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白琳:漫长的喧嚣(中篇小说)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87次    字数:4360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白琳:生于新疆,罗马艺术史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国内刊物。

  漫长的喧嚣(中篇小说节选)

  白琳

  1

  六月的某一天,我从外面回来,洗了很长时间的澡,磨磨蹭蹭地擦干头发,直到日落,才拉起背后拉链,绑好垂在两侧的腰带。这裙子现在成了睡裙,因为它有一个挖到小腹的深V领口,夏日过后,我打算把它扔在罗马,因为往后它在我的生活里将不合时宜,唯有此刻努力物尽其用。接着我喷了一种名叫粉红葡萄柚的香水,站在厨房享受百叶窗里渗入的晚风。夏天的罗马有金红色的傍晚,大约快到八点半,最后一缕暖色调才会彻底融进远处的暮霭。

  泽内普是这时候发消息来的。

  Lin,我现在遇到了麻烦。机场的COVID-19检测点关门了,我今晚没办法飞了。

  怎么会这样。那你需要换航班?

  是的。我去问了机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说检测点下午四点就关闭了,今晚十二点才会开门。

  为什么是这个奇怪的工作时间。

  是啊,我认为他们应该是24小时制。

  我也认为应该这样……那么现在怎么办?下一趟回伊斯坦布尔的航班是什么时候。

  明天早晨七点半。

  你要回到市里来吗?

  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住在你那里么?

  当然方便。换好了机票随时联系我。

  这个下午我们才刚刚告别。早晨泽内普去市中心给父母邻居买了伴手礼,中午两点多钟我们一起去了LeFoodieCaféBistrot,这是我在罗马常去的一家小酒馆,它就挂在拉特朗圣若望大殿的旁边,离圣乔万尼地铁站很近,在全罗马一千多个咖啡馆面包店里只能排到两百多名,据说是因为食物不好吃。但我没有在这里吃过饭,每次来都只是在圣乔瓦尼罗马城墙下的花园餐桌前喝一点东西,有时候是冰咖啡有时候是大麦咖啡,两三块钱,价格适中。还有一次晚上七点钟来,遇到happyhour(欢乐时光),十二块钱会得到一杯酒或者不含酒精的饮料,一些小吃,几个歌手的弹奏演唱,足够让人坐在户外惬意地消磨掉两个小时。疫情之后,顾客少了很多,服务质量堪称绝佳。现在罗马把顾客捧上天的餐厅太多了,甚至有次我在西班牙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因服务过于周到而产生强烈的局促感。

  小酒馆靠近圣乔万尼地铁站,是罗马城里一个比较大的换乘站,也是最好的告别地点。

  泽内普拖着一只小行李箱,我帮她拿着西装袋,两个人顶着烈日走了十分钟,从我的住所走到城墙下的小花园里。

  我喜欢这里。她看了看周边的环境说:我很高兴在地铁里的那晚不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算起来我们已经告别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我说,望向逼近自己的褐色城墙。热浪打在草地上,半户外的小酒馆里却灌进簌簌微风,让人觉得凉爽。

  是的。第一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在2020年的1月23日。泽内普回忆道。

  你怎么可以记得这么清楚!我有点惊讶:我只记得上一次分别是在冬天,甚至一直以为是在2019年的十二月。

  因为你告诉我第二天是中国的除夕,所以我这次回来之前专门查了查日历。

  是的……我说。我好像想起来了。

  那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去考文物修复的考试。泽内普摘下墨镜,把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可不是,我们还抱着两大块湿壁画搭地铁回家。

  然后在Subaugusta那站吻别。

  我当时还住在ReDiRoma。

  谁也没想到那晚是一场告别。我还记得你跟我说新年快乐。

  后来我们谁也不快乐。

  可不是。我去年夏天在库内奥收到你的消息,流泪了。

  哪个消息?

  你在我生日那天发来的消息,你说你要彻底离开罗马了。我生日那天,按照中国的日历来说,是秋天的第一天,我早晨去郊外,脚下都是红叶。然后就收到了你的消息。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甚至直到这个四月。后来意大利开放关口,我就想,我还是要回来的。

  做正式的告别吗?

  是的。仪式感……所以你看,泽内普指着我挂在椅背上的她的西装套:我这么正式地回来和你们一起开香槟庆祝,就是为了这个完美的告别。

  一个棕色卷发系着围裙的男孩有礼貌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小姐,请问需要什么?

  冰拿铁。但含糖吗?泽内普问。

  不含。

  那么就冰拿铁。

  好的,您呢小姐?他转头问我。

  大杯大麦。

  好的。请稍等。他将手中的笔插入制服口袋,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微笑。

  通常他们不会这么快服务,也不会这么有耐心地朝你笑,也更不会好心地帮我们拉椅子。现在这一切都比较反常。我一边把免洗酒精递给泽内普一边说。

  现在这些餐厅恐怕对每一个进来的顾客都心存感激。

  是这样的。

  一个女孩走进咖啡馆,独自坐在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旁。她摘下了口罩,非常漂亮,有古罗马硬币一样高耸的侧面。头发染了色,原本不应该这么黑的,但现在像是黑夜覆盖了她的头颅。

  我们也摘下了口罩,折叠好放进口袋。即便我们的身旁就是草地与城墙,有大把的新鲜空气可闻,这样做还是会觉得有些担忧。这一片人群密集,曾经是罗马的中心,现在也是人流大的重要区域,不远处就是拉特朗圣若望大殿,前一天泽内普才第一次走进去,她说傍晚的微风拍打着大理石建筑,教堂里没有几个人,她摘掉了墨镜和草帽,在教堂里怀着莫名的虔诚,在这座圣殿里沉浸了好一会儿。

  我有几次去听唱诗班唱诗,我说,就在家门口,所以很快就走到了。唯一就是路口那一堆交通信号灯,高高低低,也不是正正地朝着人,都分不清红绿灯从哪个方向来,而且每次过这个路口都要等好久。

  这里确实是中转站,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经常在这里换乘?

  当然记得。最常换乘的两站就是Termini和这一站。但还是Termini多一些。

  是的。现在说起来就好像是好多年前。

  我们前天在地铁站告别时,恐怕没想到还会见一面。

  可不是。当时那场景真的和一年多以前一样,罗马的黑夜,我们在地铁上坐着,一站一站停靠,然后……你站起来,假装亲吻我,假装马上就能再次见到彼此。

  可不是。

  实际上前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感到了空虚。泽内普补充道。

  我也如此。

  这是您的拿铁,还有大麦咖啡。刚才走进厨房的年轻人很快端着托盘上来了。

  泽内普喝了一口,皱眉道:明明是含糖的。

  可以请他们换掉。

  算了,可以忍受。你的大麦怎么样?

  老样子,我只要是下午来这里就只喝这个。

  我低头看了一眼咖啡杯里的Orzo,如果不熟悉的话,很难从外观甚至是口感上分辨出来这不是咖啡。大麦咖啡原产自意大利,是不含咖啡因的烤谷物饮料,类似浓缩咖啡风格。在意大利,所有的咖啡自动售货机上都能找到这个。虽然传统上被认为是给儿童的咖啡替代品,但现在在欧洲,对于那些出于健康原因选择避免咖啡因的人来说,它是一种越来越普遍的选择。

  现在你只在早晨摄入咖啡因吗?泽内普问。

  是的,而且每天早晨醒来最先干的事就是给自己灌一杯高浓度的咖啡。我说。不过我记得安东尼奥说,这样简直无异于自杀。

  是的。安东尼奥和你一样,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灌下足量的咖啡……其实有好多人都喜欢空腹喝咖啡。然后享受心跳加速,胸闷心悸。

  没错。明明每一天都感受到这个,可是还是喜欢空腹喝。我试过吃了早餐再喝,但完全没用,就是它无法让我迅速清爽起来。吃过早饭的我觉得自己很重,脑子都被塞住了。

  但是咖啡会加速身体对能量的消耗,早上空腹喝很可能导致低血糖,这样很危险。泽内普说。她看上去很累,眼下翻出淡淡的青灰色,也许是走了一早晨路的缘故。她喝完一拃长的咖啡里最后一厘米,把杯子放下,继续道:但又怎么样呢,我们——我指的是广义的人类——都是自杀式生活。遵守条条框框的规则,老老实实……我们怎么活着都会损失掉一部分的自己。

  一只蝴蝶在树丛中飞了一小会儿,最后紧贴着铁门休息。它的肩膀高高耸起,把翅膀撑成半面纸扇,淡黄色,橘色,苍灰色被压扁,我觉得它保持那个姿势很累,果然片刻之后它就飞走了。

  我也很累。意大利的阳光很明亮,容易让人心情变好,也很容易让人变累。我的喉咙像是也被晒化了,黄油一样的语言从那里面淌了出来。我们在这个并不宜人的午后慵懒而松散地聊天,讲了讲分别之后这一年半里彼此都经历了什么,直到四点钟,我和泽内普的手机闹钟都响了起来,这是她要离开的讯号。我站起身,与她重新一起清点了行李和随身物品。

  这话我说了好多遍了,但请相信我,Lin,这不是最后的告别。我们在圣乔万尼地铁入口处分别,泽内普拥抱我说。

  是的,当然不是。我们终究还会再见。我说。

  我是真的认为我和泽内普很快就会见面。只不过我以为再次相聚会是在一切好转之后,那时我一定会去一趟土耳其。但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我就站在厨房里为下午刚刚告别过的朋友准备晚餐。冰箱里空空荡荡,我拿出了所有能用得着的食材,勉强拼凑出两道菜。

  番茄炒蛋,午餐肉炒西芹。量很少,我绞尽脑汁,最后翻出在冷冻室里待了很久的培根。

  天气逐渐在变热,罗马的夏天并不是很难熬,但是户外的烈日能够融化一切。在房间里老实待着就不会有问题,所以我总是想要缩回这个硬壳里。这个公寓是个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墙体非常厚,信号不好,打电话都得把身体伸出窗外,但因此也异常隔冷隔热,住起来冬暖夏凉。

  傍晚很宜人,从窗户望出去,浅绿夹白的络石爬满了整个庭院的围墙和栅栏,初夏时分,开出连成一片的小花,散发出芳香的气味,令人神清气爽。太阳落下去之后味道似乎总会更加浓烈,它们渗透了树木,遍及整个夏日的夜晚。

  泽内普八点半钟才到达我的住处,她在机场等待了一个多小时才换好机票。下一趟航班是次日早晨七点四十五分,好在没有收取额外的改签费用。

  我们好像一直在告别,但一直也没有真的告别。走进大门里的泽内普这样说。

  可不是。我说,谁能想到我们四个多小时之后又见面了。

  我在厨房里做最后的准备,泽内普去浴室清洗了自己。出来时脸上虽有倦容,但精神了许多。

  抱歉,给你带来风险……她这么说。

  没有关系。我免疫力还不错。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这个很好吃。这个也是。怎么做的?整个晚餐过程里泽内普都捧场地夸赞我的厨艺。我一度分辨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假的赞美,只能谦虚且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只能用这些招待你,我不是一个好厨子……

  不会不会。很好吃。似乎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她吃完了盘中所有食物。

  晚餐过后,我们一边坐在桌前喝冰镇桃子茶一边聊天。

  你喜欢罗马吗?或者说你喜欢在罗马的这几年吗?泽内普问。

  喜欢。你呢?

  其实……她犹豫着说,其实我在罗马遭遇了人生的低谷。这里对我而言十分沉重……

  为什么?

  我在第二年患了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整整持续了十多天,后来我不得不回土耳其看心理医生。

  ……

  (节选自《红岩》2022年第1期)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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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中篇小说 新疆 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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