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是在一座名叫福河寺的破庙里度过的。寺庙在半山腰里,早就荒废了,只留下一座大雄宝殿,宝殿的角落里歪着几尊被遗忘的泥菩萨。有的缺手,有的缺脚,蓬头垢面,细看时,仍有稀微的佛笑从积年的灰尘中浮出,让暗黑的大殿显出静穆的气息。早上太阳出来,金色的阳光穿过木格的窗户,如一柄利剑直直地射在大殿的泥地上,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我总是在这个时候穿过大殿,然后上二十几步台阶,上去取老师批改好的作业。台阶后面是老师的宿舍,宿舍差不多跟大殿的屋脊一平。在宿舍与大殿之间,是一长溜的花圃,种了许多的花儿,花开时,总有蜜蜂嘤嘤嗡嗡,上上下下地飞舞。取完作业,下二十几步台阶,回到大殿,习惯性地去看一眼角落里的菩萨。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菩萨兀自地笑着,无声地慈悲。大殿里的彩绘还在,只是色彩已经黯然。出得大殿的门,一抬头,就看见一棵大树,举着遮天的枝丫,站在外操场的南边。这是一棵上百年的银杏树,粗到让我们骇然的地步。传说是庙里的第一任方丈种下的。在大雄宝殿的左右两侧,是教室,大殿正面就是我们的学生宿舍,两层的土木结构的房子,也有几个老师住在这里,比如,数学老师韩行炳先生就住在一楼。中间的四方地带就是内操场了。
韩老师是个半边户,老婆在农村里。那时候,好像很多老师都是半边户。这从他们的穿着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半边户老师的穿着跟农民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大多走下讲台,就扛上犁耙去了田野。而全职老师呢,一般都会穿得齐整,白白净净的,孤芳自赏的,头发也弄得一丝不乱,走路很有知识分子的样子。韩老师不行。韩老师总是挽着裤腿,高一只低一只,袜子好像也总是左一只右一只,从来没有对称过。韩老师瘦,肩胛骨顶着衣服,衣服空空荡荡的,风,可以自由地出入。所以总是有鼻涕经常溜出来,他掏出手绢去擦,手绢送到鼻子跟前,他先皱了眉头,细瞧时,是一双隔夜的臭袜子,想退回去,又尴尬了,只好硬擦。哄堂的笑声就起了,他也是嘿嘿笑,继续讲几何。讲着讲着就跑题了,讲到高等数学上去,在黑板上写些古怪的方程式,自己皱着眉头去解。我们不懂那些天书,直到有一天,另一个老师阴阳怪气地说某些老师不务正业,故意把大学里的高等数学拿来吓唬初中学生,我们才知道,那些天书竟然是高等数学。这让我对枯瘦的韩老师,有了高山仰止的敬意!
在那个小庙里,我是当仁不让的学霸。一是记忆力超好,一般的课文,老师领着我们读过两三遍,别的同学只是解决了生字的问题,我基本上可以掩卷背诵了。二是会举一反三,老师在讲正方形,我已经融会贯通地把平行四边形、矩形、菱形统统搞懂了。后来教我们几何的徐老师,忙于谈恋爱,找了一个农村的姑娘,一到农忙时节,就跑到姑娘家去下苦力献殷勤,上课的事情,直接让我来替代,所以经常出现我代先生给同学们上课的场景。韩老师多少次说我是读书的材料,有一次竟然把我叫到他的宿舍,从柜子里抱出一堆书来,高等数学,厚如砖头。他对牛弹琴地给我讲高等数学,把我讲得云里雾里,自信心受到很大打击。那时候我的兴趣在小说上,经常躲在被子里,蒙了头,忍受着同床同学的脚臭味,一支手电筒,投入地看三国,看水浒,对数学实在没有多大兴趣。韩老师很失望,伸出孔乙己似的手指头,硬如枯枝,戳我的头,骂我胸无大志,“孺子不可教也!”这时候的韩老师总是喝了酒的,嘴里喷着热气,赤红着眼,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拿着辞典一样厚的高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你看看人家陈景润,你看看人家陈景润,你不学算了,反正我是要证明1+1=2的!你是指望不上了。竖子,竖子啊你!我不恼,心里笑着他像个疯子一样。
韩老师爱喝酒,喝酒要有菜,没有肉就只有吃鱼,要吃鱼就只有自己下河去找。好在那时候,河里到处都是鱼。韩老师有网,有杆儿,还有叉子,不仅白天弄,晚上也弄。所以韩老师身上一年四季,除了酒味,烟味,还有鱼腥味。他的腿瘦得跟鹭鸶一样,插在浅水里,细长的胳膊一抖,渔网匀成扇形,阳光下白光一片,没入水中。他抖几下,缓缓地拉回来,有动静了,网线在颤抖,他知道网里有鱼。也不摘,直接提了网,往回走。他不贪,一碗小鱼儿正好。水珠子顺着他的细如鹭鸶的腿,一路滴滴答答。他弄了鱼火锅,煮沸了,慢慢地踱到教室里,检查我们的作业,然后突然叫我的名字,把我批评一顿,让我去他宿舍罚站。人还没进门,扑鼻的香味,已经钻了出来。韩老师随后进来,面无表情,说:未必还有给你倒一杯酒?聪慧如我,立即坐下,饕餮起来。韩老师又利诱我:只要你答应跟我学高数,我天天搞鱼你吃。我只是吃,不回答。韩老师又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现在跟我学了高数,考大学不费吹灰之力!我把头埋在碗里,只顾吃,不接他的话茬儿。然后,韩老师就喷着酒气,赤红着眼,骂我竖子。竖子!
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没有几个是老实孩子。像我这种生下来爷爷就叫我哈巴儿(胆大的人)的男孩子,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做的。学校后面是一面山坡,山坡被开辟成学校的菜园,种了一坡的蔬菜。每当明月高悬,夜深人静,一想到那一坡翠绿白菜,我们的口水总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一个个都是饿狼,眼里泛着绿光。几个小脑袋一凑,眼神一碰,拿了洗脸洗屁股的瓷盆,揣一瓶母亲做的辣椒酱,几条黑影溜出宿舍,就去了后山。如野猪进了庄稼地,乱拱一通,装了一瓷盆,猫腰撤退,躲到河边,就着河水洗了,舀了半盆水,架火就煮,熟了,倒半瓶子辣椒酱下去,折几根树枝当筷子,呼哧哧地吃将起来。快活得恨不得唱歌。如此几个回合,胆子也就大了。
学校喂了一头母猪,该母猪好像有些智障,生下来的孩子不是被自己给压死了就是被自己吃了。为此,只要母猪一下崽,学校就会安排学生日夜守护,确保猪崽能够成活。这一日恰好是安排了我们几个胆大的饿狼值守,偏偏七八个猪崽子长得白白胖胖,煞是诱人。几个坏孩子一合计,决定吃一头猪吧。主意既定,行动起来当然没有问题。一人放风,一人逮了猪崽往河边跑,一人奔回寝室拿了瓷盆和辣椒酱,三人老地方汇合。康红平同学残忍,一刀就结果了猪崽性命,烧了一盆水,褪了猪的茸毛,开腔取了杂物扔进河里,架起火来就烤。放风的同学不停地跑回来视察进度,担心我们偷吃。终于烤好了,飘了一河的香味。也就放松了警惕,只顾着吃肉了。韩老师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完全没有察觉。很香啊——夜深人静的河边,月黑风高,流水无声,突然就有了这么一句阴惨惨的声音。我们保留着咀嚼的姿势,凝固在那里,不敢回头,都以为是深夜遇鬼。康红平呛住了,猛烈地咳嗽起来。韩老师走过来,盘腿坐下,扯下一条小猪腿,从怀里摸出酒瓶,用牙咬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口。
说,谁干的?咬了一口肉。兔崽子们,挺会享受!说,谁干的?
我们把握不准韩老师的意图,不敢说也不敢吃。韩老师咕咚又喝了一口酒,说:敢做不敢当,是吧?
康红平在后面戳了我一下。这个坏人,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担下来,因为我的学习好,老师会对我法外施仁。河套里有风,风把水面吹皱。一弯明月,倚在山头。
韩老师说:吃吧,这么好的东西,不吃可惜了。
我们的嘴恢复了咀嚼。
吃完了猪崽,韩老师站起来,把酒瓶子揣进怀里,让我们站成一排,他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暗淡的月光底下,他形容枯槁,双眼晶亮,像个鬼一样地把我们来回看了几遍,忽然劈手扇了我一耳光。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我眼前一片金光乱闪,等眼开眼来,韩老师已经在月光下走远了。
韩老师为什么没有打他们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后来听说,康红平同学出卖了我们,连同老师一起出卖了,韩老师从工资里拿出钱来买下了那头被我们烤吃的猪崽,此后,韩老师再也没有跟我们提起过这件事情。韩老师家在农村,自己也有两个儿子要抚养,工资菲薄,喝的劣质酒,抽的劣质烟。经常呛得咳成一团。好长时间,我不敢看韩老师的眼睛,他让我去他家里罚站吃鱼,我也不去了。
初一暑假,全县统考,我稀里糊涂地考了个全镇第一名,学校决定给我送大红花。当全校的学生沿着那条进山的羊肠小道,敲锣打鼓地将喜报送到我的家门口,当我像个晕晕乎乎的新郎官,胸戴大红花,被簇拥着回到山里,我的母亲,衣衫褴褛,张皇失措,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喜极而泣。韩老师黑瘦的脸上漾着笑。母亲放开我,一时不知怎么办,这么多师生,别说吃饭,就是喝水也没有那么多杯子。那一刻的母亲真是愁死了。韩老师召集学生们在我促狭的稻里挤挤挨挨地站好队,自己站到磨盘上,把我也拉上去站好,然后将一张大红喜报展开来,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全校的师生在鼓掌,母亲一直不停地抹眼泪。然后,韩老师像个领袖人物一样,手一挥,说:喜报送到了,我们回学校!
庙里的初中时代,还没有电灯,上晚自习点的还是煤油灯。一个晚自习下来,鼻子里全是黑烟,一掏一指头的黑。
初二入学不久,正在上晚自习。没有煤油了,天光渐暗,韩老师说:你们等我,我去买煤油。我们眼睁睁地看见韩老师扁腿上了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我们眼睁睁地看见自行车后座上架了一个大塑料壶,我们眼睁睁地看见韩老师从内操场出去了。然后,徐老师忽然跑到教室里,大声地说:你们的韩老师,死了!我们没有反应过来,他再次强调了一次:你们的韩老师死了!摔死了!在同学们的惊愕中,我说:你放屁!徐老师说:自行车刹车失灵,他直接飞到河里,头撞在石头上,成渣了!
我记得我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冲出教室,冲出教室去干什么。没有回忆,往事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涌上心头。我就是冲出了教室。我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先是闪过了内操场,然后是外操场,在百年的银杏树下,没有停留,直接往河边奔去。韩老师已经被附近的村民们从河里捞起来了。是的,他软绵绵的,像一根面条,被村民们从河里捞起来了。他骑着旧自行车,从内操场来到外操场,穿过百年银杏的浓荫,然后是一个陡下坡。开始的时候,韩老师一定是享受了自行车下坡的速度,大概两分钟,下坡走完,是一个之字拐,上大路,需要刹车。我们的韩老师肯定是在刹车的时候才发现刹车完全没有了,这样车头别不过来,这样,韩老师跟他的自行车一起,就直直地飞了出去,肯定是自行车先撒了出去,然后,他像一只瘦鹰一样,在空中手舞足蹈,试图找一个落脚点。但是时间不允许他做选择,等待他的是一块突兀在河水中的石头,他的头先行接触到这块宿命的石头。一切瞬间凝固。
我来到河边,河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平静地流淌。那块肇事的石头,上面有血,但是它不要脸地平静着,跟没事儿人一样。自行车倒插在河水中,似乎在还原现场。他的脑袋像是一个沙袋。村民们说。韩老师一脸平静,放下一切后的释然,写在脸上。他就躺在水边的公路上,裤腿高一只低一只的,头发仍然是枯草般的凌乱,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叫了一声韩老师,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在漫漶的眼泪中,我扭头看见,河道两岸,一山一坡的野菊花都开了。是的,那些我平时没有注意的野菊花,此时,以一种怒放的姿态,不由分说地向我奔来,像是一片金色的瀑布,喧哗着,叫喊者,向我奔来,将我淹没。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差不多忘记了韩老师的音容,但是,每到菊花黄时,我就会想起那一山一坡怒放的菊花,在迎风呼啸的菊花阵里,韩老师枯瘦的脸一定会在菊花里时隐时现,陪伴他的是那本厚如辞典的高数,对我露出失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