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阿军回老家上坟,在他的老宅里,他和我讲起了他的祖母,他的四叔和五叔……
祖 母
祖母是个慈祥乐观的人。她从旧社会一路走来,经历过许多世事的艰难困苦,但自打我记事起,从没有见过她对谁愤怒发火哀声叹气。她脸上总是挂着慈祥而淡淡的笑意。沐浴在她营造的生活的河里,我享受着恬静和温暖。
对祖母最早的记忆是她领我从我出生的村庄到老家去。六七里的距离,对一个小脚老太太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漫长的一段路。一老一小就这么走在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累了,祖母就和我在路边的田埂上坐着歇歇,就这么走走歇歇,我是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难免又累又渴。渴得实在太难受了,祖母就疼爱地对我说:“来,坐下歇歇,我给你搓个麦麦吃吧。”她从旁边的麦地里揪下一棵麦穗,放在两手里面搓几下,用嘴吹去搓下来的麦皮,手掌里剩下几粒饱满的泛着青绿色的麦粒。祖母用手指捏着麦粒送到我的嘴里,我就大嚼起来,麦粒鲜嫩球弹多汁,满嘴麦香四溢。这是我头一次吃麦粒,以至于后来好多年,吃麦粒成了我的一个情结,每当麦子快成熟的时候,总想去搓几穗尝尝,可总不及第一次的鲜香!
在祖母家住的时间长了,不免想家,大人也都忙着自己的营生,无暇顾及到我,自己感到挺寂寞无聊的。祖母总能发现我的情绪,就放下手里的活计陪我玩玩哄我开心。经常玩的就是游戏加顺口溜。记得有一个游戏是拉大锯,祖母和我在炕上面对面坐着,她的两只手分别拉着我的手一推一拉,身体便随着一仰一合,就像两个木匠拉大锯一样,边推拉嘴里边念叨着:拉大锯,拉大锯,推麦麦儿,揍饽饽,你一个,我一个,留着这个给大哥,大哥嫌弃少了,叭勾叭勾倒了。说完,就微笑着轻轻把我推倒在炕上,嘴里重复着:叭勾叭勾倒了。逗引我咯咯大笑起来,于是无聊和寂寞一扫而光,烟消云散。
有时候,确实想家了,要回家,祖母总是变着法儿哄我,不让我走。那时候,家里好吃的好玩的也确实有限。有一次,我又嚷嚷着要回家,祖母说:"今晚上来放电影的,我领你去走亲戚,吃完饭咱就去看电影。”我一听,高兴极了,看电影是盼望已久的,走亲戚就意味着吃好吃的,当然高兴了。下午,祖母领我早早去了亲戚家,离着放电影的前街不远。亲戚是一个比祖母年纪还大的老太婆,是祖母的姨,见了我也很亲切,又给我拿吃的,又给我拿玩的。和祖母唠了一会儿嗑,她俩就开始做饭。饭很丰盛,有一道菜我头一次见。只见祖母把一张薄薄的豆腐皮摊在案板上,就把事先调好的肉馅均匀地摆在豆腐皮的一边,然后就卷起来,卷成一个卷儿放在锅里煎蒸。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姨姥姥说,这叫卷煎。蒸熟了,打开锅盖,一股肉香扑鼻而来,让人馋涎欲滴!稍微放凉一点,然后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吃起来既有豆腐皮的柔韧,又有浓郁的肉的鲜香,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有蒸好的腌鲅鱼,暗红色的肉用筷子夹下来,一丝丝的,咸香肉弹,就着馒头吃,美味极了!吃了个腔满肚圆,就随祖母去看电影了,电影演的什么早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但这顿饭,这两道菜,祖母和姨姥做饭的情景,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唯一的一次见祖母生气是我惹的。小孩子任性,大人不可能都顺着你,那不成了惯孩子了吗?惯子如杀子,这是农村人传承下来的一个朴素的真理。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我不高兴了,祖母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哄我,我便使气耍性子,非要回家!祖母好说歹说就是不让我走,我以小孩子狡黠的眼光一下子找到了祖母的软肋,噢,原来,祖母是怕我走,于是更肆无忌惮地闹着要回家,并且跑出家门,向回家的路口跑去。祖母在后面边追边喊我回来,但小脚的她怎能跑过我?其实,我也并不真的要走,只不过耍耍性子吓唬吓唬祖母,希望得到她的安抚,因此,我跑跑停停望望,我头一次发现祖母真的生气了,看到她小脚蹒跚的样子和又急又气的表情,我也不敢跑了,乖乖地跟她回了家。
我回祖母家,并没有固定的时间。但秋天,约摸着山丁子成熟的时候,是一定要回来的,掂记着那一口清香!那个时候,一年到头也看不着个水果,更不用说吃啦!水果在我们小孩子的心中就是很金贵的稀罕物!山丁子熟了,树枝上零零散散地挂着红通通的小果实。祖母领我来到树下,踮起脚努力地向上伸着手把着树枝摘一把果子,塞进我的口袋里,嘱咐我说:“就这些,慢慢吃,别一下子吃完昂。”果子就这么点,众多的孙辈都要分点,因此显得特别珍贵。山丁子酸甜可口,其实就是缩小版的苹果,味道没有什么差别。
听祖母说,山丁子树是四叔从东山上挖来的,至于是哪个东山,也曾想过问问四叔,终究没有问,如今再也没有问的机会了。改革开放以后,老家的光景越来越好,有条件了,就拆了老屋盖了新房,山丁子树不知所踪,从此便消失了。许多年了,自己忙于工作家庭,山丁子树在大脑中成了一片空白。直到去年秋天,到一所学校办事,突然发现校园树林里有几棵山丁子树,上面零零星星挂着红红的果子,摘一颗尝尝,酸涩得很,触不起老家那山丁子记忆中的味道,但随着眼前的这几棵山丁子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儿时在老家生活的情景一幕幕喷涌而出,祖母那慈祥的笑容,叔叔婶婶忙碌的身影,合着那棵纤细的山丁子树永远定格在岁月的长河里……
四 叔
四叔在离村三十多里的镇子上教学,在高中教物理。
我很少见他回来,任凭我怎么想,也想不起和他在炕上吃过饭。在炕上吃饭的情景,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祖母和我及堂弟堂妹在炕上的里边,四婶偏坐在炕沿上,五叔坐在炕沿下的凳子上。收拾饭菜都是四婶五叔的事。除了夏天,其他时候大约都是在炕上吃饭。每天早晨,五叔洗罢脸,用雪花膏把脸擦得洁白方润,头发用梳子梳得整齐溜光,大家就拾掇吃饭。添饭收拾碗筷自然是四婶五叔的事,我们只管吃。
那时候,我对四叔的印象很模糊,事情大多记不起来了,但也有几件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印象最深的是他周末回来晚上教五叔电工知识的情景,虽然有时他俩有争论,但气氛总是热闹而祥和的,我很喜欢这样的家庭氛围。因此,每到周末四叔回家也是我们盼望和喜庆的事。
四叔是中学毕业考上师范后分配当了老师的,用当时的话说,是吃国家粮的,这是我们这个大家庭很以为傲的一件事。也许是当老师的缘故吧,四叔有一张严肃的教师脸,有的堂哥堂弟有点怕他,我是不怕的,从我最初的印象里,他对我说话的语气总是很亲切很柔和,从没有嫌候过我,也许是因为我小,一年到头在老家和他见面的机会少,不似其他的堂哥堂弟经常见到他。
四叔教物理,会修收音机缝纫机这些家庭物件。周末回家,四临八舍的邻居经常找他修理这些东西,他总是热心帮忙,坏了的物件经他一鼓捣,往往手到病除,完好如初,乡邻就带着感谢和满足的笑容离去。当教师而又热心助人,四叔在社会上很受乡亲的敬重。
我上小学了,四叔有时也辅导我一下功课。记得有一次,四叔给我讲数学,是如何计算周长的内容。四叔跟我讲的时候,也许是久盼四叔的亲切感影响了我的专注力吧,我听得一知半解。四叔讲完后,就让我把旁边窗户的周长算一算,我把四叔告诉我的数据乱算一通,得出了周长是4厘米的结论,四叔听了后气得笑了,抬起右手,把大拇指和十指圈成一个长方形,高声地说:“4厘米就这么大,咱家的窗户就这么大?”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错误。这个情景,一直清晰地记在我的脑子里,这件事对我的启发不独体现在学习上,以至于后来,我当了教师,这种现身说法的形象化教学也成了我的教育追求。
后来,四叔从班主任教导主任一直干到校长,我也在离他不远的乡镇教书,经常到他那里去,自然又受到他的许多教诲,也算小有成就吧!
五 叔
在老家,和五叔朝夕相处,他是我心中的偶像。
五叔高大英俊,是村里的电工。老家村里很早就有了路灯。在街头巷尾,树立着高大笔直的电灯杆,顶端挂着带灯罩的电灯泡。电是村里的柴油机拉动发电机发的。每到傍晚,五叔就到柴油机房,用手摇动起机器来。柴油机很大,比我常看到的十二马力的机器大多了。机器两边是两个硕大的钢铁飞轮,机器发动起来后,飞轮越转越快,快到你看不出来它在转。五叔摇动机器时有力而帅气,经常有大人小孩过来围着观看,我就很自豪地对旁边的小孩说:“这是俺五叔!”小孩也羡慕地看着我,好像有点自惭形秽。机器轰鸣了,路灯亮了,大街上光明如昼,小孩子们就聚集在灯下玩耍,一直玩到大人叫喊回家才作鸟兽散。
有一段时间,村里驻扎了解放军,五叔很快和他们交了朋友。有一次,五叔借了一套解放军服穿在身上,高大的身躯配着整洁干净的草绿色的军装,军帽上那颗鲜红的五角星熠熠生辉,在我心中,简直成了神的存在。五叔穿着军服专门在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至今还在我家的相框里留存着。那个年代,对解放军的崇拜完全投射到五叔身上,深以五叔为傲,以至于和小伙伴干仗的时候,口头上总拉来五叔当后盾,学着电影上看来的解放军的官职,争相比高,你说你的什么亲戚是师长,我就说我五叔是军长,你说是军长,我就说是司令。毫不相让,只争到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直到胜利为止,真怀疑那么小的年纪,这吹牛皮不脸红的本事是怎么学来的。
五叔的腰上,不知什么时候扎了一条解放军的牛皮腰带,黄色的,宽整而光滑,还有一个银色的扣子,扣子上有一面五角星,很是诱人。五叔午睡的时候,我就凑到跟前把玩,影响了五叔休息,难免受到训斥,可我总是厚着脸皮,三番五次地倒饬,五叔也拿我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