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感悟

袁曙霞:看“冰山”下蕴藏着的——读吴婷的小说《黑潮》

作者:袁曙霞   发表于:
浏览:124次    字数:3803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75篇,  月稿:0

  海明威在文学创作上有个“冰山理论”,他曾经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他认为作者只应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应该通过文本的提示让读者去以想像补充。

  我觉得吴婷的短篇小说《黑潮》是如此。《黑潮》表面上似乎只写了两个场面,两个人。

  第一个场面是写了老周和罗大生的一餐晚酒。这两人是小说里仅出场的两个人。这是一老年一青年的两个邻居,是固守“孤岛”不肯搬迁的老邻居,也是一个潜在客户和一个保健品推销员。在罗大生没到来之前,老周已经喝起来了,罗大生是不速之客,是不请自来的。他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陪老周喝酒,他的意图是要把老周变成他的客户。他是保健品推销员,推销出产品,才有收入,才有提成或者奖金的。他要生活,要挣够买房的首付,他都三十岁了,还没娶媳妇,他非常无奈,他女友的妈“下了最后通牒,年底再不把首付交了”,他“这婚事就黄了”。“我到哪弄这么多钱?愁啊!”他急需要挣钱,就需要努力工作。他对老周表示十二万分的恭敬和关心,就是为了这一目的,当然这里面也不排除对长辈的情感。他自带了盐水鸭,夸老周的花生米炸得好,见老周咳嗽立马灭掉香烟,并表示关心,适时地送上保健品的试吃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老周要保重身体,要提高免疫力,就得吃这个保健品。

  他说他的同事小王“看到那些客户,恨不得管他们叫亲爹亲妈。”他岂不是对老周一口一个“叔”?而且到后来,差不多也是把老周当作“亲爹”了。

  他“亲昵”地对老周说:“叔,…你就把我当儿子,我一有空准来陪你。”

  “罗大生果然来得更勤,有时带点菜,有时拎瓶酒,有时帮老周洗洗碗。甚至有几次半夜12点还带着盐水鸭过来敲响老周的门…”

  亲儿子也做不到这样子吧。

  在罗大生身上,作为保健品推销员的特征是突出的。他能“敏感地发现他放桌上的试用药被挪了地方”,他能“迅速捕捉到老周脸上稍纵即逝的神情和这神情里流露出的妥协,像乌云中的那一点白,仿佛能杀出一条生路来”。他真的心细如针。他察言观色,细心揣摩对方的心理变化,捕捉到突破口,然后对症下药。

  于是他对老周更加殷勤。

  这是推销产品吗?推销产品用得着这样察言观色,步步为营,引人入彀吗?罗大生显然是对他进行诱骗。他以此为业,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推销的产品实际上是没有保健作用的。

  “黑潮”涌动处,罗大生实际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与罗大生相比,这顿酒自始至终,老周就说了四个字“没事,感冒”。他不说话不表明他糊涂。恰恰相反,他心里可能很清楚。他连罗大生的“微笑”是“职业性的”也能看出来呢。

  他对罗大生,对罗大生推销的这些产品“阿兰米多维、葡萄籽维生素”,可能有清醒认识,他也许不相信这个所谓的保健品具有“抗氧化、抗病毒、抗癌”的作用。即便他相信这些东西能提高身体免疫力,他也没有买这些东西的钱。他大概从来就没想过买这些东西。这个在即将被拆迁的房屋里,六十多岁的独居老人,平时虽好酒,但他下酒小菜连一只咸水鸭都不舍得买的。后面还有一个细节,废墟中的那只老猫朝他叫时,他从盐水鸭里挑一块没有皮的扔给它。就是说那有皮的舍不得扔。现在的人,谁会稀罕那油腻的鸭皮?由此可见他平时生活水平的低下,经济的拮据。他怎么有多余的钱去买那保健品?

  这次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拒绝罗大生,主要来自于他对罗大生的同情和怜悯,还有一点小私心。此时老周眼里的罗大生是这样的:

  “这孩子刚三十,就有很多白发,虽剃个板寸,还染了黄色,但那星星点点的白夹杂其间,像是被秋霜盖住的枯草。黑框眼镜也遮不住那顽固的黑眼圈,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看上去哪像个三十岁的人?”

  人生不易,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活得不易。或许眼前的罗大生使他产生共情?他联想起自己的儿子,十八岁就出去打工了,至今未回,虽开车回来看他一回,又有许多年没回来了,电话也不曾打过,如断了线的风筝,如今他是否像罗大生这样艰难度日?甚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因为牵挂着他,他一直守着原来的屋子,他担心他哪天回来了找不到家。也许他想到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需要别人的帮助。这一片都搬走了,只剩下他俩,如果自己生病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有罗大生可以帮助他了。

  老周没明确表示买还是不买,这酒就还得喝。作者又略写了之后的喝酒,特别是写了年三十晚上约的酒。但这顿酒并没喝成,因为罗大生已经把自己吊在屋梁上边了。

  一次酒后,罗大生对老周说“叔,年三十晚上,我一定会过来陪你喝两杯。”但到了年三十,老周已经包好了饺子,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罗大生还没来。老周包的这餐饺子,可以说是浸透了温情和柔软,也包进了孤独和寂寞。因久等不见,老周只好去请。但老周见到了什么呢?

  “门是虚掩的,他站门外喊了两声,没人应。发现门有松动,一用劲就推开了,一股寒气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胃里紧缩了一下,心开始往下沉。他抱怨着:‘鬼天真冷!’估计罗大生不在家,他想回头,可是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地走进堂屋,穿过院子走到卧室。‘大生!大生!’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光束照到窗户上,隐约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他抬头往上看了看,一个人吊在屋梁上,两条腿在他眼前轻微地晃动着,裤腿短了很多,整个脚踝都露了出来。他一阵眩晕,不敢再看。胃里仿佛有个小怪兽要从他的喉咙里爬出来。‘咳咳咳’,他的喉咙里堵了一口痰,喘不过气。冷风阵阵,这里仿佛空无一物,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唯独没有烟火味。”

  黑暗,寒冷,凄凉,死寂,这些似乎裹挟成黑潮,吞没了这个三十岁的年轻人。

  这一段文字特别让人震撼,在客观环境描写间,又穿插着老周主观感受。读这些文字,我也产生了和老周一样的感觉。

  我把这里理解成小说的高潮,也是结局,这是一个特大的感叹号。小说在重锤声中落下帷幕。这后面的文字补叙罗大生自尽的原因,只能算是这篇小说的尾声了。

  罗大生遇见了更大的骗局,网上理财公司,利用高额利息骗取了他辛辛苦苦,求爹爹拜奶奶,又哄又骗赚来的钱,也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的所有希望。他想,什么都没有了,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哪里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假如还能有一点活路,谁愿意在万家团圆,万家欢乐的大年三十晚上自杀呢?

  作者着力描写的这餐酒,不是老周和罗大生的第一餐酒,更不是唯一的一餐酒。

  比如:

  “老周在心里暗想:这小子,进入正题比平时更迅速了。”

  “若在以前,老周必定会直接拒绝。”

  “虽然他那一套话跟车钴蹗一样,来回转了多少遍,但这次老周却有些犹豫了。”

  “后来,罗大生果然来得更勤,有时带点菜,有时拎瓶酒,有时帮老周洗洗碗。”

  由此可见,罗大生陪老周喝过很多次酒,用了许多时间,费了好多口舌,但却没推销出产品,也就意味着罗大生工作的辛苦和无效。我们可以设想,假如罗大生还活着,老周还没有成为罗大生的客户,这样的酒就会继续喝下去。这是由罗大生的职业特点决定的,也是罗大生的生存状态所决定的。

  他不仅向老周推销保健品,他还向以前的老邻居老王推销保健品,老王大概也没买。他想挣一点提成奖金多么艰难。

  罗大生推销不出去保健品不是因为他不努力,也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他选择错了推销的对象,是因为他所处的阶层。

  从小说开头写他的服饰看,他的穿着样式时尚,但品位低下,衣服甚至不合身。他经济拮据,三十岁了因为无房,又拿不出首付款,而娶不到老婆。他需要钱,可能因为没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只能沦为保健品推销员。他也许知道这些所谓的保健品并没有保健的作用,但他又不能不以此作为职业。推销的对象也只能身边的这些熟人,这些熟人尤其是老年人,甚至比他更贫穷,也买不起。知道他们买不起,又不得不向他们推销,因为他无缘认识有钱人,无缘认识那些能买得起的人。在干涸的沙漠取水,随便怎样利用感情投资,怎样鼓动口舌,结果也是徒劳的。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因为急需要钱,就想赚快钱,就看不到骗子公司的骗术,结果鸡飞蛋打一场空。他还没机会把黑潮推给老周、老王们,自己却被更猛烈的黑潮所吞没。我想恨他却恨不起来,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中还夹杂着深深的着同情。

  在城市,尤其是在城乡结合部,这样的人何止他一个?

  像老周这样的人呢,无论在城市中心,还是城乡结合部,简直是太多了。他们经济上的贫穷不必去说,他们更重要的是孤独。他们的孤独往往被所谓的保健品推销员所捕捉,他们就会有针对性地对其进行情感投机,适时向他们推销保健品。这些贫穷而孤独的老人,未必不知道这些保健品没有保健作用,但他们宁愿克扣自己的日常生活费,也会拿出他们仅有的一点积蓄去买,买来后,他们一般都不会吃。

  在上海,我曾经在上班的途中,路过这样的一个场所,里面坐满了老人,有年轻人给他们量血压、陪聊天,嘘寒问暖的,等老人提了从菜市场买的菜,或超市购买的东西回家时,这些年轻人会主动帮忙给老人提着东西送回家,肩并肩地走,边走边说笑,那亲切的样子超过子女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假如你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这些老人买他们推销的产品,你一定会感动不已。所以《黑潮》让我想到了这一普遍的现象。

  罗大生的悲剧告诉我们,即使贫穷也不要因为贪婪而忽视了对事实的基本判断,对常识的基本判断,不可丢弃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良心。这是作者以《黑潮》以有限的文字给我们的启示。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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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黑潮 小说 吴婷 冰山 袁曙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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