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冬。
列车在黄河冲积平原上奔驰。
车厢里人很少，几乎每位旅客都可以享受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我坐在靠近车门的座椅上，独自一人享受着车窗外的风景。
在保定站上来一位壮硕的男子，四十多岁，西装革履，眉宇间锁着一丝愁绪。他看看手中的车票，然后坐在我的对面。
“你在哪里下车?”他问我。
“北京。你呢?”
“哦，我也去北京。你在北京工作吗?”他继续问道。
“是。你也在北京工作吗?”
“没有。我去散散心。”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倒引发了我的好奇心：“你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哦，也没有什么事。”停顿片刻，他接着说：“唉，厂子倒闭了。”
“倒闭了?生产什么的厂子?”
“箱包，就是那种拉杆箱。”他指了指行李架上的行李箱。
“怎么会倒闭呢?”
“唉!竞争太厉害，咱不是人家的对手，没本事呀。”他苦笑道。
我不想戳他的伤疤，就没再往下问。车厢的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阵沉闷，那是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声伴随的沉闷。
“其实，也没有什么。” 他打破了沉闷。
我心里想：他要述说他的故事了。
“你知道北镇吗?”他问我。
“知道，箱包生产基地，听说规模挺大的。”
“我就在北镇。多少年来，我们那一片，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箱包。后来竞争越来越厉害。为了争取客户，拼命压价。你想，原材料进货渠道和价格都是一样的，最后价格压到了极限。怎么办?只有从人工成本上打主意，减少工人工资，压缩人工成本。”
“你这是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我说。
“你读过《资本论》?”他很惊讶。
我还真没有读过《资本论》，剩余价值这个概念是在大学学政治经济学时了解的。
“不瞒你说，《资本论》我看了不下三遍。”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还记了很多笔记，有些段落我都会背诵。”
“《资本论》会对你有帮助吗?”
“怎么说呢，开始是为了经营寻求理论指导，后来就把剩余价值用上啦。”他不好意思笑了笑：“为了尽最大可能降低成本，我专门招收年轻女工。女工胆儿小，好管理，饭量小，比男工省不少。
“招来后，把大铁门一锁，身份证收了，吃住干活都在一个院里，不准出去。不服从管理的狠狠教训一顿，再不行就打。”
“真打啊?”
“打!我就亲自动过手。”
“她们需要买东西怎么办?也不让出去吗?”我问。
“统一买。谁需要买什么，到出纳那里登记，每星期有专人一块去批发市场买回来，再按零售价卖给她们。”
“这点差价你也赚啊!”我心里想：这家伙心够黑的。
“苍蝇腿也是肉啊。我也是没办法，账都是一分一分地算的。你可能说我抠，不抠不行啊。你知道我一个箱包有多少利润吗?”
我期待着他继续说。
他伸出五个手指头：“五毛。”指了指行李架上的一个箱包：“就这一款，零售价五六十块钱的，在我们那里出厂价也就二十块钱不到，卖一个也就五六毛钱的利润。你相信吗?”
“真不敢相信。”我摇摇头。
“我不抠不行啊。”他摊了一下手：“还有，就是一天三顿饭，能省就省。这也是成本啊。就算是这样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再就是她们的工资都由出纳保管，不发给她们，这又省了一笔流动资金和贷款利息。能想到的我都想到了。唉，还是不行啊。”他有些激动。
平息了一下情绪，他继续说：“最后还是干不下去了。你想想，就这点利润，我一年得生产多少才能维持一家子的生计?整天累得像个驴似的，到年底一算账，和白干差不多。另外，老是强迫她们这样干，也不是个常法，早晚会出事，你说是吧?”
我“嗯”了一声。
他接着说：“宣布厂子关门那天，我特意安排厨师中午弄几个荤菜，请所有工人吃一顿散伙饭。几杯酒下肚，我对她们说：我让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凡是我骂过谁的，今天你就骂我个够;凡是我打过谁的，今天你就打我个够。我保证不还嘴，不还手。当然了，她们不会的。她们都不吭气，只顾着吃肉、吃鸡、吃鱼。你想想，她们自打来了就基本上没有尝过荤。唉——看着她们真是可怜啊!还都是些孩子啊!谁害的?我呀!我还是个人吗?当时，我就给自己扇了两个嘴巴子。她们都愣住了，也不吃了，都瞪着眼看我。我告诉她们：你们不打，我自己打，我该打!只求你们原谅我，行吗?她们勉强点点头。吃完饭，我让出纳给她们多算了点工资，每人也就多几百块钱，太多我也拿不出来。”他又摊了一下双手。
“结完账，我安排车送她们去车站。她们走的时候，我站在大门口送她们上车，祈望她们临走给我说一声‘再见’，可是她们竟然连头都不回。唉——”
他的故事讲完了，我无言以对，只是跟着他叹了口气：“唉——”
车厢里的空气更加沉闷了，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伴随着的沉闷，单调枯燥，催人入睡。
2024.8.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