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师说(散文)

作者:李旭   发表于:
浏览:1次    字数:4600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8410篇,  月稿:7120
自古以来,老师就是一项纯洁而神圣的职业,极受人们的尊敬。尊敬具体且生动的表现就是把老师与父亲并列,放到了至尊的位置,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古代的老师有两类,一类叫塾师,就是私塾里教书的先生,为他人授业解惑;一类叫座师,指得是科举考试时的主考官和阅卷官,因有伯乐识马之功,虽未教授过学业,但也被举高到了老师的位置,有时甚至比那些塾师还要尊贵。

  座师自然都是官员,并且都是科举及第的进士一类。塾师一般和官场无缘,但也都是饱学之士。有的是运气不佳,祖坟未生兰草,一肚子“之乎者也”,但就是考不取功名;有的是对仕途心灰意冷,虽然功名在身,但一味心思坐馆教书;还有的则是因种种原由离开官场又到师场来混迹的文人。

  中国最早的塾师大概要算孔子了,不但授业解惑,而且还建立了一整套教学制度,什么“有类无教”“教学相长”“温故知新”,还有束脩学费制度,以及对学生的惩戒制度。把老师当作父亲对待也起始于孔子,子贡就为孔子守了六年孝,比为其父母守孝的时间还要长上一倍。

  孟子也是一位教书先生,他的《孟子》一书,应该就是他的讲义。孟子的学生不如孔子的多,但也都是历史文化名人,不仅传道受业解惑,而且还建立了新的哲学体系,成为一代思想大师,这塾师就不是一般塾师可比了。

  我的姥爷是妥妥的孟子的后人,出生在一个没落的秀才家庭,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但存了一闲房的书。清朝后期在其秀才父亲的教导下,通过了院试考试取得了生员资格,从而获得了秀才功名。那时的秀才是不得了的,不但有了参加府试考取举人的资格,而且家里还给免除赋税,就连县太爷升堂,也可以立而不跪,这已经是一种权威的象征了。不过这大堂上没下跪的资格,姥爷一次没有机会享受过。两代秀才,更是不易,太姥爷便寄希望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摘得进士的桂冠,从而光宗耀祖。

  可惜的是姥爷属于祖坟上未生兰草、未冒青烟之流,取得了秀才功名后即却步不前了,不但进士,连举人的边也没有粘上,最终还是落魄于乡间闾里。多年经史子集的熏陶,已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只得操起了教鞭和戒尺,开始了“舌耕”的营生,用舌头来耕种自己的生活,在今天的河北省怀安县渡口堡办起了私塾,以收取束脩为生,成了一名受人尊敬但生活落魄的乡间的教书先生。

  历史上像姥爷这样的私塾先生太多了,应该说这部分人是当时中国基层教育的主导力量,是他们构建起了中华文化文明大厦的基础。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也是这样一位文人。出生于一个破落的秀才家庭,年轻时和我姥爷一样热衷功名,也是考取了秀才后就屡试不第,七十多岁才援例递进为贡生,这已经不是荣耀,而是对这位伟大文学家的一种讽刺。他做了一辈子的塾师,过了一辈子穷困潦倒的生活。对于塾师的感受,再没有谁比蒲松龄更有发言权了,蒲松龄写过一首《塾师四苦》的诗,道出了他艰难无奈的塾师生活,其中的一段是:“人言教书乐,我道教书苦。昔人待先生,忠敬出肺腑。只要得明师,何尝计脩脯。今日村庄家,礼体全不顾。东村及西村,不止二三五。清晨便教书,口舌都干苦。方才教写字,又要教读古。先生偶出门,小子满堂舞。开学不回家,清明到端午。临期候脩金,看看日将晡。若还不至诚,留待后来补。此际好凄凉,问君苦不苦?”看得出,蒲松龄那个年代,即便是在孔孟出生的“孔孟之乡”“礼仪之邦”的山东,对那些教书的似乎也并不够尊重,常常收不到“脩金”不说,而且还“礼体全不顾”。所以塾师只能“此际好凄凉”地生活着。

  好在蒲松龄算得上是伟人,伟人塾师尚且如此,一半的塾师生活就可想而知了。伟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在于谁被后人记住得多,记住的时间长。我的姥爷如果活着,应该有150岁,除了我今天还提起了一下,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人提起了,我之后,我儿子都不会再提及。他像一粒沙子,融入了大地。不,不是沙子,而是尘埃,比沙子还小还轻得多的那种。

  蒲松龄如果活着是384岁,但我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记得他、念叨他比记得自己的姥爷还要多得多,我的儿子、孙子还将继续念叨下去。所以,蒲松龄先生是伟大的,是活在后人心里的,他不但是蒲氏家族的骄傲,也是中国人的骄傲,更是中国无数个塾师先生的骄傲。至于姥爷一类众多的塾师们,只能被“塾师”二字代替,就像今天的人们被“人民”二字代替一样。所以说,塾师们毕竟是要被人们忘记的,忘记不了的不是塾师的职业,而是塾师本人留下的文化财富,或哲学思想,或文学作品。

  我查阅了《清史稿》和《清史列传》,这大概都是将来《清史》的基础,但都没有蒲松龄的名字,蒲松龄的名字应该是被记录在了地方志里,可惜无缘这些志书。关于姥爷,我专门请朋友帮忙,搜罗来了《怀安县志》,希图其中有关于孟秀才的片言只语,遗憾的是秀才在怀安这个县域里并不是香饽饽,就像今天那个县里出了研究生,是万万不会记入县志的。至于“塾师”,更不会入志,姥爷毕竟太渺小。

  我不为县志里找不到“秀才”,找不到“塾师”而遗憾,但我为蒲松龄没能进入《清史列传》而感到遗憾,也感到不解。《清史列传》里,几乎清一色当官的。官呀,永远是人们崇拜羡慕的职业,永远是激励下一代奋发前进的动力,永远是历史青睐的对象。那怕是贪官、贼官、赃官,都会在《逆臣传》里占上一席地位。塾师们再纯洁,再神圣,对社会再有贡献,如果不能和官沾上边,那注定是要湮没在历史浑尘之中的。这又何尝不是老师的悲哀。

  姥爷那一代的塾师是要收取束脩的,也就是学费。孔子的时候是十条牛肉干,姥爷那时不再收牛肉干,当然有学生作为额外礼物敬送,那是另一回事。收取的也不是作为货币的白银黄金。具母亲回忆,姥爷那时收取的是粮食,以“石”来衡量,一石粮食大约300斤,两石粮食当时就能养活一口人。姥爷家里有五人,日子过得紧张恓惶,可见姥爷的收入并不高,勉强维持家计而已。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姥爷的面,但他教书先生的名望对我还是影响很大,小时候曾经有过两个未来的人生规划,一个是当个大卡车司机,开着“解放”在祖国大地上奔波。一个就是当个老师,站在讲台上,为孩子授业解惑。反正是不想放牛放羊,耕田种地。之所以想当汽车司机,是因为有一个开车的表哥,亲眼目睹过他开车的“威风”。想当老师,则完全是受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姥爷,以及村里的孙老师的影响。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孙老师夹着课本,肩头上落满白色粉笔末子,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走在街上的样子,几乎就像家里贴在墙上的毛主席一样伟岸。

  后来高中毕业,还真在村里当了一年多的老师,算是实现了人生的第一个目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学会了开车,并开着车没少在祖国大地奔跑,人生的第二个目标似乎没有刻意追逐也实现了,现在想来都是一种极大的欣慰。这都是后话了。

  我上学是1967年。那时是一个纯洁的不能再纯洁的孩子。除了村里百十户人家显而易见的人事、物事外,其他的没再见过什么,心灵也就少了很多污染。心灵的污染在于所闻、所见、所感。那会儿所闻不过家人所言以及家里的狗吠鸡鸣,所见不过这个小村庄以及周边不出十里远的山坡土丘。最美好的吃食是希望能吃上一口肉。最美好的物事是黄昏的彩霞和雨后的彩虹。有一次村边的脑包山脚下放了彩虹,踩着泥泞和露水,一路追去,希望爬到彩虹的背上去,追到彩虹的居处才发现,除了泥泞和露水一无所有,彩虹原来是骗人的东西!最感痛苦的是忍耐高烧,没有医治,没有药物,烧起来天昏地暗,每遇这种情况,母亲就会用顶针把后背刮出一道道血红的印痕来,谓之“刮霍乱子”,还有手指头放血,一针下去,黑色的血液就流了出来,那疼痛至今刻骨铭心。在我的心里,那时最高大的山峰是离家十里的心嘴山,心里总有一个盼望,有一天能够登到它的顶峰去,看看盘绕在山顶的云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知道,这山的海拔是1500米,比我们村子的海拔只高出了不到百米。山顶也上去了,山上的云也见到了,原来就是雾或者是雨。

  上学时,母亲用各种各样的碎布缝了一个书包,花花绿绿的,如果放在今天,那就是一件民间艺术品。一次到延安,就在一个门店里看到销售这样的包包,几乎和母亲当年给我做得一模一样,卖到50元一个。整张的白报纸切成32开,用线缝起来,叫作“白报纸本”一共两个,还有一枝铅笔。另外独特的用具是父亲当会计时用的一把13档的算盘,那时珠算是一年级的必修课程,用一根麻绳做了个背带,左肩斜跨着书包,右肩斜跨着算盘,就到学校上学了。

  学校是一大两小间土坯房,那间大房子是全村最大的房子,房子中间架着一根粗粗的房梁,村民们称之为柁,这是全村人家的房子里都没有的。柁上挂着两张用白报纸写成的和两张用旧报纸写成的大字报,一半粘在柁上,一半耷拉着,开门关门时就被带进的风吹得哗啦啦飘动,有点像出殡时的招魂幡子,大字报的内容是批判孙老师的,在孙老师的名字上还打了个红叉,那是用老师批改作业的红墨水打的,是村里的红卫兵小将书写张贴的。

  正面是讲台,墙的正中挂着一块涂了墨汁的木板,算是黑板。黑板的上边,正中挂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两边是用红纸剪出的宋体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黑板的旁边挂着一把教学用的特大黄色的毛算盘,算盘杆上绑了白色的猪鬃毛,算盘子推上推下,都能固定在算盘杆上。一个小桌子算是讲台。讲台下面靠北墙盘着一个大炕,大炕上摆着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小方桌充作课桌。上课的时候,大家脱掉鞋子上炕,盘腿坐好,开始听老师讲课。

  第一天上课,孙老师一进门,先领着大家高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然后,孙老师笔直地站在那里,低下头对学生们说:“现在我做自我批判!”然后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些仪式进行完毕,孙老师开始正式讲课。这些仪式,特别是“自我批判”仪式,我是不懂的,高年级的孩子估计也不懂,但孙老师一丝不苟,按照有关“领导”的要求,每次上课,都要“自我批判”一次,而每次都背诵这段毛主席语录。

  孙老师是个30多岁的小伙子,大学生,因家庭出身是富农,所以没有分配工作,发配到我们村当起了令人尊敬,但每天都要自我批判的老师。全村一至六年级都在这里上学,都由孙老师一个人教读。他的字写得特别好,就像书上印出来的一样,他站在讲台上讲课,那招魂幡子一样的大字报在他的面前不时飘动一下,好像是在提醒他,这是灵魂深处的革命。一堂课也见不到孙老师一点笑容,他显得十分的疲惫,那样子似乎还不如在地里种地的村民。

  我就在这里被孙老师启蒙了,第一天学得不是“山石田土口耳目人手足”而是学得“毛主席万岁”五个字,几乎重复了一个白报纸本子,回去受到了母亲极严厉的呵斥。一张白报纸要足足的四分钱,我一天就用了一张,家里怎么能供的起。

  除了这五个字,第一天还学到了更重要的东西:老师是可以批判的!也是在这一天,我忽然觉得,老师这个职业不但不伟岸,甚至还有点渺小……

  四十年后,我的儿子考上了师范大学,师范大学自然是培养老师的,毕业后他自己在广州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我提出了异议,我从心里不愿意让孩子教书,不是说教书不好,我贫困潦倒的姥爷,还有面对招魂幡子一样的大字报讲课的孙老师的影子,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儿子极其孝顺,尊重了我的意见,终于没有去当老师,虽然他毕业时就取得了教师资格证,还考取了“心理咨询师”执业证……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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