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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清清择偶的标准是她爸木先生。高大,英俊,脾气好,对老婆几十年如一日地疼。前后有几十个男青年吧,被这个标准的尺子给量下去了。他们要么不够高大,要么不够挺拔,要么不够皮肤亮白,要么五官不够端正,要么脾气有一点大,要么不能保证一辈子对老婆好。这些缺点,是木清清自己检验出来的。木清清有一万条可操作的详细准则,随便拎出来一条,往头上一按,就能让一个男青年原形毕露无处遁形。比如吧,男青年说亲爱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你是我的心肝,我的眼睛,我的全世界。木清清说如果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我们都不会游泳,你先救谁?
青年甲眼神闪过一丝犹豫,被木清清淘汰,她说你犹豫说明你心里在掂量,就算是你最后可能会说救我,可我已经不敢相信。青年乙眼神坚定毫不犹豫,说救你。木清清说淘汰,你不孝,自己母亲都不救的人,紧急关头老婆一样可以舍弃。青年丙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说救两个,哪怕舍出自己生命也要都救。木清清说淘汰,你太贪心,贪多嚼不烂,你会害死所有人。青年丁说他会游泳,他有能力不让所有人落水。木清清说淘汰,你是个吹大牛的人,不牢靠,因为你不可能是万能的,生活里总会有你不熟悉的领域。青年戊望着木清清笑,说你也太幼稚了吧,这老掉牙的问题你觉得有回答的必要吗?
木清清暂留了青年戊,她觉得这个人有木先生的神韵,遇到事情会反方向思考,有勇气拒绝。木先生在生活里就时不时这样发问,质疑,思考。他喜欢针砭时弊,专门给本地报纸写时评,批评当今的社会风气。他除了在一家大学当教授,还是本地的政协委员,出门腋下夹个黑色公文包。他的锐利、思辨、敏捷,你都没办法反感,相反你会愉快地接受,因为他同时还是儒雅温和的。他会微微含笑望着你,一条一条列出他的想法,条理明晰,道理深刻,事例生动,口气和善。这样的木先生你能讨厌得起来?你只会产生一个感觉,世上的男人要都是这个气息,这样聪明,这样儒雅,这样温厚,这样包容,这样豁达,这世界就真的有意思多了。
木清清和青年戊交往了一段时间,又黄了。她发现他只和木先生有一小方面相似,大部分差得太远。木清清就这样筛选了十几年,从二十几岁蹉跎到了三十好几。无数的男人,前赴后继,从她的筛子眼里掉下去了,没有一个能有幸长留在筛网上头。木先生等不及了,催她差不多就行,选一个结婚吧。木太太更是两眼都盼直了,说随便找一个结吧,好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好男人是日子养出来的,先把日子过起来才是正事。木清清觉得不可思议,说妈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碰到了好男人你就偷着乐吧,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好命。能把随便一个男人用日子给养成我爸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现在的男人你不知道都有多柴,我是宁缺毋滥,大不了一辈子不嫁。气得木太太抹眼泪,拿木清清没一点办法。有时候你真是想不到,她这样温婉和善又低调的女人,怎么就生出来这样一个骄傲高调目空四海的女儿。
木太太就为女儿发愁,清清一天不嫁,她一天心里不踏实,女人怎么能不嫁男人呢?嫁汉嫁汉,就算如今的女子不靠男人穿衣吃饭,好歹嫁个汉子才能算一辈子圆满嘛。木清清也想圆满,可除却巫山不是云啊,从小到大见识了木先生这样的好男人,被好男人的气息包围着,熏陶着,滋润着,影响着,如此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如今你叫她随便找个人凑合,她不甘心,她不想妥协。她说再等等吧,说不定我的真命天子出现得迟一些,等到他我就嫁,做贤妻良母,和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一天木太太是看不到了。她子宫里长了一个瘤。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严重了。取了样本做了活检,大夫说是恶性的,已经扩散了。木清清从春风和暖一头扎进了冰雪风寒。生活就这样变化了。她再也没有时间继续相亲找对象了。她天天陪着木太太。有几天在医院,有几天出院在家里,再过几天又送到医院。木清清回想以前的日子,发现过去的三十九年就是她生命中的黄金时段,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明白什么叫人间忧愁。现在人间忧愁来了。原来这样具体,这样细碎,这样繁多,是一分一秒地挤压,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累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地重复。木清清除了泼眼泪,真不知道还能做啥。她的眼泪原来这样多,一碗一碗的,忽然就失控了,两个眼睛是水龙头,两碗水哗啦啦泼出来,把脸洗一遍。过一会儿,闸门忽然又开了,哗啦啦再洗一遍。她没心情洗脸,抹油,做面膜,保养。她像个八十岁的老妇人,披头散发,以泪洗面。她才发现在生死面前,从前喜欢做的那些事,都是没有意义的,都不能帮她留住想留的人。她哭得昏天黑地,她不能接受没有木太太的日子,没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自己要怎么活。
木先生再一次做出了表率。他帮女儿擦眼泪,哄她吃饭,换她回去睡觉,他拉着木太太的手,说不要紧,还有天堂哩,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在天堂里团聚。他对女儿说,你妈妈只不过早一天去那个地方罢了,就像全家旅游前,她提前去为我们订房子,订饭,看环境,一个道理。听到这样的话,木清清平静下来了,透过迷离的泪眼,她有一点不是那么恐惧了,她看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木太太不在以后的日子,生活里还有木先生,家还在,家里的一切都不变,木先生会在家里等她,木先生会学习做饭,学习打扫卫生,会变着花样买菜做女儿爱吃的美食。完整的生活,木太太会带走一半,好在木先生还能留住另一半。这就已经很好了。残余的一半,也可以让她木清清躲避风雨,求得一点庇护。
木太太的病查出来后,木先生也有过失魂落魄,确诊的那一夜他在医院病房外走廊上走了一夜,像一个丢了灵魂的影子,在苦苦寻找自己。他和清清轮换守夜。他擦屎,接尿,擦身子,喂饭。女儿能做的,他都能做。护士建议雇个护工,不然家属也会熬坏身体的。木先生不答应。他不是舍不得钱,他工资高,不缺钱。他舍不得把木太太交给陌生人照顾。那段时间还不是暑假,木先生夜里陪护,白天还得匆匆赶往学校去上课。病情第一次稳定下来后,他建议带木太太去北京,到大医院看一下。省医院已经诊断得很明确,也在网上请北京的专家做了远程会诊。他还是要去北京。他在北京有朋友,还有个学医的学生就在大医院。北京之行还算顺利,去了就挂到了专家号,住进了医院。结果和省医院一样。住了一个星期,学生建议他们出院,因为实在太迟了,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再住没有实际意义。木太太就又回来了。躺在床上熬最后的日子。
木清清算是度过了以泪洗面的阶段。她知道母亲留不住了,要先走一步了,她和木先生都尽力了。有些事情不是你拼尽全力就能如愿的。生命里有美好,也有残酷,现在他们一家遇上了。她开始做抢救性的挽留,给木太太拍照,录像,留语音。逗她笑,送她康乃馨,拍她的睡容。这可是母亲要留给她的巨额财产啊,都是千金难买的。她还给父母拍各种镜头的合影。她要记录他们恩爱生活的模样。他们恩爱了几十年,眼看老了,还是照旧,这得是多么难得的事。多少夫妻一辈子打打闹闹,走着走着就散了,更有反目成仇横眉冷对的,像木先生木太太这样和和气气一辈子的,世上少有。木清清遗憾自己明白得太迟,这样的记录应该早上十年,哦不,二十年,三十年,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就记录下每一年,每一天,每一顿饭,每一个温馨的时刻。可惜太迟了,过去她把这一切当作很普通的事,以为他们一家会长长久久在一起。谁能想到命运要给母亲按停止键。她真是想不通,这样好的木太太,这样好的木先生,这样好的一个家,为什么要被活活地拆开?生死的大手啊,它不讲理,不给你讲理的机会。
好在以前他们留下了不少照片。每年的结婚纪念日,每次出去旅游,每个人的生日,都要过一过的,这时候木先生会送礼物,玫瑰、首饰、化妆品,都是能让木太太喜悦的东西,然后就会留合影。合影里的木太太永远都是一脸温婉可人的笑。笑容清清的,淡淡的,不满,也不浅,好像日子对于她,既没有恓恓惶惶,也没有自满自傲,她永远都不抱怨,不炫耀,不夸张,不自卑。她是这样好。这样的好女人,配得上木先生的宠爱,配得上命运赐予她的幸福。木清清被自己的回忆深深打动,那些美好的日子回不来了,她要做个视频,把父母的合影都放进去,把现在的照片和录像都放进去,以时间为轴,串联起他们的几十年。她要写一本回忆录,《我的父母爱情》。不为出名,不为换稿酬,只为纪念父母这辈子的美好生活。
定下这样一个目标以后,木清清的悲伤没有那么沉重了,不再铺天盖地遮蔽她的全部世界,她清醒而冷静地陪母亲走完最后的时间。当木太太合上双眼的最后一刻,木先生身子滑在地上,他跪下了。木清清搀扶起木先生,说爸你还有我,妈妈没了,我们还有彼此。她担心木先生会追随母亲而去。她太了解他们夫妻的感情了,木先生真的有可能会想不开寻短见的。木清清瞬间成熟了,她知道考虑问题的方方面面了。她一遍遍告诉木先生,妈妈走了,清清还在,清清会陪着爸爸,照顾爸爸,会让爸爸有个幸福的晚年。她甚至渴望马上就遇到那个命里等待的白马王子,和他组建一个幸福的家,把木先生接到一起,大家相亲相依过日子。日子会像过去一样的,木先生和木太太过出的那种日子,只要她的丈夫像木先生一样好,她自己也一定能像木太太一样好,他们一定会经营出木先生木太太过过的那种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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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太太走后木清清开始安排木先生。她制定了一个计划,计划框架很大,包括了方方面面,以时间作战线,拉得很长,基本上延伸到了木先生后半辈子所有的时光。具体指木先生的吃喝拉撒睡,包括眼下的,明年退休以后的,未来在各种疾病和变故面前的。木清清把自己放置在了有能力也有义务照顾木先生余生的位置上,她要尽为人子女的孝,她更想像木太太那样照顾木先生。以她三十几年的人生经验推断,没有了木太太,木先生应该像一个失去了亲娘的孤儿,他肯定要忧伤,孤独,无措,无助,甚至不会生活——尽管这几十年他也在挣钱,也会购物,偶尔帮木太太做做家务,他从来没有缺席他和木太太的共同生活。但是,木清清觉得他被木太太宠坏了。他宠木太太,是男人对女人的宠。木太太宠他,是女人对男人的宠。两者是不一样的。木清清在他们生活里做了三十几年的旁观者,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沉淀在记忆里,她觉得自己早就掌握了其中的精髓要义。她知道木先生早就离不开木太太了。是那种几十年相依相伴朝夕相处积淀下来的依赖。他怎么离得了木太太,他夜里睡觉搂着木太太,出差回来就诉苦说宾馆睡不好,没有木太太搂,他胳膊弯里空,他心里就好像丢了什么一样。他吃饭要木太太看着,木太太给他荤素搭配营养平衡,他穿衣打扮都是木太太操持,他衣冠楚楚光头整脸,背后都是木太太在料理。他就是木太太宠着的一个老婴儿。
现在监护人走了,这老婴儿可怎么活?木清清心头升腾起一种辽阔的母爱,好像一种沉睡的天然母性苏醒了,热腾腾的,不断膨胀,支配着她,让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母亲没了,她留下的空缺,她得顶上去,她要继续做老婴儿的监护人,照顾者。她要让他像母亲活着时候一样幸福地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
木清清开始学习做饭。最基本的生存,从衣食住行开始。家常日子里,吃不就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她洗手作羹汤,成了一名乖乖女。木太太病着这段日子,她已经开始学了,简单的面、饭、菜,都涉猎了一下。那时候心不静,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各种奇怪的幻想,老担心木太太会立刻去世,幻想科技忽然发达到了能够治疗一切疑难杂症的程度,木太太的癌就是小儿科,不会夺走生命,她很快就健康如初。她甚至幻想,自己是武功高手,能用真气和内功救人,她对着木太太发功,木太太的病灶就被彻底拔除了。那时候她其实成天晕晕乎乎的,人处于撕扯分裂的状态,心悬起来吊着。做饭是为了让木太太吃,是病号餐。现在她静下心来了,她做的是家常饭菜,她一边努力回忆木太太生前做饭的情景,一边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木太太,她正在撑起没有木太太的日子,她要成长为木太太一样的女人,就算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木先生这样的好男人来跟自己相伴,她也有信心把日子过成木太太活着的样子。
这其实是一种宿命。不管你最初多么离经叛道,最后,当时间画出足够大的圈,你会回到一条似曾相识的道路上。她正在越来越像木太太。她要做又一个木太太。木太太过过的那些日子,那种氛围,那美好的感觉,她是这样怀念,留恋,渴望,她想重建,把美好延续下去。为自己,也为木先生。做这些的时候,木清清发现自己很喜悦,心里充满了愉快,她一点点回味着过去的美好。木太太是多好的女人,木先生是多好的男人,那么好的男人和那么好的女人,成了夫妻,就有了一段好上加好的姻缘。她很幸运,做了他们的女儿,目睹和享受了这份美满姻缘造就的幸福。就算现在木太太走了,木先生成了孤雁,这一点也不能削弱他们美好爱情的感人力量。而且,可能正是因为这份未能白头偕老的残缺,更加提纯了它的美好。还有什么比阴阳相隔的爱更让人绝望?还有什么比这种绝望产生的令人窒息的爱更崇高?木清清真是羡慕木太太,有时候她甚至会冒出一个有点阴暗的念头,凭什么木太太那么幸运,遇上了木先生这样的好男人?为什么我遇不到?难道所有的好运都被她一个人独占了?更过分的是,她会幻想,如果木先生不是木太太的丈夫,她也不是他的女儿,那么有一天她遇到了木先生,会不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他?并且死心塌地地要嫁给他?哪怕是做什么二奶小三,她都可能会考虑。她为自己的卑鄙偷偷苦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木先生为人正派,木太太心地善良,他们的女儿怎么能有这种十恶不赦的念头?她掐灭火苗,驱赶邪念,重新做回那个单纯善良乐观开朗的木清清。
有一天木先生在饭桌上告诉木清清,对面大厦有公寓,可以租一套让木清清先搬过去,然后着手买一套房子给她住,房款他承担。木清清没太明白木先生的意思,啥意思?赶我走?嫌我烦您?我话太多,还是饭做得不好?您就将就些吧,毕竟人家才开始学习,假以时日啊,我会成长为我妈那样的多面手,让您吃得好住得舒适,还不寂寞,这不,您喜欢古诗词,喝点小酒就作诗填词,吟诵给我妈听,我从前是对这个没兴趣,现在我开始学习了,那本《古诗词鉴赏》买回来了,还有网上的古典诗词入门培训班,我也报了,我已经从平仄押韵学起了啊,给我时间,我会像我妈一样懂您。
木先生不急着解释,他慢慢吃菜,等着女儿一口气表达完所有的想法,他才清清嗓子,含着微笑说清清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生命是互相独立的个体,你有你的生活要过——木清清秒懂,赶紧打断他,不就是怕拖累我嘛,放心吧,不会的,您现在思维清晰,行动敏捷,腿脚健全,生活完全能自理,明年一退休更好,给您买个大躺椅,您没事就在阳台上晒太阳,慢慢地摇,慢慢地晒,慢慢地享受生活,好日子长着呢。您真的一点都拖累不着我,等十年二十年以后吧,如果那时候身体不好了,行动不便了,不能自理了,而我正好太忙,那我们就请家政,现在的保姆很专业的,保证让您满意。
木先生又很有耐心地等女儿表达完,才接着往下说,说清清我不是怕拖累你,爸的意思是,你有你的生活,爸也有爸的生活,爸才五十九岁,还有几十年日子要过,这后面的日子,我想过得质量高一点。
木清清眼睛大了一圈儿。木先生的话不好懂,也不好下咽,像泥沙里头掺了大石头,噎得人呼吸不畅。木先生什么意思?赶我走,不是担心拖累我,耽误我结婚生孩子,而是……过质量高一点的生活。是他,要过质量高的生活?立足点压根不是她木清清,而是木先生自己,也就是说,木先生考虑的不是木清清,是他本人。木清清伤心了,什么时候,父亲变成了这样的人?只为自己考虑,不替女儿着想?这还是木先生吗?他不是最疼木清清的吗?说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前世的小情人儿。他常说自己这辈子有两个女儿,木太太是大女儿,木清清是小女儿,大女儿小女儿都是手心里的宝。难道能因为大宝的离去,就不喜欢小宝了?不应该更加地跟小宝相依为命吗?难道现在不是了?就因为木太太不在的缘故?
木清清的眼泪下来了。顺着面颊簌簌地滴答。木先生没有伸手来擦,只是递了一张面巾纸。木清清的心在一点点变凉,她看出来了,木先生没有跟女儿说笑,他说的是实话。而且,她在哭,他看到了,可他没为她擦泪,只是递上纸巾。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从前只要她稍微不开心,他多忙都会抽出时间来哄,他的手不知道给她擦了多少次眼泪,有时候掬在手心里,笑呵呵地说这可是金豆豆,金贵着呢,可不能随便抛洒。今天她已经落泪如雨了,他竟然没有伸手擦一擦的意思。难道是,有什么变化了吗?一抹阴影闪过心头。木清清有一点明白了,木先生是认真的,他在赶她走,要把她从他的生活里赶走,他不需要她和他共处的生活,他需要一个人待着。
他是伤心过度性情大变了吗?木清清惊骇过后,开始同情。看来木太太离世对他的伤害,远比自己预料的要严重。打击是沉重的。他连亲生女儿都不再接纳,他要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关上通往外界的门。木清清又感佩,又伤悲。为父母的真挚爱情,为木先生对爱情的执着,为相爱之人不能相伴到老的凄凉。可敬可叹哪。世人说鸳鸯情深,大雁情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木先生对木太太的心,真是不输于鸳鸯和大雁。如果木太太在世时,木清清看到的是融化在柴米油盐酱醋茶当中的琐碎,那么在她身后,木清清看到了爱情的真正力量。死亡升华了爱情,让平凡普通的人间情感迸发出伟大耀眼的光芒。
3
公寓租好后,木先生亲自帮木清清搬家。这件事木清清从头到尾不愿意,以前她也一个人在外头住过,有时候一个人租房子,有时候和闺蜜合租,有时候忽然就回家来住。木先生木太太就她一个宝贝女儿,哪怕是已经三十多岁的老闺女了,在父母眼里也还是个孩子,她啥时候回家他们都接纳。她要是一周时间不回家住,木太太肯定打电话喊,做一桌好吃的等。这些年木清清像一只自由的鸟儿,想在哪个窝里栖息都可以。木太太病后这半年,她退掉外头的房子,一直住在家里。现在要搬出去,她以为跟以前一样,带几件换洗衣服就可以,反正还得经常回来,帮木先生洒扫清洗,做饭给他吃。她总不能在这关头抛下木先生不管。木先生不需要她天天守着照顾,那她就隔三岔五吧,难道还真忍心把这老婴儿丢下任其自生自灭?
木清清一边上班一边利用下班后的空闲整理新房子,洗洗刷刷前后忙了六天,第七天是周末,她一大早起来回家,顺手在街头早市买了一堆菜蔬,边开门边盘算着要给木先生做什么早餐。稀饭得有,凉拌绿菜得有,煎鸡蛋,热牛奶,摊两张葱花饼吧,反正要丰富,要色香味俱全,让木先生有食欲,好好吃上一顿。这几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凑合的。想起木太太在世的日子,每天都在花费心思操持吃喝,一心只想让木先生木清清吃好喝好。想起她,木清清都会鼻子酸楚眼泪盈盈,时间过去三个月了,还是冲不淡她对她的思念。
钥匙在门锁里转,转了两圈,门没开。木清清失散的心神凝聚回来,不想木太太了,专心开门。又转了一圈儿,没开。她拔出钥匙,插进去再开。心想这楼房有年头了,门锁也不利索了。木太太活着时候,木先生说过要换房子的,买到本城最新开发的大小区去,贵点他们不怕,又不缺钱。木太太终究是福浅,没能住进新房子。木清清叹了口气。钥匙转了两圈,有什么卡住了,就在幽深处,手能感觉到,眼睛看不到。像长在人身体里的瘤子,你知道出了问题,究竟什么样的问题,却看不到。门锁坏了?还是……她不甘心。忽然就担心起来,莫不是木先生出事了?把自己反锁在里头,自杀了?殉情了!木清清的心疯狂地跳荡起来,要从嘴里蹦出来。她用劲拍门,她从来不曾这样大声地拍打过门。木先生和木太太的家教好,她从小就学会了轻手轻脚,慢声细语。要不是慌乱到了疯狂的程度,她是不会这样失仪的。
门开了。谢天谢地。
木清清看到木先生还活着。谢天谢地。
清清你做什么?
木先生兜头问。
木清清被问呆了。是啊,我在干什么?木先生不活得好好的吗,有胳膊有腿儿地站在眼前。哪里就殉情自杀了?
木先生穿着一件长睡袍。看样子是睡梦间被惊醒,慌忙赶来开门的,来不及换衣服,睡袍前襟草草合在一起,下摆露出光腿,他还光着脚。一夜酣眠发出的温热气息,兜头扑面。看来木先生确实是被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木清清略有歉意,提起脚边的大小袋子,侧身进屋,示意菜买来了,她来做早餐。
家里没有木清清想象的那么乱,也没有木太太活着时候那样整洁。木清清捕捉到了一种气息。一抹有点奇怪的气息。她把大小袋子堆在餐桌上。拉开冰箱,准备往里头摆放。冰箱里有菜。白的豆腐,绿的油菜,红的西红柿,泡发的木耳,颜色各异,荤素齐全。木先生居然没让自己饿着。人的生存潜能是不可小觑的。从前木先生十指从来不沾阳春水,都是木太太宠出来的。木太太临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木先生的饮食,这样一个只知道做学问的人,没人照顾只怕会饿坏。看看,哪里就真能饿着了。木太太真是白操心了。
木清清飞快地淘米熬稀饭,打鸡蛋摊饼子,洗菜烧开水。木先生来了,他已经换掉了睡袍。又是穿着家居服的木先生了。这是木清清熟悉的木先生。整齐,严谨,从不松松垮垮,哪怕是在家里,也从来都有很好的边幅。
木清清用母亲看孩子的目光瞅他一眼,用责备的口气说以后睡觉不要反锁门,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有啥要反锁的。你不知道打不开门人家心里多着急。
木先生要在餐桌前落座,屁股有点犹豫。在半空中搁置了几秒钟,坐了下来。
木清清看了看他的侧影,一周没见,他好像有了变化。这屋里也有了变化。说不清变在哪里。但有。是一种感觉。她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早饭,做三个人的吧。木先生说。
木清清打鸡蛋的手一顿,心突地荡了一下。
什么意思?这个家早就不是三口之家了。那幸福的铁三角组合早就成了历史。多做一份,难道要放凉,再倒掉?还是他替木太太吃掉?
给小丽做上。
木先生说。
木清清在脑子里想一个问题,小丽是谁?
是啊,小丽,是谁?
有人从卧室里出来了。一个女人。
一股更浓郁的睡眠的气息,被她携带出来。
木清清感觉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黏稠,浑浊,她呼吸有点困难。
女人挨近木先生,站在他身后,两个手环绕着抱住了木先生的脖子,眼睛看木清清,眼神荡漾起一抹似乎放肆又似乎胆怯的神色,说,这就是清清啊?清清,欢迎你常来坐坐。
前一句是跟木先生说。后一句在跟木清清搭讪。
锅底的油早热得冒白烟了。
木清清忽然手一甩,三个鸡蛋连皮带瓤丢了进去。
白烟和刺啦声同时炸起。
木清清解下围裙,走到木先生跟前,瞅着他认真看了看,说行啊你,还有这一手?以前咋没看出来?
说完她换上自己的鞋,摔门而去。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