句算了算了,他说,我们打个车好了,人家肯定有急事。这么一说,大汉红着脸伸过手来准备扶,李西光又大叫了一声,哎哟,痛!然后说,行了行了,我们也不是讹人的人,你走吧。记着手机不能关,能不找你就不找你,如果有大事还是要找你的。
好好好。一定一定。
大汉钻进车里,车子一下子就窜了出去,还是开得那么快。马东良说这个家伙像奔丧的,着什么急啊,地球是圆的他不懂么。
李西光被马东良这么一说噗嗤笑了出来,说,他可能有急事,也有可能就是想早点脱身吧。
脱身?他怎么脱身,手机号留着了,咱钱不够就打电话给他。对了,我们应该报警,警察一来,不由得他脱身,万一你这进了医院有个三长两短,钱不够怎么办?
李西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唉,咱们不是害人的人,希望上天也不要害我们。末了,马东良自言自语了一句,你说,他给了咱们钱,居然也没想着报警,是不是没有驾照啊?这话一说,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李西光也吃了一惊,那一瞬,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恢复镇定,说,也不一定吧,或许他真的有急事,毕竟报了警还得去交警大队,即便不要出这么多钱,时间也是要耽误的。
二
晚饭是在东良餐馆吃的,李西光说,还是你有钱啊,还能开个东良大酒店。末了又笑着补一句,不过,也就是你最抠,从没请我在这里吃过饭。马东良就笑了,哎,西光,你说这要是真的该多好!这时老板端菜上来,马东良说,哎,老板,我跟你同名,你看,我吃饭能不能打个折啊?
店老板笑了,说不会是真的吧,要是真名就给你打折。
马东良翻了翻衣服口袋,也没带身份证,他说,我名叫马东良,真是同名,但身份证没带,你让我自己证明自己我也证明不了,看来打折是没戏了。
李西光冲着马东良说,老板愿意打折就打折,不打也没关系,咱们今天可以吃顿好的,至少可以来一盘红烧鸡块,再来个你喜欢吃的千岛湖鱼头。
马东良说你给我省省吧,家里就盼着你给他们解决财政危机呢,再者,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医院看下,医生看了无大碍那才放心啊。
李西光说,看个屁,我这人命贱,只要不撞死就没事儿。这点钱呢,我刚才已经盘算好了,两千五呢寄回家,六百呢留下来咱们吃饭。马东良就傻了,怎么,你真没事?真的不用去医院,看你前面叫唤得跟杀猪似的。
唉,那时确实痛得厉害,也想过去医院,当然,主要是想多拿点钱嘛,他人走了,我真有事,还能找得到他啊。他关机了,或者他不接电话,即便接了电话就是不露面,你有什么办法。现在虽然拿到了三千一,说实话,给家里用那怎么也不够的,你知道我家的情况。
我知道,可是你也不能不管自己啊。
我没事,我买两瓶红花油就可以了,就算买个五瓶六瓶的,能花多少钱呢?现在对咱来说不花钱就是挣钱了,希望在过年前可以拿到工钱。
这么说来今天还是好运气了,人没大碍,弄了笔钱进来。不过,那男人开始也没准备赔钱,好在我前面用手机在拍嘛,一不小心这事就正好拍了下来,这下他想抵赖也抵不了了。
所以这年头啊,人家都怕有图有真相的。
嘿嘿,咱这个不仅是有图,还有视频呢。
嘿,东良,李西光突然拍了下脑袋,压低了声音,哈,东良,你说这个事咱们是不是可以做一做啊,我突然觉得这是上天送来的一种生意啊,上天知道我们没钱了,然后给我们来了这么一出。李西光的眼睛发着光,他吱地喝下一杯同山烧,大声说,东良,发财的机会来了!
店老板一听,从柜台前大声应说,什么?你说啥?
李西光这才反应过来,红光满面地说,妈的,你跟老板同名同姓,却是不同的命。然后再次压低了声音,东良,真的可以哎!
马东良却有些恍惚,说西光你在说什么我都不明白,到底什么发财机会啊?你是说,是说撞人?
嘘!李西光把食指竖到嘴边,轻声说,不是撞人,有个术语,叫什么忘了,对了,春节晚会上还有个这方面的小品,好像叫什么《扶不扶》,看过吧。
那是碰瓷!
对对对!妈的,还是你记性好!
啊?马东良张大了嘴巴,不会吧?你是说我们俩去碰瓷?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不干不干,我坚决不干!
你听我说,东良,我问你,眼下你还有什么方法挣钱,还有三个多月就过年了,万一工钱要不来怎么办?
万一工钱要不来,我就去陈向有家堵着,再不行,我就上浣纱大桥,我跳桥给大家看!
哎呀,东良,陈向有现在人在哪儿都不知道,你去堵人家门有什么用?估计他欠着人家的有几百万呢,咱这里一年也就五六万,找他的人多着呢,他还会在家里等着?
这个……
还有,你说什么?跳桥跳河?你以为你是运动员?你以为你跳了就能拿到工钱?这事儿我们白底黑字的竖幅都挂了半个月了,竖幅的成本拿回来了么?市政府门口也去静坐了,都说不能欠农民工工资,怎么样?理想与现实差他妈太远。就算,我是说就算啊,就算你跳桥真的有用,可是如果你一跳,自己把自己跳没了,那你便宜了谁?最后人家拿到钱了,你呢,死翘翘了!你家里人怎么想?你儿子,你老婆怎么办?
这话一说,马东良彻底蔫了,本来他真是想了这步棋的,如果到过年前一个月还是见不到风江大厦的老总陈向有,还是拿不到工钱,他就准备这样做。这方法是网上看到的,有很多人拿不到工钱就去高楼大厦的顶上准备跳,结果消防员出动,政府官员喊话,一来二去拿到钱了。可是,现在被李西光一说,他突然就束手无策了。李西光嚼着花生米,一脸鄙视地补了一句,他说,听说有些人跳楼,跳下来死了就算了,直接拉去火葬场,要是没死还要被关起来呢。这么一听,马东良不敢说话了。
可是,李西光的主意他也不认同,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能干呢。
你三万,我三万,总共六万,六万一到手,咱们立即洗手不干!说到做到!怎么样?东良,你知道,我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实在不想这样干,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哪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呢?可是眼下,哪条路能够像这条路这么宽敞?少说说,一天五百一千的吧,三个多月,能挣到不少哩。如果碰到几个大户,搞不好一天就能进账八千一万。李西光越讲来越来劲,他恨不得现在就站起来到饭店外面去候着。可是对面的马东良却还是怔在那里,他怎么也不敢往这方面想,他端起酒杯,咪了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咳嗽声成了一串糖葫芦,说,这酒真烈,真吃不消。
李西光看着他的样子,当场把一杯酒倒进了喉咙里,吱一声,很享受的样子,说,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喝酒了,老板,再上一盘牛肉来!
牛肉上来的时候,李西光看着愁容满面的马东良,往他碗里夹了好几块牛肉,说,放心吧,以后我有肉吃,你也就有肉吃,咱们一人一半!
马东良打了个寒噤,李西光乜斜了一眼说,怎么了?还没开始就怂得发抖了?马东良红着脸,嘴唇哆嗦着说,哪里,是,是酒寒。末了,他又说,西光,你真的想好了?碰,碰瓷是有危险的,万一,万一真的被撞了,我,我是说万一……
撞了好啊,撞了才有钱啊,就怕他们不撞!李西光的声音高亢嘹亮,声音里充满着酒精的味道。马东良一声不响,他也不吃牛肉,看着眼前的马东良,李西光突然倚过来,侧向他的耳朵,你放心,有危险的事儿我来,你只要在远处给我拍摄视频就可以。但你一定要选择好角度和方位,比如我从哪边上,你要从对面的另一边拍,而且要尽量拍得隐秘。
马东良不解,写满问号的脑门和眼神转向李西光,李西光的脸色越来越红,红得跟猪肝有得一拼了,他的脸色一遍遍地将发家致富的信息快速地传递给马东良。东良,比如说,你要拍得有艺术感,当然,不是那种艺术,就是反正随便怎么看,都觉得是人家撞我,不是我撞人家,懂么?当然,完全靠拍还不够,所以,你的任务就是拍和找人剪辑。你要知道,电视上放的和网上放的这种都是剪辑过的,这一段和那一段剪下来拼在一起,让人看不出来。说白了,你要大家一眼就看出是人家撞的我就行,这样,咱就不愁人家不赔钱。
说到这里,马东良还是将头埋在花生盘里没有吱声,李西光看着他翻摸着手机,看着他手机套里面还嵌着一张折叠的红纸,他就鄙夷了一眼,说,整天小孩子一样!末了,马东良还是没有反应,李西光终于激动了,好好好,你不干我干!到时我钱自己拿,你别看着眼红就行。妈的,一点没有男人的样!说完,一杯酒直愣愣地就灌进了喉咙,甩手出了门。
深秋的季节,寒气已经罩住了这个城市。马东良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悻悻地跟在李西光的后面。李西光知道他跟着,也不睬他。其实马东良的心思他多少也了解,大家这么多年过来,走南闯北的,彼此知根知底。让他去做这种事,确实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自己打娘胎里出来,也从没想过做这种事儿,可是,现在形势逼人啊。
马东良下不了决心,有很多想法是与李西光一样的,每每去网吧上网或是电视上看新闻,他总是站在弱势群体的一边,尤其对于碰瓷这种,深恶痛绝。他总是想不明白,这个社会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好逸恶劳的人,总是想着害别人以成全自己。所以,怎么说,他都觉得良心不安。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听到李西光当时的说法时,他突然心生害怕。这么多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他内心里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但李西光说出要去碰瓷时,他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怕。这毕竟是玩命的事,撇除内心的不安与愧疚不说,万一不顺,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一命呜呼。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什么车子长眼睛啊,眼睛长在自己的脸上,可是睫毛和眼睛都一天到晚要打架呢,这事怎么说得好。
三
雨不大,却是绵绵密密淅淅沥沥。选择这样的天气出门,马东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李西光说,东良,虽然你比我多读几年书,但显然你没我聪明,噢,不不,是你没我细心,你没发现,雨天跟晴天比,更容易发生交通事故么?马东良说,我知道啊,可是,我就是怕越是这样的天气,真的越会发生交通事故。李西光就笑了,我们说的话好绕啊,像绕口令。马东良撇着嘴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怕是真的。李西光继续笑,我就要真的,就怕不是真的,来真的才好,来真的钱多。选择这样的天气,成功率高懂么?咱总不能第一天就出师不利吧,开业要大吉知道不?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晴天会增加我们成功率低的风险,大雨天会增加生命系数的危险,所以,这个不阴不雨又阴又雨的日子最合适。
李西光还特意用了个生命系数一词,一下子把自己的学问拔高了几层。他不容马东良分辩,盯着马东良吼了一声,磨磨蹭蹭,磨磨唧唧,你还到底干不干?你在老家亏了那么多钱,欠了那么多债,你还想不想还了?你只是拍个视频而已,你担心什么?又不让你去寻死!要死也是我死!
这一下,马东良彻底不敢吱声了。这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哥们,比自己能干得多,从小光着屁股长大,这么多年来带着自己东奔西跑没少照顾自己。如果这几年不是他带着,或许自己还在老家种着地刨着土,受着人欺负,城里是什么样也不会知道,何况他还带着自己去喝过酒还去发廊摸过女人的大腿。其实,最放不下的,马东良还是怕李西光把控不住,怕真的出事。想着李西光那么帮自己,就越想着不愿意。可是越不愿意就越感觉不是帮他。这是个矛盾的死结。最后,马东良说了一句,好,走走。
你要对我有信心,咱们这几天上网白上的?网吧里的钱白付的?网上不是有一些碰瓷教程么?我一招一招都实践过了。
你那是在房子里试的,不是真刀真枪真车开过来的呀。
我训练时就是当真车啊,你放心,什么叫碰瓷,就是没让他撞到,我就躺下了,或者至少是我撞他,不是他撞我。这几天我一直在研究多种姿势,网上虽然内容不全,但我想凭我这几种方式应该差不多。本来网上有一个很好的配合模式,就是我骑自行车,你靠近非机动车道在前面开车,然后你突然减速,引诱后面的人从非机动车道超车,这时我骑个自行车靠上去刷一下就倒下。不过,这个对咱俩不实用,因为你我都不会开车,当然,咱也没有汽车。
李西光不是说说的,这个五六天时间里,晚上去网吧,白天就在租房或小区里练。马东良看着他跑、跳、滚、爬、窜、冲……那个架势似乎就是世界末日,似乎就是与敌人要大战三百回合。他不光自己练,还指使着马东良跟着拍。马东良一脸忧郁,而李西光却是兴奋得如同孩子,只是到第二天早上,李西光就开始喊腰酸背痛了。在工地里这么多年,也没见怎么腰酸背痛,而这个碰瓷的练习却练得不容易啊。李西光说,唉,看来咱泥水工还真只是一把蛮力,要练成摸爬滚打的中国功夫还得要下苦功啊。
只是时间不能练太长,面对马东良说慢慢来的话,李西光是反对的,实践才能出真知。这几天已经足够了,只要掌握要领即可,关键还是要到马路上真刀真枪的干。没见那些刚拿了驾照的驾驶员么,牛皮吹上天,不上路可不行。
镜头里,李西光一个助跑加一个轻轻的跳跃,刷一下就躺到地上了。小车一个急刹,声音尖锐,刺得人耳膜生疼。这时李西光的后背正好抵着小车的前脸。地上是湿的,他的衣服随着一声急刹,瞬间全是泥浆。哎哟声随之响起。车门打开,司机手忙脚乱地下来,眼神里全是惊慌。
镜头是抖动的,声音也是抖动的。抖动的声音说,你,你开车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刚刚拿出手机拍这个卖糖葫芦的,你的车就撞到我视频里来了,吓死我了。马东良的脸色铁青,他的嘴唇哆嗦着,一边看着地上的李西光,哎哟,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倒下了。
这时的司机也彻底傻了,他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刚瞄了一眼手机,眼前就一团黑影,刹车都来不及,真是背啊,真是背啊。
还说什么背呢,人还活着,不幸中的万幸了,赶紧送医院吧,人没事就好,你毕竟有保险。马东良说这话时,声音还是颤抖的,他的心上拴了块石头,晃荡得厉害,刚才在手机里看见的这一幕比第一次李西光被撞要惊险得多。那一次被撞是无心的,突然发生,没有害怕的预热。而这一次呢,自己明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眼看着李西光的一连串动作,他的心就悬在了半空中,总是担心,担心万一汽车刹车没刹住。如果司机没刹住,那,那……他不敢往下想,好在,汽车刹住了,好在,现在的司机已经懵了。他听到自己的心哐啷一下落了地。
准备去医院时,李西光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他大惊失色,什么,什么?马上报警,马上报警。说完一脸惊恐的他把司机惊出一身冷汗。李西光说我邻居刚来电话,我儿子卡在防盗窗里了,上不去,下不来,算了我不去医院了,你拿点钱出来好了,我也不为难你,你走吧。我得赶紧回家,哎哟,哎哟,快,扶我一把。
马东良说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回头对着司机眨眨眼说,赶紧给点钱走人吧,总比去医院好,不然,他给你住个一两个月的院你就惨了。
司机面露难色,却还是感激地点了点头,想想或许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最终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李西光用自己真诚的笑容和还带着司机体温的两千块钱目送走了他,小车司机临走还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李西光嘴角扬起的脸上,就像平静的湖面丢进了一块小石头,涟漪片片。
运气真是好!东良,这叫出师大捷!
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两人的收入直线飙升。最多时一天有五六千,最少时一天也有几百块。从工友那里借来的这大半年的生活费已经还光了,卡里还有一万多,接下来的收入将全部为回家过年做准备。
看着这样的收入,马东良的脸上也开始绽放成了花,只不过,他仍然心怀惴惴。这是朵忧郁的花。用李西光的话说,这人生性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注定一事无成。好在注定一事无成的马东良不再明显反对,一心一意地跟着李西光干。只要是实干的队友,他李西光是不会嫌弃的。
这天酒后,马东良说,明天咱再到朝阳路口去,这个路口的钱好赚,车多。李西光嘴里的花生米噗一声就吐到了马东良的脸上,他说,狗屎,那地方不能去了!你看电视,边说边侧过头,电视上正在播放本地市领导召开的会议,要求企业腾笼换鸟积极转型升级,以度过寒冬迎来春天。他娘的,咱们也不能老是一个模式玩,这样玩容易有风险。听听,要转型升级!
这么一说,马东良就乐了,这个人一天到晚心思重重的样子,现在听李西光说要转型升级他一下子就笑出声来了,他说你看过那个牛群冯巩的相声么,叫什么《小偷公司》,你这居然也要转型升级啊?哈!
你懂什么?李西光说,什么都得转型升级。
是不是咱不干这块了?那好哎,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胆了。
放你妈的狗屁!放着肥肉不吃,还准备满大街找骨头去啊!我说的转型升级是要多种谋划。从明天起,你要多了解汽车品牌,什么标志是宝马,什么标志是奥迪,什么标志是奇瑞或长安,一定要搞得清清楚楚,咱以后不能盲目工作了。最重要的是你要负责去多个路段侦查,看看,哪个路段哪个路口更适宜工作。
工作?不是碰瓷了?
去你妈的大头鬼,我怎么跟你这么笨的人在一块儿混呢!你读书是怎么读的呀?还居然比我多读几年,都读到粪坑里去啦?从此以后,叫工作!不能再提那个词了!你要知道你是马路摄像工作者,我是马路功夫表演者!李西光有点恼火,以前没发现马东良这么不开窍啊,你看这厮在撞车打配合时表现多好啊。真见鬼!
你到每一个路段路口注意观察,一般都是什么车多。对了,一会儿吃完饭直接去上网,查一下那些车的标志,记牢,以后咱工作尽量找宝马奔驰奥迪什么的,太便宜的车油水太少,不一定拿得出来,再者,我也是个有道德有良心的人,看着那些便宜的车掏个一千两千的,于心不忍,咱以后尽量找好车,这叫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马东良本来想反驳他,嘴巴张了张,说出这四个字后,其他的却愣是没有滚出喉咙。
对了,还有重要的一点,尽量选择没有摄像头的路段,别问为什么啊!
噢。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这几天咱们休息,你就做这个工作。
噢,那,那你呢?
我我我,钱都是我挣的,你还管我呢。李西光有点不爽,这个马东良,事不会做,话也不会说,要说就是反对意见,真没劲。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闲着,有句话叫打铁还需自身硬,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我的动作是不是过于机械,是不是过于生硬了,人撞车嘛,如果要百分百的成功总要有多种路数的。以前的都太轻飘飘了,容易被人认出来,我准备从明天开始练一练跳高和铁头功。
什么?练跳高和铁头功?我们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呀,只要人没伤到,多好的事儿啊,西光,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就可以收手了,这一个月就已经挣不少钱了,别回头伤到人真的进了医院,不是一切都白忙了呀。
你懂个屁,现在形势一片大好,怎么收手?傻子才收手呢!我告诉你,我想好了一个漂亮的百发百中的姿势,改天表演给你看,嘿嘿!收大钱!
四
现在想起来,马东良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姿势的漂亮。腾、挪、转、移,跑、跳、跃、飞,最后那一撞,嘭!简直完美!铁头功用到极点,如果没有手机视频,如果没有睁大眼睛,那便是古龙的小说,李西光一动不动,有风过,但连衣袖都没有摆动,只听到嘭的一声,头没破,血没流,玻璃却已裂成了蜘蛛网。
漂亮!
虽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疼,马东良仍然差点喊出一声漂亮!不过,漂亮归漂亮,这时的他内心还是成了一只煤球,戳满了心疼的窟窿。这个动作啊,李西光不知道练了多少遍,他的头,不知道撞了多少木头啊。他的胆子也真大,真是应了那句艺高人胆大的话了,这么狠地撞上去,这头即便没破,也得嗡嗡响上半个月。还记得那次去找陈向有么,听说陈向有在砚江茶楼喝茶,马东良就直接往里冲,不想也是嘭的一声在砚江茶楼的玻璃门上撞了一下,弄得自己一个多星期脑袋里还有蚊子飞。李西光这脑袋这般撞要是撞坏了可怎么办啊。老实说,一段时间以来,马东良拍视频的手已经不抖了,嘴唇也不哆嗦了。可是,看见李西光这么一个武林大侠的风范,马东良发现自己的手和嘴唇又抖得厉害。摸了摸胸口,这心里跳得比手和嘴唇的颤抖还严重,那声音就像过年时老家放的炮仗,嘭嘭嘭,嘭嘭嘭。
这么严重的付出,必然需要丰厚的回报,更何况这是一辆宝马!马东良觉得这一次至少得拿个一万才能够本。
他疾步上前,俯身查看李西光的伤势。显然,这时的李西光脑袋还有点懵,血正从头发里慢慢渗下来,通过额头,脸上就出现了红色的条纹。头到底还是破了。马东良整个人都哆嗦了,他冲到车旁,狠命地拉车门。这时,他才发现,车门居然锁死,根本拉不开,里面的人也不下来,甚至直接转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好啊,开个宝马撞了人,居然如此傲慢!难怪这个社会越来越乱了。马东良心头的怒火直冲头顶,有钱就了不起么,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么?他转过身,操起路旁的一根木棍上前,大吼一声,撞了人还不下车,我告诉你,我拍下了你刚才撞人的视频,你要再不下车赔钱,我就砸了你的车砸了你的人!
棍子正要落下去的时候,车窗刷地一下滑了下来,里面冲出来一句话把马东良举起的棍子像冰冻一样冻住了,我有行车记录仪,他刚才碰瓷我这里全拍下来了!
你拍下来了,我,我也拍到了。话是这么说,但马东良的底气一下子全没了,怎么办?人家有行车记录仪。这事儿之前他不明白,但他听李西光说起过,李西光说,大胆干,只要不伤及自己,一切都没问题,如果碰到有行车记录仪的,咱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然后他就问了句什么是行车记录仪,李西光说,就跟你手机拍视频一样。本来他还想问下去,为什么手机可以装在汽车上,李西光就补了一句,说具体我也不知道,没见过,反正有行车记录仪的咱不能碰,不过,一般车都不会装,放心,尽管上。
今天李西光的铁头功就撞在了行车记录仪的枪口上了。可是就这样歇手,很明显落了下风,面对这样的尴尬,马东良有些措手不及却又心有不甘。怎么办呢?
李西光还躺在地上,额头上的血条往下流得越来越宽了,马东良终于缓过神来,自己是路人啊,赶紧赶紧,送人去医院要紧。大家帮帮忙,来搭把手,把他送医院去吧。
李西光曾经说过120太贵,不能打。所以马东良没有打120,而是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宝马车里的人摇下车窗,还大声飙了句,喂,碰瓷的,我报警了,不要走!不要走!
医院终究还是没有住。
李西光舍不得那个钱,他说,这一次住院的话真的要花不少钱,于是他只是在急诊室包扎了一下,配了一些药就离开了。而且他说医院时间不能呆长,万一人家报警了找到医院来,还要我们赔他玻璃,那宝马车的玻璃估计很贵,早走为妙。
马东良很着急,说都这个时候了,钱要紧还是命要紧?
看马东良这样,李西光突然就火了,大声说,钱要紧!!说完他就哎哟叫了一声,捂着头,径直出了医院,不再理马东良。
马东良一下子闭了嘴,心里却憋得慌。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嘟哝起来,说了多少次了咱们歇手吧歇手吧,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亏大了这次。
李西光静默了半天,转身,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马东良,眼神里露出了鹰眼一般的光芒,亏大了这次?哪里亏大了?就是没有收入罢了,哪里亏了?
马东良脸上写满了尴尬,表情极不自然,他看了一下他的头,又指了指他的头,说,你自己痛自己知道啊。
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走过熟悉的砚溪路路口时,李西光停住了。马东良以为他要跟自己吵架,气没出要发飙,于是就想回头。不管怎么样,这个时候他都在气头上,而且头又被撞破了,自己不跟他一般见识。
回头走了几步,偷偷地再转过头,却并没有发现李西光冲自己过来。定晴一看,这个口口声声骂自己笨说自己怂的人居然正蹲在路口与一个老大妈大声说着什么。妈的,有气冲我来啊,居然冲着老大妈去了!马东良肚子里的气像个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
这个路口总有一些老年人在卖东西,有的卖草莓,有的卖鞋垫,有的卖板栗。今天,可能是太晚了,也可能是天太冷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草霉摊。
草霉摊上只有一篮草莓了,样子明显没有平时看到的好看,个头小,颜色发青。
冲上前,发现李西光正大声地说着,那,100块给你!不用找啦!我都要啦!手上先是递出了100块。转过身,一小篮草莓已经在李西光的手上了。李西光随便捡了一个丢嘴里,嗯,挺甜啊。然后他在怀里摸了摸,又摸出了一张血红的100块递过去。说,回家吧。
大妈佝偻着身子,脸上却绽放出了孩童般的笑,说,啊,谢谢谢谢,这个100块我不要。李西光却不睬她,把一脸兴奋转成一脸错愕的大妈抛在了身后。当然,也把马东良抛在了身后。
马东良眼看着这个馋虫默默地走在前面,一只手正往篮子掏。妈的,他正一个人享用着草莓呢,那么一篮子,他居然都买了。买就买了,又给了老太100块!真是他妈的有俩糟钱没处花了!家里人等着钱用,他忘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大妈,大妈花白头发,眼神里含着融融的暖意,这无意的一瞥,马东良的心里咯噔一下。那眼神像极了母亲,每次回家,母亲总是把好吃的留给他。每次犯错,母亲总是护着他。有时他在外面惹了祸,被人欺负或是有人找上门来,总是母亲上门去争理或道歉。而如果跟李西光吵架,那被收拾的一定是李西光。而现在母亲躺在了床上,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最多也就是坐到床边,叫声阿姨,陪她坐上一会儿。
五
谁也不想理谁,这样僵持了几天后,李西光戴上帽子又出门了。这一次,他没有叫马东良,他说过狠话了,没有你马东良我一样干,而且你马东良的视频到现在也没有起过多少作用,我让你一起无非是想着可以名正言顺地分你钱罢了。
马东良当然也没有闲着。彼此各怀心事,各自忙碌。这几天为了不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马东良一直在外面晃悠。从风江大厦到江滨小区,从江滨小区到大市口,从大市口再到朝阳大酒店,反反复复,兜兜转转,这条路线是马东良踏看过无数遍的路线。李西光忙着训练时,他忙着走南向北。李西光忙着上网时,他忙着从东到西。李西光也不会知道,训练了一天的他晚上打着翻天的呼噜时,马东良在干些什么。因为马东良知道,要想劝李西光收手很难,唯一能及时收效的办法就是找到陈向有,要来工资,毕竟这是自己的血汗钱,而现在挣的是冒着生命危险却又是昧着良心的钱。
先是打听到陈向有的住处是江滨小区,但没有一次撞到过他。朝阳大酒店听说与他有合作关系。大市口那一带的写字楼好像是陈向有的办公区。可是,除了那次在砚江茶楼上找到陈向有之外,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次在砚江茶楼,陈向有说自己正在谈事,一会儿就把钱给他。结果,在玻璃门外等了三个小时后,他才发现,里面那个写着高山流水的包厢早已人去楼空。
面对他说要找陈向有要钱,服务员都不信。服务员用鄙夷的眼神赤裸裸地告诉他,陈总会欠你钱?
一想起来,心中这团火就像那把能烧掉大兴安岭的巨焰一般。可是熊熊大火又能烧着谁?他一直一直告诉自己,陈总不给钱一定有他的困难,比如真的没钱,比如给了他这一个,那另外的几十上百号人怎么办?比如其他地方也欠陈总的钱等等。那天他甚至想,实在不行,让陈向有写个欠条也行。揣张纸条总比啥都没有要好。可是,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在一再什么都不行的情况下,李西光偶然找到了发财之路。可是这样的路,让马东良一直心里发毛发怵。马东良本来想找点其他小营生干干,哪怕是擦个皮鞋扫个马路什么的总是心安的。可是能掐会算的李西光早想过了,干什么活能一个月挣个几千万把的,眼看要过年了,哪里还有更好的路可走啊。在路上,马东良突然感觉右眼皮一直在跳,揉了揉,还是跳,擦了擦,还是跳。他不相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话,可是,眼下,与李西光吵架后,他突然开始对这句话产生了一阵又一阵的恐惧。
找到李西光是在三个钟头后了,在建国路口。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建国路是主路,相对繁华,之前只来过一次,由于这条路上有好几个摄像头,所以被李西光否决了。今天李西光来这里,估计他也权衡了很多次才选择的。因为他之前说过,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只要不常去就行,毕竟有些路段他们俩的面孔已经是明星脸了。
马东良没有上前,他只是在远远地望着李西光。他也不想拍了,这一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干,尽管钱是一人一半分的,尽管李西光也是为自己好,但内心的不安与愧疚从来没有消失过。但今天他还要来找李西光是因为他眼皮跳得紧,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好兄弟应该是吵架吵不散的。这么危险的工作他应该前来看着点,哪怕不拍就看着,如果出点事,他也可以上前照应一下。他摸了摸腰间,摸到一把硬的东西。这把东西自那天碰见宝马的壮汉后自己就准备着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己吃亏不要紧,坚决不能让李西光吃亏。眼前的李西光呢——
一辆车过来,李西光冲上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躺下。车却提前刹住了。
一辆车过去,李西光窜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卧倒。车又提前刹住了。
一辆又一辆车过去,李西光一次又一次跑、冲、窜,可是这些车都像是长了天眼一样,每次都是距离他还有一米半米的样子就停住了。
马东良知道李西光今天为什么这么温柔地工作了,因为头伤还没完全恢复,他无法做出高难度的腾、挪、转、移,跑、跳、跃、飞,他只能这样做了。想到这,马东良突然有点心疼,觉得自己一点都帮不上李西光。
怎么办呢,思前想后,马东良拿出手机拨通了还在自己瞳孔里的微小的李西光,西光,我看你还是歇手吧,今天早点回家,实在还要干,等你身体好了再干也可以啊。
可以个屁,时间不等人!妈的,今天的司机都他妈的太胆小!
唉,回家吧,这么冷的天,多折腾啊,歇个几天也不耽误事啊。
不行,今天必须弄一场,怎么着也得开个张,哪怕是弄个一百两百也好,把前两天损失的几百块医药费补回来。李西光话都说到这儿了,马东良还能说什么呢,他真想说,那个医药费我出,可是他又知道即便自己出了西光也不会要的。他又想要是自己有一辆车该多好,随便叫个朋友去开一下,让李西光一撞了事,赔他个几百块。
可是,这些都不现实。
天气越来越冷,手指时不时地开始发麻,手机拽在手上,冰凉的,电话里的声音已经远到了十几米开外。看了看手机,马东良又打开了摄像头。李西光在努力着,自己好歹也配合一下吧。
刚打开手机,镜头里就出现了一辆几十米长的大货车。它正慢悠悠地从左侧的秀才路上并过来,马上整个车身就进入建国路了。这么长的车拐个弯真累啊,刚想着,马东良发现手机一下子黑掉了。一按两按也没反应,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天与李西光吵了架,手机也没怎么用,居然就忘记充电了。于是把手机放回口袋,再抬头,这一抬头不要紧,他的脸立马唰地白了。
李西光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大货车旁,直接卧倒,再翻了个身,仰躺!而这辆大货车一点也没有察觉,居然慢慢地慢慢地继续往建国路上拐。这时周围的惊叫声冲天而起,喂,喂,停车!停车!!轧到人啦!!!
马东良也大叫着,一边叫一边像火箭一般射了出去。好在好在,随着周围人群的惊叫声,车已经停住,但李西光却已经卡在了货车右侧巨大的轮子底下,一只手和手臂已经被压着,血开始朝四面八方慢慢渗了出来。
司机几乎是从驾驶座滚下来的,看着李西光一身血地躺在那里,他脸白如纸,腿打着颤舌头也打着颤,说不出话来,最后憋了半天说对不起对不起,车转弯时有盲区看不见后面。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司机手足无措,眼泪都下来了,口齿不清地说自己昨晚做恶梦轧了人,今天一天提心吊胆的,都快天黑了,回家就差半小时的路了,没想到恶梦成真了。
报警吧,赶紧报警。这时候还说什么梦啊。有人说。听到报警两个字,司机整个人开始颤抖,嘴上也是结巴得厉害,可是不报警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的李西光想起来,可是根本起不来。他的姿势是仰躺着的,右手正在货车的大轮胎下,血已经浸湿了整条手臂。他知道,如果再向前一点点,他的身子也将在轮子底下了。这时他听到了马东良的声音,马东良哆嗦着说,不,不管怎么样,救人,救人要要紧,先送医院,先送医院。
李西光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马东良你还是出现了。
司机转身准备上车拿手机,副驾驶室里却探出个扎辫子的小脑袋,声音清澈却也是颤抖着的,爸爸,是,是,是我们撞人了么?
马东良抬头看了一眼,孩子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和不安。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本来想张嘴先要点钱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生生地咽了下去。
六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伤成这样呢。医生说,好在还是骨裂,如果是像几个手指一样粉碎性骨折的话,也就回天乏术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这三个手指基本是报废了,手臂还好,虽是大面积骨裂,等时间长了,慢慢生出新骨头,还是能接回愈合。
一个月以后,解决了消炎和一般性的筋皮止痛后,医生说,这是硬病,不建议一直住在医院。这病就是靠养,配些中药吃,等着骨头慢慢生出来。别无他法,天天挂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效果。
说到这个份上怎么办呢?李西光是不想出院的,现在自己成了废人了,出院后怎么办,钱哪里来。可是不出院又能怎么样呢。最后马东良同意出院。因为司机叶师傅身上的钱已经用光了,现在是他借来的一万块也用光了。一小时前,在医生的出院建议后,叶师傅几乎是跪着求马东良和李西光的,希望早日出院。他说,出院了可以让李西光住到他那儿去,每天安排一个人服侍他,哪怕是天天给李西光买蹄髈吃也可以,至少比住院要便宜啊。当然,最后一句话他没当着李西光的面说。
同情自然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马东良与李西光心里都清楚,这责任其实并不在司机,尽管现场当时有人悉悉索索地貌似想说什么。可是,事到临头,要站出来作证,有几个人会来呢?为这点,李西光一度很自得,他对马东良说,就算你的手机在关键时刻没电关机了,但那些场面上起哄的人真让他们站出来作证,怕是谁也不敢的。一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是他们也怕我们报复啊。
买菜。择菜。烧饭。洗衣服。马东良没有想到,照顾李西光的人是个11岁的孩子。这段时间天天都是这个孩子给他送饭端菜。原以为不是叶师傅自己,就是叶师傅请个老乡什么的。
孩子读书怎么办呢?那天看着叶小青搬着凳子在插着电饭锅的插座,马东良内心很不是滋味,他想自己服侍李西光,反正也没什么事。但李西光不同意,李西光说,既然叶师傅没有钱拿出来,自然是要他服侍的,如果他拿钱出来么就你帮我弄下算了。拿来的钱么都给你。
请假了。叶师傅回答他。
请假?有这么长时间的假好请啊?那课不是全落下了?
落下就落下吧,我们犯的错总得我们自己承担。请假的理由学校里也只能允许的。
什么理由?
这还是她想出来的,她跟老师说,爸爸出了车祸,要在家里休养。本来想明说是爸爸撞了人,要偿还,想想,后来还是改了。或许,或许怕我难堪,也怕学校里传着不好听吧。
马东良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叶师傅苦笑着的脸,感觉自己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了。
现在的叶师傅又出去开车了,没办法,如果不去开车,怕是天天买蹄髈的钱也没有了。他说,孩子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好几年前的事儿。所以,这一年来,自己都是带着孩子在车上跑。上学的日子就是住校,才小学四年级,也得住,从小锻炼吧,谁让他没有个好爹好妈呢。双休日按叶师傅的意思是让她在家里复习功课,但叶小青不同意,什么都听话,就是这点不听。马东良问为什么?是想跟着你去看花花世界么?还是要管着你,怕你在外面乱来?
叶师傅就笑了,说马兄弟啊,一个11岁的孩子能这样想么?她是对我不放心,她觉得我每天在外面开车,路上车那么多,她老觉得害怕,她要跟着我,希望我开慢一点,有了她在,我就不用急着往家赶,这样就更安全了。依她的意思,恨不得不上学,天天跟着我跑长途才好呢。只是,只是,我还是太残忍了,一直一直小心又小心地开车,还是活生生地让她见到了撞人的场面。说到这一句,叶师傅的眼圈就红了,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走开了。
马东良一下子傻了,自己的儿子13岁了,自己看看也算是懂事了,可是跟叶小青一比,却差得十万八千里了。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叶小青早就当上家了。这么一想,自己的儿子和李西光的女儿怕是在天上晃着了。
没有经过李西光同意,马东良坚决要求叶小青去上学,叶师傅却死活不同意,他说,大家都是农村来的,该帮一把大家都得帮一把,眼下是我欠你们的,怎么还都还不清,孩子是个见证人,让她懂得学会偿还学会感恩都是应该的。
拗不过叶师傅,马东良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儿得李西光自己出面。马东良在李西光面前总是有低人一头的感觉,从小到大一直如此,该拿主意时是李西光,该出面时还是李西光。
李西光听了马东良的说法后,沉默半天没有说话。这下,马东良有点恼了,他说,西光,咱们从农村出来,咱们父母没少教咱,咱可不能什么事都昧着良心啊。
李西光低着头,没有回话,马东良正要继续往下说时,叶小青端了一盆水进来,说,叔叔,洗脚了。然后顾自蹲下,为李西光卷起裤腿。在放脚之前,叶小青还用手试了试水温,确定正好,说,可以了,手一拉,两只粗糙的大脚就浸入了水。
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女儿同岁,可是这个活自己的女儿还干不了,至少从来没干过,虽然也算是在帮着挑家里的担子了,放学了去打猪草,帮家里洗衣服。可是那毕竟是在自己家里。而眼前这个孩子服侍的却是毫不相干的外人。还记得那一年,带女儿去县城办事,不过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女儿就嚷嚷着走不动了,到最后还是自己背了她好几里地。别看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其实,现在农村的孩子娇气的也多得是。
给李西光擦脚时,叶小青把李西光的脚趾一个一个掰开,一个脚趾缝一个脚趾缝地分开擦,看得马东良脸上泛红眼眶泛湿。小身影端了水出去,他的目光就直愣愣地停留在了门口的方向。李西光还是没有抬头,末了只是轻轻地有点不耐烦地吐了几个字,行了,归根到底是人家压的我。
明明是你钻到人家车轮下去的,怎么还能这么说呢,马东良压低声音想发火。
就是人家压的我!李西光不抬头,声音却是脆生生的。
你!马东良气得呀,可是瞅着李西光黑着脸低着头,声音充满火药味的样子,他后面想说的话又不自觉地咽了下去。
今天开始,买菜的钱咱自己出。小青呢,让她去读书,周末再让孩子来陪我。声音是干脆的,但很轻,微弱得像一丝不着边际的风。不过,马东良却听清了。他赶忙蹲下来,蹲在李西光的脚下,抬起头,刚刚还紧绷的脸迅速长了褶子堆了笑,认真地盯着他,西光,我没有听错吧。
李西光不回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然后呼地吐出一口,说,东良,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歇手么?
缺钱啊!
可是我跟人家的缺钱还不一样,你只知道我老婆身体不好,可是你不知道她一年得在药罐里煮掉多少药费,一年就要几万啊。而且那事儿也干不了,碰都不能碰,碰一下就大出血,我老妈,中风三年了。咱呢?出来打个工,连点工钱还被赖着。你说跳桥,我其实不止一次想过跳楼,一了百了,有时就他妈觉得上天把所有的苦难全堆我这儿了。可是想想孩子呢,就放不下了。我是想今年多挣几个钱,明年就不出来了,安心种点地,养好孩子,养好老妈,顾好老婆就行了。可是到现在手头没几个钱,如果风江大厦的工钱拿不到,我怎么回家,怎么过日子?但凡有点良心,谁愿意干这个呢。
可是再缺钱咱也不能干这个了,我总觉得,他望了一眼李西光,心虚地说,总觉得是有因果报应的。
嗨,你相信那玩意儿?那你倒说说,你和我光着屁股长大,我以前做过什么坏事?最多偶尔拔人一棵苗,偷人一个果子啥的,就该轮到这步田地?算了,不说我,就说你吧,你总明白你自己吧,你他妈的也混成这个鸟样,你是缺了什么德造了什么孽了呢?我告诉你,雷锋做好事一辈子,才活了他妈的几年?有句古话啊,好人不在世,坏人留着写历史。你父母也都是好人吧?结果呢?你爸十几年前还能上山打虎的身板呢,头夜还在帮人家建庙堂,第二天说没就没了,你妈就更不用说了,她的奶水你都没吃上,你吃的还是我妈的奶水哩。咱不算好人,至少也算不上坏人嘛。按说这年头有钱的人越来越多了,物质条件是比以前好了些,可是为什么我们却觉得日子反而越来越难过了呢?以前吧,打个猪草养头猪,总是能把猪养大的,可是现在呢,养了一年不一定是你的,你所有的付出都未必有成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外面,不在老家呆着?
为什么?
问你呀,问问你为什么我一叫你出来你就出来了?
家里挣不了什么钱嘛。
只是这样?你想想你前几年在老家的样子,你忘了?
怎么能忘?马东良是个实在人,他虽然脑子转得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实在。在出来之前的几年里,他也掐了掐农村的脉。这年头靠山吃山,总得有吃山的法子。于是,他先是承包了个鱼塘,养了大半年,快要收鱼了,却发现半夜里总有人来偷。一开始还想着送人几条,再后来送几条都不解馋了。那一晚,他知道是谁偷鱼了,抓了个正着,也没让人家赔,就是当着面骂了几句,结果半个月后整个鱼塘的鱼都翻了白。
活物难养,就种西瓜。那绿油油的几亩地他是拎着一家人的心血浇灌的。那段时间他思来想去算来算去,把账算得可活了。自己干自己就是老板,至少不用受人家的气。于是,他愣是要李西光来年不要出去打工了,两人一起干,回头成熟了,雇辆车两人按不同的方向拉着西瓜去城里卖。一年卖个几卡车,想想,那是什么场景啊,这些点子和念想让马东良在梦里差点笑出声来。眼看着快要成熟了,那一个大早,马东良一辈子不会忘。雾气弥漫的天,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是西瓜熟透得裂开了么?一个一个又一个,红瓤开在绿叶中,马东良一下子瘫在西瓜地里。几亩地的西瓜,一个砍一刀,得需要多少人的时间和力气啊。报了案,警察来走访了一圈,带走了两三个小年轻,第二天就放回了。没凭没据不承认,警察也爱莫能助。
李西光的脸沉着,马东良一言不发。能说什么呢。
城里人还以为农村还是以前的农村,风清气正淳朴善良,可是咱们那个老家咱自己知道,现在一切向钱看,人人想着钱,变着法子弄钱。大家只要看见有钱人进来,就是凡人拜菩萨。那些呆着不出窝的年轻人,只要看见人家挺着腰杆回来,一窝蜂围上去成了人家的兄弟,吃香喝辣,惹得村人羡慕。有钱就是大爷,哪管这钱是什么来路。是偷是盗是骗是抢,能带回来钱的就是牛逼人。再后来,能出去的都出去了,都说农村空心了,只留下老弱病残,还真不是,这个老家是留下了善良的老人女人,也留下了好吃懒做的一些年轻人,他们用身强力壮的身子把吃喝嫖赌偷盗抢的功夫都用在了那片土地上。像咱这样留在村里想好好干的,挣不到什么钱不说,连种点粮食也未必能进了自己的口。回乡创业,创他妈的!
你说现在这样,政府不管么?也管。李西光说,出政策出法规,可是效果不明显。就像一列车在不管不顾时放任着让它鼓着劲开进了快车道,要想一下子把他逼停,怎么可能!又不是咱那马路上刚刚起步的司机。那高速公路上的车,我敢去碰瓷啊?
看着李西光的话匣子合不上,马东良也摸出一支烟递了过去,末了,他自己也点上一根,然后猛吸一口,重重地吐出。不知道说什么,都在这烟里了。
李西光看了他一眼,说,想多了,我都不想回去。每年回老家,我的愿望都是想在城里买套房,带家人出来。可是,每年到城里后,发现一切都是空想,就凭我们这样的,一年不吃不喝能挣多少钱?你看现在,又是一年了,原以为今年能拿个三五万回家,三五万啊,带你出来时想想浑身是劲,可是现在呢?物价飞涨,吃块猪肉都要思想斗争一番,心想拿个一两万回家都困难。这到底是哪里错了?是谁错了?
马东良看着李西光嘴里的烟,明明灭灭,一口一口浓重地喷在他面前,与他吐出的烟纠缠在一起。烟里全是看得见的过往,又全是看不清的未来。这一刻,他发现整间房子都陷入了迷雾之中,他看不清眼前的李西光,看不清房子,看不清这个城市,也看不清老家的方向。他嘴唇动了动,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无法反驳李西光。
其实那年还是自己找的李西光,说再在老家呆下去,怕是要憋出病来。李西光就说,你这种软弱的性格,真要去找人打架嘛,有儿有女的又出不了手,不去找人拼命吧,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又咯得难受。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家人平安,咱们到外面去城里拼吧,那钱也总比在农村要挣得多啊。
可是,谁也不知道今年会是这般景象。更想不到的是,如今所谓的挣钱是碰瓷啊,古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这已经不是心的问题了,已经在行动上了呀。怎么聊呢,唉,马东良知道,这个话题又聊不下去了。许多时候,自己并不是没有道理,反而甚至是更有道理,但他说不过李西光。是真的说不过,就像现在,李西光说的全是事实,自己在老家的这几年,只有自己知道。那个心里盼着的老家啊,想回去,又不想回去。
七
过了大寒,马上就要迎来立春了。
这个冬天连下了好几场雪,一场比一场猛,一场比一场来得狠。眼看着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两人商量着,必须再去一趟风江大厦,即便是堵门,也是时候该去堵了。
李西光因为身体尚未恢复,天寒地冻的不宜多走动,所以,马东良去了一趟。可惜,这一次又是白跑,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人绝望。马东良看到,漫天的大雪不仅盖住了街道,盖住了行道树,就连风江大厦的黑色竖幅也几乎被盖掉了。原本黑色的竖幅上那些巨大的白字多么触目惊心啊,可是现在呢?真是白茫茫的大地啊。似乎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一点污点和瑕疵。那一刻,马东良严重地恍惚了,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而干净的世界。
事后他发现,这场大雪不仅盖住了风江大厦,也盖住了风江大厦的老总陈向有。因为工友们说,他已经被风雪盖得再也找不到了,听说早在第一场雪到来时,他就出国了。马东良说,老早不是听说他被控制了么。几个工友侧过头,看了看他,一个说,有的时候是真的,有的时候是假的。面对着这些,马东良自言自语,或许,或许陈老板也有他的难言之苦吧。另一个苦笑了一下,说,谁不苦,你不苦?
这个杀千刀的!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他!既然做不了好人,我就做坏人算了!李西光在床上咬牙切齿,半天后语气又蔫了,唉,要是没事就好了,这一个多月我至少可以挣个一两万回来。这样总共算起来,已经有四五来万了。咱都可以兴高采烈地回家过年了。
马东良一脸的沮丧,对李西光的话却还是竭力反对,他说,西光,别说这话了吧,你看看你,把人家叶师傅一家害的!
可是,我真的是被逼急了呀。
逼急你就逼人家?现在好了呀,白忙了一场吧?
白忙?不是你跟我吵架,我会出这样的事么?
这事你居然怪我,我好心劝你既然干了也要见好就收,你居然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怎么不怪你?你看看现在,本来被人压了受了伤不用自己支出多少钱,现在反而连买菜的钱都要自己出了,还不是怪你?
你!妈的,老子不伺候了!哐当一下响,刚才马东良端水进来让李西光喝药的碗砸到了桌上,碗没裂,但药汤却溅得满桌子都是。
李西光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差点掉地上了,妈的,真是想不到啊,你马东良居然还有这能耐,居然冲我发飙,有本事冲陈向有去啊。当然,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因为马东良早已在哐当的声响里把冷冷的背影狠狠地撂给了他。
好几天没回到自己的住处了。这段时间为了服侍李西光,马东良与李西光都挤在叶师傅的租房里。躺上床,他翻来覆去,半天没有睡着。自己最要好的兄弟啊,就是转不过弯来怎么办。
拿起手机翻看以前拍的视频,李西光那拼命的样子直扑眼帘,马东良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和脾气了,毕竟自己是没有一点生命危险的,而钱呢,却一直是对半分。这种情谊还说什么呢。看着看着,马东良发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这时手机的视频突然转换到了通话,马东良一看,是叶师傅。他胡乱抹了一把脸,赶忙从床上坐起。电话那头,叶师傅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不方便说话,但他听清楚了。
马兄弟,我看西光今天的状态很不好,刚才问了他一下,原来他中风的母亲不知怎的又摔了一跤,听说情况很严重,可能,可能……你要多安慰一下他。
挂完电话,马东良的眼前全是母亲的样子,他的胸口一下子堵得慌。他反转手机,卸下手机套,取出手机套里的一小块红纸,然后又翻开红纸,里面是母亲和他一起的黑白照片。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小小的李西光。那时候,李西光的身子很单薄,远远不如母亲手上的他。他发现母亲好年轻啊好好看啊。只是现在呢,他的心突然被扯了一下。于是,他吹了口气擦了擦相片,又慌乱地将相片放回红纸里,再将红纸折叠回手机套内。
被窝里没有一点温暖,而窗外,雪还是呼号着抛着绣球,这样下去,又要成灾了,马东良觉得自己一直一直处在这样那样的灾里,走不出来。他在枕头底下翻了翻,又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还是熟悉的那几张皱巴巴的小票子。想起家里的老婆孩子,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也生出了一种绝望的情绪,这种情绪像水草一样摇曳着,蔓延着。
他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兄弟,老妈不会有事的,吉人自有天相。卡里的一万,你明天先汇回家。
马上,手机嘟嘟响了两下,兄弟,我答应你,金盆洗手!
八
周末天气总算放晴了,阳光掉在雪上,亮晶晶的,却冻得让人刚流下的鼻水都结成了冰。掐头去尾,离过年也就一个多星期的样子了,马东良说这几天要赶紧处理掉所有事情,不然过年都无法回家了。他让李西光自己注意身体,这几天不一定天天过来了。
李西光已经想好,不管马东良在不在,反正趁着叶小青放寒假,也趁着好天气,准备去几个地方走走。
马上过年了,了一了心事吧。李西光告诉自己,就算没钱,总还得回家,咱农村来的人,出来一年不就是盼着过年时能回家团个圆么。但回家前得去晃一晃。叶小青在边上跟着,既算是叶小青陪着他逛,也是他带着叶小青逛。这个时候他突然特别想女儿,一样大的两个孩子啊,现在都是什么命运,将来又会有多大的差别呢。最大的区别是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农村,可是谁又能说城里的就比农村的活得好?进城不意味与城里的生活方式有直接的关系,进城仅仅只是代表了你在这个城市里生存,而生存,却远远不是生活。
先是来到了他撞叶师傅的建国路口,他站在马东良曾经站过的位置,指着前方十几米的地方说,小青,你还记得这里么?
小青点点头,记得。声音很轻,语气低沉。说完,就转过了身。李西光一怔,他低头,发现小青的眼睛居然红了,眼泪已经像珠子一样正一颗一颗往下滚。哎呀,真是不应该,李西光开始骂自己,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忏悔,可是小青呢,小青以为自己是要她和她老爸记得,记得他李西光是在这里被他们撞的。
他赶忙蹲下来,蹲在小青面前,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擦掉叶小青的眼泪。叔叔问你记不记得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说,叔叔要感谢你们,感谢在这里碰上你们,你们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我多了两个亲人,是你们让我改变了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啊。这样一说,小青眼眶里的汹涌总算慢慢止住了。
为了转移小青的注意力,李西光问小青,对了,小青,你爸爸准备过年几时带你回家?小青说,我们不回。我们要留下来照顾你。
啊?照顾我?我都好了呀。
你哪里好了?明明那手还不能动。
好吧,就算我不好,那我也要回家呢,你们不回么?
你要回家啊?那,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已经有好几年不回家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人,我爸在哪里,我们的家就在哪里。
你们好几年不回家,那过年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啊?
我还是跟着爸爸跑啊,爸爸说过年那几天,一般人都歇着了,这时其实收入特别高,是平时的好几倍呢,而且听我爸说查超载的叔叔也放假了。所以,我现在也盼着过年,过年了,爸爸挣的钱就会多一点啦,爸爸也就会开心些啦。说这话时,叶小青的小眼睛突然有了光芒,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兴奋。这样的表情,相处这么久,李西光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说不下去了,女儿其实也在盼着过年,那是盼着自己早点回家,盼着带些好吃的回去。而眼前这个孩子呢?看着这张瘦弱的小脸,李西光啥也说不出来,他往前走了两步,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两块小蛋糕给叶小青,叶小青笑了,呀,好香啊,我好久好久没吃蛋糕啦。李西光也笑了,但马上他就转过身,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自己不太敢看叶小青的眼睛。
之后是朝阳路,夕照路,光环路,砚溪路,几条平常主要工作过的路段和路口都去了。天色渐暗,在朝阳路上,那个熟悉的路口,警车的鸣笛已经远去,一群人正散开来,李西光慢慢挪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他,半小时前好像有人被车撞了,听说满脸是血,下雪天,路上又结冰,车大概没刹住,一直往前走,人被推出去好几米,现在正往医院送呢,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过来。
又有人说,好像是个碰瓷的,有点面熟。也有说不太像是碰瓷的,应该是雪天路滑的原因倒地的,本来车离得远停了,那人飞奔过来脚下一滑躺地上了,又急着要爬起来,结果还没爬起,眼见着那车又慢慢地滑过去了。有一个说,好像被撞的那个人认识开车的人,他看见开车的人后突然激动起来,两个人似乎打起来了。
半小时前的事已经说不出个所以然,可能谁都不是亲眼所见,李西光张开嘴巴大声地松了一口气,呼,好险!不管事情的真假,好在不是自己!选择这种天碰瓷那也太危险了!他带着叶小青默默退到路边的人行道上,举起左手,又尽力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九
马东良一直没有露面,整整三天了,像突然消失一样。这是没有过的,打他电话关机了。这厮居然还真对我不管不顾了,李西光对着叶小青说,有你照顾叔叔啊,那个马叔叔都溜了。马上要年三十了,车票都没有买啊,这家伙居然跟我们玩起捉迷藏了。叶小青面前是个一脸笑容的李西光,她追着他的笑说,我们就故意不去找他,他憋不住就自己出来啦。李西光说,是啊,咱们按兵不动。话是这样说,李西光的内心却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
第四天下午,好端端的天又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前雪还没化完,后面的雪又前赴后继地赶来了。屋檐下的李西光,内心涌起一阵悲凉,掐着手指过大年了,自己的老妈能不能挺住还不好说,卡里的一万打了五千给女人,另五千打到了马东良女人的银行卡里。有自己的一半必须有马东良的一半。喝一个母亲奶水长大的情谊不需要多少言语。只是一年就这点钱实在是杯水车薪,真是不知道该塞哪颗牙齿缝。钱来得太少了,自己原本想着如果能多弄个几万的话,大头就给马东良,或者至少一半,那样马东良也能名正言顺地拿着,前些年他在村子里养鱼种西瓜亏掉的钱还不知道几时能还清。而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境况,想直接给他,他是断然不会接受的。
手机响了,显示的是老家的号码。除了家里会是谁打呢。李西光的手抖了一下,那一刻,他突然没有了接电话的勇气,该怎么告诉老婆现在自己的境况?
响了一阵停了,心里正好得个安慰。结果,不超过一分钟,同一个号码再次响了起来。李西光捏着手机从门口走进屋子,又从屋子走到门口。雪花正从灰蒙蒙的天上号叫着铆着劲准备往屋里冲。李西光看了一眼门口堆着的那些废旧轮胎,斑驳黑旧的轮胎已经深陷白色,他忐忑地瞄了一眼手机,又看了眼自己断了的右臂,抬起头,眼睛对着雪絮子,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走回屋内。手机再度响起。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婆说,但终于拗不住手机铃声的坚持,他摁下了接听键。
是马东良的女人。女人口气急切里带着惊恐和慌乱,是西光么,刚刚你们那边的派出所给我们来电话,说我家马东良犯事被抓了。
李西光一听,脑子都炸了,怎么可能,马东良能犯什么事,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可是,电话里马东良的女人却明明是这么说的。
顾不上披衣,李西光一脚踏进雪地里了,叶小青跑出来,大声叫,叔叔,你撑个伞啊。李西光没有回头,他伸出左手,朝天上挥了挥。但叶小青的声音没有停,继续追着他,叔叔叔叔。李西光停住脚,慢慢地转过头,叶小青的眼光清澈,叔叔,外面冷,早点回来。
李西光的眼睛一下子糊了。
十
马东良一直在城里转。在与李西光碰瓷的间隙,在李西光熟睡的间隙。
这不过是个小城市罢了,但有时这个城市却大得像世界,大到他怎么找也找不到想找的那个人。他白天的眼睛颤抖着盯着手机里的李西光,黑夜里的眼睛寻找着脑海里不断浮沉的陈向有。
不知是哪个工友传来的消息,说是陈向这几天可能会在朝阳大酒店出没。事到临头,猫当老虎,假也必须当真。
朝阳路上的朝阳大酒店门口,马东良已经等了两个小时,阴沉的时间里让他恍若天狗食日,眼看着光明一点点消失。天将落暮,还是一无所有,回家吧。转身,酒店外的停车位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吸引了他。脚一踢,有点沉,是一袋垃圾么。伸回脚,袋子翻了个身,露出了中国农业银行的字样,好奇心驱使马东良弯下了腰。袋子打开,好家伙,马东良一下子听到了如雷的心跳声,十打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还是上天眷顾好人,在这个年关当头的节骨眼,在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时候,居然突然出现了十万块。马东良一下子激动得整个人颤抖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嘭嘭直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该怎么办?他掏出手机准备给李西光打电话,他要告诉李西光,让你金盆洗手是对的,老天就是这样帮我们,只要你洗手不害人,上天就给你送钱。怎么分?一人一半,还可以给叶师傅一些,当然,一定要给李西光多一点,毕竟这么多年都是靠他一家人帮衬着自己。他想象着李西光在电话那头的兴奋,他一定会跳起来吧,用碰瓷的姿势跳起来飞起来。他的嘴唇哆嗦着,听着手机传进耳膜的嘟嘟声,响了三声,没有接,第四声手机没有再响,他听着听着拿下手机一看,发现手机自动关机了。
手机没电了,看来必须要给李西光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惊喜了。把手机放进口袋,他发现四周的人看自己的眼光都不一样了,感觉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瞄着自己。他脑子里混沌起来,心跳如草原奔马一般急急地加速。如此大马路上,如此大酒店的停车场,谁看不见你捡了钱呢。那眼神,这眼神,有汗从马东良的额上背上冒出来,然后他想到了那个丢钱的人,十万哪,现在的他肯定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吧。可是就这样还给他么?
马东良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
让他把十万块就这样还给失主,说实话,他心里过不去,真的过不去。如果没见到就罢了,可是这厚厚的十叠就在自己的手上,如果归为自己,那这个世界一下子阴霾散尽,阳光普照。要知道李西光冒着生命危险天天在碰瓷,就算一切顺利要碰到个十万那也得要多少日子啊。要知道这十万到手,两家人的世界可以翻天覆地了。
可是如果这钱是自己丢的呢?就这么一句,马东良就傻了,他发现前面说了半天的理由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他不由自主地在原地的一个水泥墩上蹲了下来,袋子在他的怀里却越捂越紧。
算了,再等一个小时,60分钟,一分钟都不多等,如果一小时内失主来了,便还给他,如果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人来,那就是上天送给我的了。打定主意,马东良改蹲为坐,再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说实话,现在的自己几乎都不太抽烟了。今天才发现,抽烟的味道,真他妈好!
马东良在朝阳路上的朝阳大酒店外盯着一辆又一辆车从眼皮底下倏忽而过,他数着时间,时间像极了电视上放的慢镜头,每一秒都是慢悠悠的,这个一小时好漫长,漫长得让自己感觉过了一辈子。
掏出手机,才想起手机没电,抬起头看到朝阳大酒店外墙上大大的时钟还有九分钟,再过九分钟,马东良就有了足够说服自己的理由。眼神从时钟上慢慢移下来,移到酒店门口,一个漂亮的女人正急步走出来,眼神里全是慌乱和紧张,径步过来,在马东良的身旁寻找,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师傅,请问你有看见一个黑色塑料袋么?
马东良的心抖得厉害,那一刻,他几乎要晕过去,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亮出了黑袋子,是,是这个么?
啊?是是是!谢谢,谢谢师傅!!
女人伸过手,马东良缩回了手,袋子里是什么?
钱啊!十万块钱!刚从银行取的。
怎么掉在这里的?
前面我在这儿停过车,倒来倒去半天没停好,左开车门右开车门的,估计就是那时掉出来的。
所有的理由都破灭了,这就是失主。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瞬间停止,捂紧袋子的手一边颤抖着,一边松开了。
谢谢!谢谢!!女人匆忙打开一看,不多不少,十叠。女人拿出一叠,从里面抽出了几张数了数,递了过来,师傅,太感谢了,这一千块给你。
马东良听见自己的心跳还在以两百迈的速度飞奔着,但他的手却摇了摇,不用!很干脆的两个字,十万块钱都还人家了,还在乎这一千块,做好人就要做到底,拿了这一千,刚才等这一小时就没意义了。
女人感恩戴德地离去了,马东良看着女人即将消失在朝阳大酒店,那一刻,他的心里空落落的,难过得要死,刚才的这一幕天上地下犹如做梦一般。那一刻,他忽然有了追上去的冲动。女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到了酒店门口,恰巧酒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咦?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瘦不壮的身形,走路的姿势,以及朝后梳的头发,红红的胖脸。
马东良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尽管他还没正式确认,但他的心跳已经再度变得剧烈。男人上了车,那女人也上了车。女人朝自己这边手一指,男人眼一瞟,但两个人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
车子启动了,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声音。
马东良动了念头,他想跨出一步,一定要用这一步给李西光增加点过年的收入,当然也应该给自己增加点收入。可是,这是一个十字路口,那一排又一排的高清摄像头正像鹰眼一样盯着他,他打着哆嗦,半天过去,依然没有跨出那一步。他心怀惴惴,小心脏似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嘭嘭嘭的声音从心底升起再穿过耳膜在脑子里跟飞机一般的轰鸣。
他不能完全确认一定是他,但他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如果不是他,那至少女人认得他,他是她的恩人,她不至于对他怎么样,他也不要她一分钱。如果是他,他手上有钱,至少有十万,那他应该给他,名正言顺地给他,当然他也不会多要他一分钱。
可是,如果只是上前要,能拦住这辆车么?
只是,真要自己去碰瓷,他依然转不过这个弯来,如果是他,也就罢了,如果不是,那是多么昧良心的事儿。以前那么多次碰瓷毕竟是李西光主导,而这一次是他自己,他自己上了,他在内心所坚持的一切就全坍塌了。
但是,那油亮而向后梳的头发、面色红润的胖脸就像一针强心剂,多多少少都给了他刺激,而那胖脸边上的摩登女郎,刚刚收了自己十万块的女人,让他这片刻的激动在他的内心里变成了冲动的火焰。火焰在原地摇摆着,冒着滋滋的声音,马东良感觉有一股焦味环罩着身子,刺挠着他,他转了个圈,朝那边望了望,发现,被烤焦的是汹涌在喉咙口的心。他快速地朝前小跑了两步,又停下,脑子里乱轰轰的。如果真的不是他,自己该怎么说?女人看见他会问他是不是对刚才的一千块反悔了?肯定不是反悔,可是又该怎么样回答她?她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暮色四合,温度早已钻到了零下。地上的雪,被人踩了后,开始呈现出半透明的黄褐色。看着车已经从车位里出来,马东良有点急了,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又小跑了两步,这两步一下子把他掼到在地上。口袋里的手机也啪一下飞出去好远。手机与手机套一分为二。那张红纸与母亲的照片也躺在了雪地上。他的心里一凛,前两天叶师傅的电话一下子回旋在耳边。他知道,自己这一跤能够马上爬起来,而母亲这一跤可能永远起不来了。他打过电话回家,老婆说,话已经不会说了,可能熬不过这几天。他捂着被子落了不少泪,吃奶的儿时自不必说,读书自己就比李西光多读了三年,李西光小学毕业,而自己,成绩并不比李西光好多少,但母亲说,多读一天书总能多一点见识,硬是赔了三年学费让他拿到了初中毕业证。而结婚,自己也比李西光早。母亲说,你的大事安顿好,就什么都不担心了。东借钱款西凑桌床,帮自己讨进了老婆。那时的李西光其实早谈好了女朋友,却硬生生地听母亲的话,小麦割好再割大麦……现在呢,母亲居然等不了自己了,一想到这个,马东良恨不得撕了自己。他想大步向前,揪住陈向有,拿钱来!可是,陈向有不给,他能怎么样?母亲说,你跟西光出门去,凡事要多拦着点他,他好冲动。母亲说,凡事你得多帮帮他,他是个愣头青。比你大几个月,脑子里却全是草。你要帮着他一点。这么一想,他的脚又停住了。
只是车子无视他停下的步伐,开始慢慢拐出商场的空地,进入马路。这时商场路口的广告牌大灯刷一下亮起,马东良眼前一白,脑子里有点恍惚,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母亲,母亲叫了一声东良,没有再说话,慢慢地就合上了眼。在床榻上,靠着,还像小时候的样子。马东良脱口而出,阿姨阿姨!四周车水马龙,嘈杂声里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马东良明白,不能再等了,如果见不到阿姨,后事还得要钱。这钱已经不是过年过日子的钱了。他一下子看见心中的火焰腾空而起,与路口的灯光路上的雪光交织在一起。
车子在马路上跑起来时,他终于启动了自己,启动自己前他也说服了自己,我不碰瓷,但我必须拦下他,箭步上前,跑,跳,跃……雪天的大马路上,一个滑行一个趔趄,马东良栽在了启动没开出几十米的车子面前,那漂亮的姿势,若是李西光看见,一定会表扬他。
他有点后悔自己居然做出了高难度的李西光动作,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这一下,他看清楚了那张脸。
那张脸面色铁青,大声叫着你找死!你找死!!
这时,他看到了这个碰瓷人的手心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刀锋凌厉,寒光四溢。
十一
再次站在朝阳路上的那个十字路口,在朝阳大酒店的门口,李西光有些恍惚,地上雪白一片,脚印稀少,根本无法想象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李西光从酒店朝左走了一程,朝右又走了一程。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脚印,远远望过去,孤单而狭长。脚印留下的过程中,李西光依然判断不出来龙去脉。
有人说,当时那人就是碰瓷的,碰瓷不成还掏出了刀子。
有人说,一开始好像是那人碰瓷,后来感觉又不是,是开车的人欠了碰瓷人的钱,结果开车的人还要撞他,他一下子把刀掏出来了。
有人说,根本就不是碰瓷,就是拦路抢钱,开车的不肯给,就与开车的打起来了。
有人说,应该是个人恩怨吧,一开始以为是雪天路滑撞了他,后来亮起了刀子,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意为之。
有人说,是为了女人,这女人在上男人车前好像在酒店旁与另一男人说过话。看起来那男人与这女人确实也不般配。可能是女人出轨傍大款被男人发现了吧。
……
女人?碰瓷?拦路抢劫?没一样能说服李西光,不管如何,他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兄弟自己的邻居自己光着屁股长大的马东良会带刀,他说,就算他是碰瓷的,可他为什么会带刀。
李西光又说,马东良是不可能带刀的,他连碰瓷都害怕,他怎么可能带刀去谋财害命?而且他也不会碰瓷,他不会,真的不会,怎么教他都教不会。
李西光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民警狠狠地教育了他,说,陈向有不过是个包工头罢了,不管怎么样,要工资也要合理合法,你们这样弄,还想拿工资?只怕牢底还要先坐穿呢。
那天从派出所出来,雪越下越大,来时有些还裸露的黑色地面,早已是厚厚的一层白,天地之间,已经全然没了黑色,李西光知道,那些熟悉的一个又一个路口,也将被这层层叠叠的白色所覆盖。
这时,叶师傅打来电话,问李西光情况怎么样,李西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师傅说,马兄弟是个好人,他怎么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放心吧,警察可能弄错了,他们一定会查清楚的。对了,你见到他了么?
李西光在电话的这头摇了摇头,雪天的黄昏,空旷的大街上,一个人的身影显得单薄又渺小。掐断电话,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苍白而混浊。在这口气外,都是灰蒙蒙的远方。他擦了擦眼睛,此刻,那条通往老家的路通往过年的路,已被茫茫的大雪与灰暗的天空堵得不留一丝缝隙。走了两步,他又抬起头,蓦然发现路口的那些高高在上的高清摄像头正严肃地盯着自己。他冲它们狠狠地剜了一眼,再高清又怎么样呢,在这样的大雪下,拍到的也终将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吧,他想。
周如钢,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