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李慧义:沙滩挖煤渣

作者:梦婷   发表于:
浏览:33次    字数:416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2篇,  月稿:0

  张家口是我的第二故乡。

  张家口地处京、冀、晋、蒙四省市交界处,东西两面被燕山和恒山的峰峦左右夹峙而形成一隘口孔道,其险峻如大开口的狮子,把身后的蒙古高原也吞了进去。赭红色片石砌筑的古长城从狮子头上蜿蜒爬过,神龙不见头尾。由几股山泉汇聚成的清水河从狮子喉咙喷涌而出,由北向南穿过城区又滚滚而去,给山城平添了几分灵气,滋养着一代又一代淳善的张家口人。

  多少年来,这里刺骨的风沙和寒冷气候之恶劣也是出了名的,狂风黄沙漫天飞舞一刮就是半年,尤其一到冬天,风硬雪大冷得要命。这里的春秋两季时节在无形中被截短了许多,而冬季却被硬生生地拉长了一大截,足有漫长的半年时光。五月沙尘暴经常见,九月飘雪花不稀奇,甚至下过六月雪。据老年人讲:坝上的人如果冬天遇上白毛风雪(当地土话)是很恐怖的事情,被风雪困住迷路的人往往会抱着大石头被活活冻死。这是因为狂风卷起的沙砾打在大石头上会迸出火星子,人自然就会想奔火星去取暖而酿成悲剧。说归说,却也让人不寒而栗。

  怎样度过眼下的冬天是张家口人每年都要面对的一件头等大事,一进入九月家家户户就要忙着买煤、和煤坯、搪炉子、打烟筒、安风斗和腌咸菜准备过冬了。和煤坯就是用买回来的散煤末按比例掺上从西山拉回来的黄胶土,洒上水,哥几个拿铁锨使劲翻搅成泥状,然后在平地上用煤坯模子抹成一块块的煤坯,晒干后搬回家垛起来,准备一冬天烧。那年月只有机关工厂和军队才烧得起大同运来的大块煤或煤球,而百姓人家都是烧定量供应的散煤末的。那是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买粮油副食、煤炭棉布、豆腐肥皂火柴统统凭购货本或票证按指标定量供应,而这些按人口规定的指标根本就不够用。粮食断供只能瓜菜代,混合煤末论斤买。后来到文革开始,整个社会乱套了。供应就更紧张了。大部分人家必须要盘算好那一天买粮,啥时候买煤,说接续不上就要向邻居挪借,这都是平常事毫不稀奇。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张家口成了反修防修最前线的军事重地,文化大革命的造反风暴裹挟着时刻要准备打仗的阴云笼罩着山城,一派紧张肃杀之气,多年不散。因为“停课闹革命”,家里大人不许我们上街跟着别人“砸烂旧世界”,更不许我们掺和进造反两派的武斗。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一代人窝在家里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那是一九六七年九月的中秋节前,早早登场的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夹带着第一场雪扫过张家口。热天总习惯在南墙根歇阴凉的那几个老头和爱斗“蛐蛐”“蝈蝈”的孩子们都很识相地挪到巷口铁路家属院门口向阳的台阶上晒阳坡爷(当地土话)去了,门口钉鞋的二狗他爹又呼噜呼噜地气喘咳嗽上了,这标志着张家口的冬天真的来了。

  一天下午,听人们说在第四中学对面的河滩里竟然有人挖出煤了,这可是个大事,妈妈催促我们赶紧去,于是我们哥三个扛上铁锨镐头,借了邻居个两轮排子车就赶去了。

  秋阳西斜,清水河南边河滩上的一大片洁白的芦苇花开了,轻盈

  地漫天飘散,早来的的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嘎—嘎—”地叫着又开始向南飞了。原来这片河滩就是当年大炼钢铁的战场。我们来时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挖掘了。观望间,一位坐在沙土堆上抽烟歇息的眼镜大叔告诉我们,他当年在这儿参加过大炼钢铁,这儿共有四个炼铁炉,旁边紧挨着专用线煤场,从庞家堡运来的铁矿石在四中操场上砸碎,和家家户户收缴上来的废钢铁一并在这儿倒进炉子里炼出了一坨一坨的铁疙瘩和一条一条的铁溜子,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不到半年的光景就撂下不干了。眼镜大叔让我们就挨着他们旁边挖,那年代是很讲究递根烟卷的,可惜我们没有。

  十年的光阴匆匆而过,年年夏天的洪水和四季不停的风沙早已把昔日的炼铁场冲刷成了现在只疯长着几蓬蒿草的荒沙滩。我们按眼镜大叔的指点,先一条直线挖壕沟,终于幸运地挖到了当年炼铁炉边堆煤场的地方,挖到二尺多深的地方就能看到黑色的煤层了。掺杂着炉渣的煤层约有半尺多厚,我们再把上面一层厚厚的泥沙清理掉,然后就可以把煤末子和没烧透的焦渣小心地掏出来了。其实再小心挖出来的也是一半煤灰一半泥沙。我们三人轮换着挖,能挖出煤来总是让人欣喜不巳。

  夕阳早已经滚下了西山,夜色在河滩上铺展开来,干活的人并没有觉得天有多黑。也不知什么时候星星眨巴着眼睛布满了天空,一轮大大的圆圆的月亮也早早地从河对面那片小树林上头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把河滩照得像白昼一样,敢情今天是八月十五啊。来挖煤的人也多了起来,有蹬着平板三轮来的,也有挑着竹筐的,人们“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夹杂着锨镐的碰撞声,原本寂静的河滩显得很热闹。

  突然,一阵粗俗的叫骂声就在我们旁边不远的地方传来,听声音像是两拨挖煤的人家为抢地盘在争吵。循声望去,只见穿着劳动布棉坎肩的父子俩与背对着我们的两个小伙子隔着一条壕沟对峙着,双方手握铁锨摆出一幅要拼命的架式,但又谁也不敢先动手。坎肩爷儿俩涨红的脸在月光下棱角分明,身后护着的是他们的劳动成果;小半车煤渣。张家口人的脾性是话少,凝滞的空气让人心颤。我看到眼镜大叔走过去好像有想拉架的意思,陡然,“打倒右派份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声吼叫在人群里炸响,惊讶的人们齐刷刷地扭头向后面看去,原来是一个五短身材却头大如斗的中年汉子在举着拳头喊口号。口号声落,我看见年长的坎肩爸爸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一声不吭地和孩子收拾着工具,显然是不挖了。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月亮,黑暗中爷俩拉着半车煤渣悄悄地走了。转瞬间,一束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倾泻而下,此时沙滩上却出奇地安静了,只见人们依旧自顾自地低着头挖着煤渣,这是硬道理,也是沉甸甸的一冬生计。一场挖煤渣要引起的械斗就因不明就里的一声口号而输赢立判。无人理会的那个口号汉子独立在沙滩上,嘴里叼着一支忽明忽暗的烟卷,看不清他的脸,搞不清他在想啥 ,惨白的月光在他的身后投下了长长的阴影,我断定这不是个挖煤的人。

  人争一口气,我心里明白,今天这不是个斗气的事,。

  我们拼命地挖,眼瞅着车就快装满了,一股凉风扫过,出汗的人也打冷战。姐姐提着暖壶给我们送饭来了,妈妈特地给干活的人做了炸油饼,大哥很世故地给眼镜大叔送去了一个。吃了饭,两个哥哥在捆刹车,我来到了河边洗脸洗脚。

  秋天的清水河已然没有了夏天雨季时的滔滔水势,一条大河也变成了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河。静谧的夜晚能听到河水轻轻流淌的声音,中秋的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细碎的银光,像一条细长的银链。我朝河里畅快地撒了泡尿,打了一串寒战。对面小树林里传出了几声响亮的蛙叫,影影绰绰能看到靠南边已经掉了一半叶子的几棵老槐树枝桠上栖息着几只寒鸦。

  “南飞地大雁,请你快快地飞,捎个信儿到北京呀......”远处飘来了铁路大楼顶上的高音大喇叭里放出的歌声,那里是正在两派武斗中的红色革命造反司令部的大本营。歌声在清冷的夜晚显得格外深情而又悲怆,荡涤着人们的灵魂。

  我匆忙在冰凉的河水里洗了洗脸,倒出鞋里的沙子洗了洗还没穿过袜子的两只脚。转过身,却看见被洪水冲出来的沙埂下竟然有两支黄色的野菊花在微风中摇摆,我想到小妺爱花,就顺手把它们拔了起来,又脱下夹袄小心地把花包裹好了才放在了煤车上。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坎肩爷俩正在我们挖过的地方欢快地继续着坑道作业,原来是好心的眼镜大叔把坎肩爷儿俩拦了下来,我们干的活儿一完工,坎肩爷儿俩就占领了这块风水宝地,黑色的煤渣已经堆了大半车了。趁坎肩爸爸擦汗的功夫,大哥悄悄問他:“那个喊口号的傢伙认识你?”“认识,哼!我们还沾点亲呢,”坎肩爸爸显然不想多说,铲起一铁锨煤渣狠狠地抛进了车里。

  这年头好多事是不堪说的。

  旁边眼镜大叔也一个人准备拉煤车回家了,沙滩上拉着重车起步显得很吃力,我赶紧过去帮忙推车,我俩费力地走出沙滩上了大马路才放下车松了一口气,面对面是两张涨的通红的脸。眼镜大叔穿的是看不清颜色的中山服,上面的小兜上插着支钢笔,眼镜后面的双眼透着沉稳斯文。我问:“您是个老师吧?”“呵呵,你看出来啦,谢谢你啊,小伙子。”他掏出手绢擦着眼镜回答我。我说:“有您的帮忙我们才能挖出来好煤渣,好人有好报,我们大家都诚心感谢您呢!”眼镜大叔微笑着摇了摇头,摆摆手,肩膀套上拉绳,操起车把向南走了。

  我感动了,张家口人话不多,这一摆手就把人世间的那些可有可无的客套轻轻地挥走了,又似乎全都包含了进去。

  送走眼镜大叔,我追上哥姐们一块前拉后推着满满一车煤渣高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南营坊的时候,从西边土坡上下来一群拿着棍棒的小孩子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一个领头拿着红缨枪稍大些的孩子叫我们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才让过去,疲惫的我们没搭理他们就径直走了,大概是看我们人多,这些毛头小子呆呆地看着我们走过去终于没敢发飙闹事。昏暗的路灯下,那些卖花生米的,卖山里红的和卖心里美萝卜的也都大着胆子出来摆摊了,只是不敢大声叫卖。

  走到我家巷口,耳边传来了美妙的琴声,那是熟悉的[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的小提琴独奏曲。这是邻家那个小木匠经过两个春夏秋冬的苦练,如今已经拉得十分娴熟流畅了,这条小巷几乎每晚都会响起这熟悉的琴声。小木匠伸出粗糙短胖的十个手指头就像十个小水萝卜,可一按在弦上就像在四根弦上跳舞的四个小矮人,真是妙不可言。刚刚表现草原上红卫兵跃马扬鞭、奔腾跳跃的前奏曲过后,乐曲骤然转入了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时那种亲切、激动、幸福的抒情主旋律中,时而激情澎湃,时而悠扬舒展的琴声在夜色中飘荡,像一股暖流抚慰着夜行人的心。

  已经看到我家房顶烟筒里冒出带着点点火星的袅袅炊烟,就着微风扶摇直上又随风飘散,是啊,有煤才会有人间的烟火气。

  我看见妈妈和小妹站在院门口等着我们呢,看着招着手的小妹和妈妈慈祥的笑脸,我们心里幸福满满。“插到大罐头瓶里去。”我把野菊花郑重地交给了小妺。看着我们卸下来的一车土煤渣,妈妈很欣慰:“这煤渣还能对付着烧,明天掺上一半好煤打出煤坯来,这一冬算踏实了。”

  妈妈做了一锅拌疙瘩汤给我们暖身,小妺把菊花瓶子和种的一盘蒜苗并排放在了窗台上,蒜苗绿茵茵,菊花金灿灿,一家人都说好,甚至还说闻到了香味。外面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而在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家庭里面,这种幸福确实很奢侈。

  冬天来了,春天已经不远了。

  那一夜外面很静,月亮很亮,我睡得很香。

  2024年5月20日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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