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辈子,似乎瞌睡特别多。
我小的时候,母亲一直在争工分。我是1966年1月出生的,那个时候,村不叫村,叫大队。大家给大队劳动,劳动的成果是给工分,相当于现在的积分制,得了多少分,换多少钱粮。生产队工分制分四个等级,成年人叫全劳力,男人一天出工为十二分,大约值八分至一角钱;妇女为八分,十六岁的少年为六分,十至十三岁为三分。大人们干农活,小孩子多是放牛。我小时候也是放牛郎。
在生产队上再怎么累,母亲回家都得生火煮饭。我们脚雄村是有名的旱区,白天劳动,半夜就得早起到一里开外的水井挑水来供中午和下午煮饭用。父亲一般在生产队里干的都是重活,所以抬水的事一般都落到母亲的头上。水井在一个山沟里,两旁树林茂密,就是现在夜晚我路过,阴森森的,我都还有些害怕,母亲那时一定也是害怕的。其他家要么有小叔子小姑子,要么有大了的儿子女儿,白天可以去守着水井的水渐满后舀满水桶抬回来煮饭。妈妈不行,我在家排行老大,也刚出生几年,白天她劳动都还背我在背上呢,所以抬水给家里煮饭用,就到了她的肩膀上,就是害怕,她也得半夜去挑水,不然白天就没有水煮饭吃,没有水喝。
有一次,母亲实在太累了,在煮饭的时候,抱着我坐在炉灶边生火煮饭。饭是煮熟了,母亲却抱我在炉灶边睡着了,她实在太困了。我虽然还小,却在那时翻了个身,滚落地上,额头撞到地上,撞了一个包,母亲因此被父亲打了一顿。母亲只晓得哭,我一只小手摸着她的脸,我也哭。从此母亲抱着我就不敢再轻易瞌睡,但只要她一有空隙,坐在一根小凳子上,也酣睡淋漓。
母亲的瞌睡,能睡到什么地步。一次半夜,我被她叫醒。我知道又有事要我起来了,我已经习惯了半夜被她叫醒,陪她抬谷子去水碾房碾米。那次仍然是碾米。碾米房在寨脚的河边,现在县气象局的房子脚下。我们孩子最怕的就是去碾米房了,据说碾米房有鬼,喜欢拉孩子的脚下水,很多小孩去碾米房前的河沟洗澡,都死了。长大才知道,哪是什么鬼,是长辈们编的故事用来吓唬孩子的。因为孩子们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到碾米房的水沟去洗澡,一些孩子胆子大,游到水碾房边,那个位置的水流得特别急,孩子就随着水流进碾房下面的冲水转盘里去了。一沟的水全部都倾注在那个转盘里,水大,力度强,水盘还在转动,大人自救都难,何况孩子。所以往往孩子在没有大人救助的情况下,都只有死路一条。大人天天劳动,没有那么多时间带着孩子,就只好编鬼怪故事,吓唬孩子不要去水碾房玩。母亲自然也不懂得这个道理,家里等着米下锅,母亲只得半夜拉着我起床,陪她一起去碾米,给自己壮胆。就是那次,她抬着抬着谷子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居然睡着了。还好的是,米箩筐居然没有倾倒在地上,不然损失就大了,弄不好还被我父亲打一顿。母亲也从此不敢半夜走路睡着了。
母亲一次抬着菜到街上卖。卖了一些,自己坐了小板凳上,又睡着了。等她醒来,面前的菜篮子里,居然已经一根都没有了。还好的是,小城的人们,都是善良的人,他们是自己拿秤,称好,把钱丢在她的篮子里,拿着菜走了。那些都是母亲的老客户了。母亲说这些给我听的时候,她就落泪,我也落泪。母亲善良,认识她的人也善良,善良的人,都是相惜的,他们不会让自己心里留下阴影。
母亲参与房族请客,每到一家,客人还没有到,她坐起凳子就打盹。村里有妇女就笑话她,说她培养三个子女都吃了国家饭,不会跟着子女去享福,还一直在农村辛苦劳动,现在参加大家一起请客吃饭,却到哪个家坐在哪儿都睡着,太不值得。很多人都笑话母亲,却被村里余姓的一个大姨妈说,大家笑什么,被笑话的应该是我们,姊妹们,她培养了三个子女,都有工作,她虽然没有去享福,还努力辛苦的劳作,走到哪里都睡得着,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些妇女说不知道。那个姨妈说,因为孩子都有工作了,她安心了,她幸福啊,姐妹们,她没有什么牵挂了,所以她走到哪里睡到哪里,我们行吗。所有的妇女静了下来。当这句话传到我耳朵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多年。这句话,每每却让我想起母亲的时候,总是热泪盈眶。不是我们不愿意接母亲去生活,而是母亲在帮我们把孩子带大之后,说还是回家劳动去,怎么都留不住她。
母亲死于高血压突发,救都没有机会救。母亲与房族的妯娌、堂儿媳们关系特别好,特别有两个儿媳每天上午去上坡劳动,都喜欢来家先见她一面,说些话才去劳动,那天是一个周日,她们两个似乎都商量好了一般,都没有来。我在城里杀了一只鸡,叫女儿儿子去叫他们奶奶来吃早饭,谁知道女儿一会回来说,奶奶在地下睡着了,满爷爷叫您马上回爷爷家去。父亲在周日,都拿着画眉到凯里卖,挣点小钱用。父亲不在家,我一听女儿这么说,就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两个弟媳,在安葬母亲的日子里,哭的撕心裂肺,一直内疚地说,那天我们要是去看看奶奶,也许就有救了,都是我们的错。我对她们说,不要哭了,人,还是认些命吧,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她们才停下哭来,去帮做一些后事去。而今,我和儿子患的高血压也是的原性高血压,父亲84岁了血压仍然正常,我想,我三兄妹和我儿子,应该是受了她的遗传吧。我常常想,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想母亲的时候,也会独自伤情,眼泪汪汪,是不是也是母亲的遗传呢。
只是母亲这一次,睡得不顾一切,睡得太久。她居然安心,舍弃她的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