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易,中国作协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作至今,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写作,兼及诗歌,有《东街》等多部文集出版。
江村风雨图
一切都处在阒寂无声之中。
水面如镜。吕文英将船划至水中央,选好顺光的角度潜伏下来。青箬笠,绿蓑衣,蹑手蹑脚,似一头狩猎中的豹子,双目紧盯着远处静谧、幽深的水域。
夏至已过,天气持续晴朗,吕文英心有旁鹜,无意作画。他日日划着木船,在瓯江碧湖一带徘徊,形迹诡秘。他在捕鱼?准确地说是打鳖。他手上一根鳖鱼车,跟马远《寒江独钓图》渔翁手上的鱼竿相似——这种先进的“线轮式鱼竿”在古代早已被普遍运用。不过,吕文英手上的鳖鱼车稍微有一点区别,杆没有那么细长,像一根秤杆,麻线前端一粒锡球,后面五六枚鱼钩。
现在,他把鳖鱼车扛在肩上,右手紧攥着,处于一触即发之际。经验告诉他,在他注视的水域,将有鳖鱼升出水面呼吸。
天气看上去似乎无可挑剔。
水下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一只鳖鱼像水泡一样升上来了,离水面一尺许,吕文英的鳖鱼车在空中闪了一下,“倏——”,锡球拖着麻线飞了出去,带着五六枚耀眼的铁钩,在阳光下画出一副毛茸茸的弓。
锡球的落点与鳖鱼出水同步抵达一个界面,溅起几点水花。鳖的颈部被钩住了,四脚拼命划动,挣扎,又一只脚被钩住。吕文英迅速转动轮盘收线,将鳖弄上了木船。
太阳隐遁,水域暗了下来。吕文英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片乌云快速向他移动。不远处,芦苇荡扑棱棱升起两只灰褐色的水鸟,箭一样朝他飞来,在他头顶上盘旋了一圈,重又落入那一片芦苇荡。
一场大雨说来即来。大雨织成一道深灰色的墙,从远处江面上斜斜地压过来,将山峦盖住。风呼啸着,挟持着密集的雨点,击打在树木上、屋顶上、篷船上、江面上。白雾在江上升起,雨点像黄豆一样劈劈啪啪砸将下来,把江面砸得坑坑洼洼。
吕文英《江村风雨图》画的正是瓯江于风雨中的景象。
山石、树木、村舍、江水、篷船、风雨,以及窗牖、篾帘、树叶、泥石流。山崖险峻,树木葱郁遒劲。村舍在岸,船在水上,树在山上,雨在风里,风在树林里、树冠上,风雨中成片的簇叶仿佛有无数猴子在肆意摇曳。瞬间,雨水夹带着泥石从屋后山上冲下来,注入江中。
夏天的江南,大雨来去无踪,事先全然不可知。大雨中,吕文英把篷船划至岸边一块山崖后面避雨。他没有把自己放进画中,也没有把别人画进去。他画了三条木船,皆泊在一座山崖后头。由于视线受到山崖的阻挡,三条木船皆只露出一小部分,或者半条。三条船一条有篷,一条有桅杆帆影、一条好像什么也没有。
这船叫舴艋舟。三国魏明帝时《广雅》释水篇有解释:“舴艋,舟也。”
古人常以舴艋入诗、入画。唐代诗人张志和有五首《渔父》联作,第一首深入人心: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青山如黛,白鹭翩飞,波光粼粼如银,两岸桃花盛开,鳜鱼游弋,斜风雨丝,烟雨迷蒙,这与吕文英《江村风雨图》乃异曲同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写自己的内心,不须归,不是他不回家,而是他更愿意在船上,或者舴艋船就是他的家。这似乎也是吕文英在画中所要传递的信息。
马远《寒江独钓图》《秋江渔隐图》都画了舴艋船,画了渔翁。马远画舴艋船,把船作为表情达意的元素,置于画面的重要位置。吕文英的舴艋船只是一个简单的意象,不是他要表现的重点,他把三艘舴艋船置于画的左下角,淡墨勾勒,属于国画中虚的部分。舴艋船以外,茫茫江水,悠悠天空,风雨如晦,是他要表达的。江村的水,被乌黑天空的重量压低,压得喘不过气来,是他要表达的。风雨中的江村,没有一个人影,空船、空屋、空山、老树、江水、泥石流是他借以表达的风雨内心。
吕文英作此画,是在明弘治年间的宫廷里。这个出身在浙江处州府保定村的画家,也许是因了一次次风雨经历和岁数渐长,不复年轻时的洒脱,他妥协了,选择了宫廷和利禄,参加画师的选拔。弘治元年,吕文英约四十三岁,进入宫廷画院,成为了孝宗皇帝的御用画师,直到六十五岁左右去世。或许,暮年的吕文英,深居宫廷,借《江村风雨图》,抒发了自己意欲重返江湖之心?
涌动的江水击打着船舷,船摇晃不止。吕文英的衣服被大雨淋湿了,他蜷伏在篷船里,感到浑身阵阵发冷。
货郞图
时间流逝,让其上游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往保定村路上,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鲁晓敏跟我谈起保定村的吕氏始祖。这位吕氏始祖是元代松阳县的副县长,金华人,每往返松阳、金华两地,都要经过保定村。当时的保定已是瓯江流域一个重要的商埠码头,江上白帆翩翩,商船往来如织。这一年,吕副县长退休,他没有留在松阳,或者回到金华,而是选择在保定村定居下来,他看中了保定的山水和繁华。后来,我在保定村那位吕副县长的后裔、九十二岁的吕圣南老人屋前,见到了《吕氏族谱》,知道了这位副县长叫吕明伦,是一个县尉,比达鲁花赤低一级,说他是副县长没错。
在村里,我先认识了吕书友,一个曾经当了十四年村监会主任的五十八岁男人。他穿着茄紫色夹棉衬衫,从一辆黑色轿车里跨出来时,保定村正处于午后的阳光之中,我因此欣喜地以为,他会告诉我想要知道的一切,譬如,吕文英的祖居、绘画、轶闻、后人,甚或我的想象力无法触及的某些细枝末节。
明朝。宫廷画家。吕文英。保定人。你不知道?对于我的问题,吕书友的第一反应是迟钝。他摆出努力回忆和想象的样子,试图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最后还是露出歉意的笑容,回答说不知道,不曾听说过。我明白,他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不是因为他缺乏热情,而是他确实一无所知。五百多年了,事情实在来得遥远,问题的本身就存在问题。为了弥补这个缺憾,吕书友打算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带我参观村里的老街、老屋、老樟树、吕氏宗祠,并走访两位年长的吕氏族人。
非常遗憾,在保定村堪称大族的吕氏,其宗祠只剩下两个残缺的门楼了,在两道门楼之间的露天过道上,乱草肆意生长。已是小雪,乱草仍不见要收手的样子。尽管这座建于民国时期的欧式门楼,昔日神韵还依稀可见,但已无法挽回我的失落。
吕圣南老人屋前阳光充足,这非常适合一个老年人的冬天生活,但是,关于吕文英的问题,他也是一脸茫然:“从来没听说过。”另一位老人吕叶根,也九十二岁高龄,他编纂了《吕氏宗谱》。他说:“吕文英?知道。明朝大画家。”
吕叶根老人在房廊下说这话时,手上拄着一根不锈钢拐杖,底部四个支脚呈十字叉开,看来他略胖的身体有赖于拐杖的支持。看他身上那件米黄色风衣,当初显然不属于他,而是他的儿孙们的淘汰之物,这使他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荒唐。他说本地方言,齿音很重,喉音混浊不清,我的听觉遇到了一些麻烦。在听不明白的地方,只好转向吕书友请求帮助。
老人的记忆,更多是吕氏近代发生的事情,对于五百年前的吕文英仅仅停留在“知道”的程度上。
老街上,一个旧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在为豆萁脱粒,她的枣红色上衣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成了某种虚幻之物。她举着一把自制的脱粒工具——一根长木棍,前端的横梢拴着一根短木棍,挥动长木棍,短木棍便一百八十度旋转——一次一次地以相同的姿势击打着地上的豆萁。她沉浸在由熟练的劳作而产生的美妙的宁静之中。这种劳作容易令人联想起一些已逝、或尚在延续的古老的事物符号。譬如,吕文英的《货郎图》。不错,《货郎图》画的是明代市井风俗。
货郎担作为城乡贸易的一种形态,自古活跃在集市覆盖不到的深巷和农村。宋朝以降,以货郎为题材的风俗画便十分流行。分藏在日本东京艺术大学资料馆和日本根津美术馆的四幅《货郎图》,皆为吕文英于弘治年间所作,所绘场景即为瓯江一带景物。四幅画的构图、人物描绘、场景处理相似:一个货郎头,一副货郎担(或货郎车),四个孩童。货郎头以小商品逗引孩童,四个孩童或围观,或挑拣,或玩耍手中玩具,逼真、生动,喜悦、快乐。四幅画分春夏秋冬,以不同的花木为季节标识:春图绘以牡丹、桃花、桧柏;夏图绘以蜀葵、椿、柳树;秋图绘以桂花、梧桐、芙蓉、菊花;冬图绘以松、梅、竹、山茶。
吕书友告诉我,老街起码三里,吕姓占了半条街以上。分手时,他又对试图走近吕文英的我说了一句看似多余的话:
时间使人忘掉一切。
旧院子里出现了三个男孩,仿佛来自吕文英的《货郎图》,我感觉诡异而不知所措。三个男孩在枣红衣女人身后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跨过那一堆豆萁,在老街上奔跑起来,像一阵风一样刮过,隐遁在远处一个墙角后面。
在三个男孩隐遁处,出现了一部卖菜和针头线脑的机动三轮车,电喇叭不停地传出刺耳的叫卖声,越来越近。
竹园寿集图
明朝中前期,绘画有两座高峰:宫廷院体和浙派绘画。吕文英是从浙派绘画走向宫廷院体的重要画家。
早期的吕文英,闲云野鹤,过着捕鱼和绘画的逍遥生活,寓乐于渔、读、画之中,那舴艋船便是他心摹山水、浪迹江湖的承载。其间,对其绘画影响最大的人是戴进。从年龄上看,戴进是吕文英的长辈。作为浙派始创者,戴进经历了从宣德朝宫廷院体到民间绘画的过程。他师承南宋遗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绘画风格,在浙江一带逐渐聚集起一批画家,门下弟子众多,如夏芷、夏葵、吕文英等。江夏派吴伟,以及张路、蒋蒿、汪肇等一批后起之秀也深受其画风影响。
中国绘画风格演变,呈现出一种有趣的节律,这表现在明代绘画上,即对前朝元代绘画的抵触和对宋代绘画的追求。明代画家们无视赵孟頫、黄公望、吴镇、倪赞、王蒙等元代诸家,而远师唐宋,南宋院体的刚硬苍劲之风在明朝盛行。吕文英作为戴进的学生,一度与他形影不离,作画,摹写,出入于唐宋画韵之中。吴道子的人物,马远、夏圭的山水,对吕文英影响深远。钱塘江水阔鱼肥,戴进常常携众弟子浮舟江上,但凡此时,吕文英便会大显身手,他的鱼鳖之获,总是让老师和同门们一饱口福。
1488年,弘治元年,新帝朱祐樘选拔宫廷画家。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此时的吕文英内心欲寻求稳定、安逸的生活,他参加了这一年的宫廷选拔,成为了一名御用画家,供奉武英、仁智二殿,最后被授以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
明代授官有严格制度,官员品级、编制皆有明确规定,必须要走程序,但皇帝往往绕过正常的铨选程序,命太监传旨,直接任命官员,所任命之官员称“传奉官”。由于锦衣卫“恩荫寄禄无常员”,明永乐至嘉靖间,品位较高的宫廷画家多被授以锦衣卫武职,纯属寄禄性质,为领取俸禄和身份等级的依托,不司其职,也无实权。这种做法提高了画家的地位,也引起了朝臣不满,不少人上疏直谏。
明朝推崇琴棋书画,绘画史上有名的画家皇帝就有宣宗朱瞻基、宪宗朱见深、孝宗朱祐樘。朱祐樘是一个马远迷,所学跟吕文英同宗同脉。他亲政爱民,开创了弘治中兴,却也生性懦弱,心地善良。据传,一次他和吕文英一起作画,画好之后很开心,就赏了吕文英几匹绸缎,说:拿了赶紧离开,不要让那些书呆子知道。孝宗皇帝说的书呆子是指朝中言官,洪武朝朱元璋立下的规矩。由言官担任监督、上谏之职。
吕文英在宫中经常应诏作画,接近孝宗,深受恩宠,有机会观赏到不少内府藏画,结识其他宫廷画家、王公大臣,开阔了眼界,画技也有长进。吕纪,又一个著名宫廷画家,擅画翎毛,吕文英擅画人物,二人经常合作作画,史称“大吕”“小吕”。弘治己未年(1499年),户部尚书周经、吏部尚书屠滽、御史侣钟三人同值六十大寿,周经于私宅置酒同庆,祝寿人群中有吴宽、王继、闵珪、秦民悦、许进、李孟旸、顾佐、周经的两位公子,以及吕文英、吕纪等人。这是一次以祝寿的形式举行的文人雅集活动,参与者或写诗、或作画,以纪其事。当天,主人周经援引《杏园雅集图》事,要二吕仿效,也将此次聚会场景画下来。二吕欣然摹写,将在场的二十八人皆写入画中,取名《竹园寿集图》。此画现为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画芯150×30厘米。画中署名的十四人皆以正面肖像入画,个个形象逼真,吕纪、吕文英画像于图之末,并立展卷而观。2016年《故宫日历》收入了此图局部。
但从此图也不难看出,院体束缚了画家的手脚。画中王公大臣们个个正襟危坐,表情划一、凝滞,几近照相,人物神态缺乏生动性。吕文英后期宫廷生活安逸,见识、修养皆有提升,但也由于宫廷的种种外在因素,限制了画作的自由发挥,现今,绘画史料没有将他纳入浙派名人录,也许与之有关。
樟树下图
这一个温暖的上午,古堰画乡码头巨大的香樟树下,某高校学生露天展出了他们的画作。画展场地旁边,我遇见了退休的朱小红教授。当时,码头上有一艘游船已经启动,马达的轰鸣声在江面上越走越远,在越过岸上一群写生的学生之后,变得隐隐约约了。
朱小红教授穿着一件酱红色羽绒服,面前支一块画板,一幅写生水墨已经完成大半。她手里捏着一根长毫毛笔,专注的目光投向码头及其外面的水域。在她的注视下,那艘游船到了江心,正朝远处的芦苇荡和几艘舴艋船无声地移动。上午的阳光用暖色调将江面渲染了一番,对岸的保定码头隐遁在芦苇荡后面,香樟树巨大的阴影将朱教授及其画板笼住。从她的位置上看去,保定村所处的山脚不过是一抹淡墨而已。
“他是一个很有仙气的人。”
“你说吕文英?”
“孝宗弘治元年,吕文英进宫。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去世,他也去世,这不是很有意思的契合吗?”
朱教授对吕文英有比较深入的研究,关于他的生卒年,朱教授采用了时下较为普遍的一种说法,但我更倾向于清华大学史学博士赵晶之说。
“吕文英入宫后的生活是安逸的,他遇到了一个好皇帝。”朱教授说道,“孝宗朱祐樘是一个为人宽厚仁慈、勤于政事又躬行节俭的人。他不近声色,一生只有一个皇后,他很爱自己的皇后,这在古代皇帝里头是极少见的。他的父亲朱见深有一个宠妃叫万贵妃,为人歹毒,孝宗母子几度险遭其毒手。孝宗皇帝童年坎坷,过着近似幽禁的秘密生活,身世曲折、离奇,小小年纪就饱尝了世间炎凉,这也促成了他宽厚仁慈的秉性。”朱教授娓娓而谈,微微有点激动。
“据说你临摹过吕文英的那幅山水画?”她的“观云听水居”在香樟树附近,我表示了要去观赏她临摹的《江村风雨图》。
“这幅画我临了三个月。”
“原画收藏在美国克利夫美术馆,临摹时借助图片。图片不清晰,要临出原作的风貌来难度比较大,只能从历史资料里找他的痕迹,吕文英存世的山水画只有那么一幅,我只好在他师承的马远、夏圭、戴进等人的山水画里寻找,揣摸他的技法。”
“过稿就画了四个。他这幅画是兼工带写,部分有工笔的痕迹,但以写意为主。他用泼墨把远山隐去,将江村在风雨交加下的那种樯倾楫摧的感觉画出来了。整幅画很生动,用笔跟着风势雨势变化起伏。临摹不是描图,把纸铺上去照着下面的图描,如果那样,画出来是不生动的。吕文英这幅山水画每一根线条都有一种弹性,一种力度,一种生命的感觉,这种生命的轨迹从哪里到哪里都有它内存的联系。我在画的过程中,就不能拘泥于它一根、几根线条的用笔,而要从整幅画的气势去把握。经过前面四遍的过稿,慢慢地摸着了这画的脉络,抓住原作的感觉,进入到吕文英的创作心态中去,熟能生巧,最后画出来那张,形神上跟原作有所贴近了,但我还是不太满意。”
我在朱小红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放下画笔,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临摹的那幅给政府收藏了,这是拍下来的图片。吕文英我真的很佩服他,可惜传世作品太少了。你看我临的这画的局部,每一片树叶都在风雨里颤动;树根裸露,树干瘦硬曲折,富有张力,顶着风雨,一种内在的力量被反映了出来;江水激荡,撞击到岩石上激起一层一层波浪;几只船楫隐在山崖背后,在避风雨。整幅画以水墨为主,部分稍有一点染色,是朱砂、朱磦。山石的皴法是南宋马远、夏圭的拖泥带水皴和斧劈皴。马远的《踏歌图》画的不是风雨,树的张力没有吕文英的这么大。”
朱小红教授说着回到自己的写生稿上,长毫笔蘸上水墨,在调色盘上箆了两下,很写意地画出远处的芦苇。
这里是龙泉溪与松阴溪交汇的水域,水面宽阔,一艘游船走了很久,才在我跟前的码头拢岸,下来一群游客。码头的宁静暂时被打破了。香樟树下,阳光已经挪动位置,那些画架上的参展作品处于斑驳的光影之中。
“吕文英的嫡孙也是画家,画山水,不过,名气没有他爷爷那么大。”
在我起身的时候,朱教授又说了一句。
内廷望江图
画师们像一群羊,陆续来到武英、仁智二殿,相互寒暄两句,即进入各自的画室,研墨、凝思、喝茶、作画,犹如现今上班一族。
吕文英一身青袍,于小泥炉前煮茶。窗外,一棵老树把枝丫青疏的影子投在墙上。那里挂着一幅他的近作,乃是瓯江一带的山石、水土、草木。吕文英的画日渐见少,也常常以年纪大了为由,婉拒王公大臣们的宴请,毕竟,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每日除了喝茶、摹写、恭候皇帝偶尔驾临或者召见之外,所剩就是日夜所思的昔日江湖和那些放浪形骸的日子了。“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他日日临摹王羲之《兰亭集序》,更多是因为此文所散发出的气度和情愫与其心境相合。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吕文英每摹写至此,就要放下笔来,内心升起许多无以言说的感触。是的,在内廷后期,他画了许多瓯江山水、风物图,抒发欲重返江湖之心和对故乡的眷恋之情,遗憾的是这些画作没有被流传下来,而湮没于茫茫的时间和江湖之中。《江村风雨图》是他于其间所绘之孤本,其欲归隐乡里之意溢于画面。
现在,他深埋在上午茶香弥漫的光阴里,面对窗外的墙角和飞檐,会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吧。近来,他常常咳嗽,身体已大不如从前。窗外老树上的那只乌鸦,听到他的咳嗽声,扑簌簌地飞了起来。乌鸦飞过紫禁城一层一层金色屋顶和血色宫墙,朝南方飞去。他的目光追随着乌鸦扇动的翅膀,也越走越远。他仿佛看见了故乡那条无比熟稔的江水,看见了自己在江上的倒影,以及那条舴艋船的倒影。
吕文英老了,身体每况愈下。残年里,他想如老师戴进那样,走出宫廷,重返江湖,但已力不从心,作《江村风雨图》,不过是内心的一个仪式而已。
告别香樟树下的朱小红教授,我来到码头水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是跟吕文英一样为完成内心的某个仪式,还是觉得吕文英会驾舟来到古堰画乡?
对岸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曳,一只舴艋船朝我缓缓而来。船头上,一个穿戴了箬笠、蓑衣渔翁,手上一杆鳖鱼车。他是吕文英吗?渔翁也看见了岸上的我,我们的目光在那一瞬重叠。
小兄弟,你要鳖鱼吗?刚从这江里打上来的。
你是保定人?
是的,我叫吕文英。
你叫吕文英……
惊愕中,瓯江一刻不停地在我脚下流淌,轻风吹拂,江面微微透着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