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
聂隐娘天生美人坯子,十来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明眸皓齿,虽然肤色稍黑,但自有光华,不像寻常人家女子。人见了都羡慕聂锋家生得好女儿,家中上下老少,无人不喜欢隐娘。同僚多有结亲意思,一次次在酒后用言语试探聂锋,他也只是装醉或王顾左右。
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不大容易见到隐娘,只听见她在后院小楼上抚琴、念诗,偶尔还在楼廊舞剑。说来也怪,隐娘幼年每回啼哭不止,只要看到有人舞剑,即刻破涕为笑,稍大就缠着父亲教她习武。聂锋是行伍出身,总说刀枪棍剑是杀人器,女儿家不近为宜。奈何隐娘无心女红,一心只喜欢刀剑,尤其喜欢听聂锋谈军旅中事。
一日天气澄明,父女二人出门春游。正跨过门槛,有尼姑在台阶下化缘求施,见到隐娘,特别喜爱,上前言道:“将军马上阵前本领虽大,不足为奇。令女奇才,可惜生来与你缘薄,能不能交我带走,让我教她一些技艺。几年后,自当归还。”聂锋怒极,斥责尼姑。尼姑也不恼,呵呵笑道:“押衙就是把女儿锁在铁柜中,我也能偷去呀。”
当日夜里,聂母安顿好隐娘方才睡下,三更时,骤然醒来,发现枕畔空空如也,门户紧闭,女儿却已不知所踪。那几天,聂锋终日懊悔不已,令擅长丹青的人手绘尼姑画像张贴于街头显要处,经月搜寻,不见任何结果。每每念及女儿,夫妻二人忍不住避开下人相对哭泣。隐娘房间从此不准外人踏入半步,连清扫擦洗诸事,聂锋夫妇二人也是亲力亲为,不愿假他人之手。
三五年了,聂府上下还在想念隐娘,聂母眼见得老了。邻人亦叹息,说是可惜了那样眉目清秀的一个好女子。
孩子家睡性重,聂隐娘被尼姑带出聂府时,兀自沉睡不知人事。尼姑跃过墙顶,飘然翻身至街巷,这时隐娘才朦朦胧胧醒了,恍惚中见两旁屋舍纷纷倒退。春日夜气料峭,耳畔风声呼呼,刮过脸颊,微微刺痛,隐娘心下大骇,想哭却又不敢。屋舍越来越稀少,最后来到荒郊,没有一户人家,入眼都是树林。不知走了多少山路,隐娘又昏昏睡去,天亮方才醒来。见将她掠来的人正是上次门阶前的那个尼姑,倒也放心了一些,不哭不急,心想父亲总有一日会找到这里。两人进得一个大石洞,洞中石壁上凿有床铺,简单的衣被,地下有几个水壶。洞外林茂苍翠,猿猴在其中出没。隐娘觉得惊奇。
山气清佳,风凉飕飕地吹动衣衫哗哗作响,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有清淡的菌味,还有雨后泥土与野草的气息,很好闻。
早饭是稀粥,一碟山菌,不知道什么禽类的蛋。隐娘捧着碗,愣愣出神。筷子是劈削的两根杂木,入嘴有一股新树的生腥感。一丈远的石头上趺坐两个女孩,也都是十来岁的模样,面目静如枯草,不像是寻常女孩,并不过来饮食。
吃完早饭,尼姑取出一丸药令聂隐娘服下,说可以轻身健体;又取出一把二尺长的宝剑,伸手从隐娘头上拔下一根毛发放在刃口上,一吹便分为两段,断发悠悠飘落至地下。隐娘心想,这比父亲那口宝剑锋利多了。
从此聂隐娘跟那两个女孩学攀缘,自低而高,满山石崖无有不能上去的,不管那峡壁如何陡峭险峻。慢慢地,隐娘身体轻如飞燕,山崖几个纵身便可跃上,如履平地。
尼姑开始教习隐娘剑术,令她以剑刺猿猴。开始几日,甫一交手,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她无法透气。猿猴转过了头不多理睬,神情之间颇为不屑。几个月后,隐娘剑刃凭空刺出已经隐隐有风雷声,与往时已大不相同。猿猴见剑尖刺近,早已不敢硬接,眼中颇有惧意,只得闪跃退避。隐娘日日勤练,剑上风雷声渐小,出招渐渐如潮涌如溪流,乃至无声无息。此时已经百发百中,指东打东,指西打西,饶是那猿猴天性灵活,也无一能躲开剑锋。隐娘心善,剑刃总是避开猿猴的要害,又自制膏药敷其创口,放它们归入山林。而后尼姑又令隐娘去山里刺杀虎豹,都是一刀伤身,猛兽负痛而去,隐娘也不追赶。后来,山中每有虎豹猛兽与隐娘相遇,即垂头俯身于地,虎目豹眼中皆有惊惶之意。
尼姑又教聂隐娘飞身术,在峭壁上飞走如陆地步行,天上有老鹰飞过,令她跃入空中刺杀。只是老鹰灵便异常,又离地极高,隐娘剑未即身,便飞离而去,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如此半年,天上再有老鹰飞过,剑意从心,一击而中,或伤首尾或伤双翅。有一回,一只山鸡不及避开隐娘的杀气,竟垂落地上,毛发竖立,惊吓而死。
山中不知世上岁月时序,也不知道在石洞里住了几年。隐娘听见落叶飘下的声音,几里外山水流动的声音,屏声静气,又听见蚂蚁爬行肉虫蠕动的声音。
每年入冬,隐娘总有几天格外想念爹娘。山里雪下得格外大,厚厚的,像棉花被。野兽走过,吱吱作响。
有一天,那尼姑领聂隐娘出山去了城里,在街巷上,遥遥指着一个人,一一谈及他的罪孽,给了隐娘一把羊角匕首,三寸长,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取下那人首级。那人与随从谈笑,似乎在说一件极为快乐的事,正仰首大笑,眼前陡觉寒光闪动,头顷刻不见了。众人瞠目茫然,一个个如惊鸟如哀兽四散。死者兀自站立了片刻,无头的脖颈处鲜血喷涌,溅红了路边的树叶,有一锦衣女子衣襟也染上了人血,慌忙脱了衣服,逃也似地跑走。
隐娘在山中修习多年,从未与人过招,这一下出手如闪电,今日发硎新试,料不到竟有如此威力,竟尔悚然自惊。
将头颅装在囊中,出得城门,在山路上,尼姑从怀中取出一小彩罐,挑出一些粉末撒在断头处,不大一会,那颗人头升起淡淡烟雾,自断处嗤嗤发声,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隐娘几欲作呕,到底忍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那颗人头皮肉尽消,露出头骨,头骨遇到黄水,噼里啪啦如燃鞭炮,越燃越小,慢慢地也化而为水,连头发也消失不见了。聂隐娘初见,看得挢舌不下,随手取过几根枯枝丢在那黄水中,也一一尽数化去,地上湿湿的只剩下一摊水迹。那晚隐娘梦中一会是那无头的尸身,一会又是那无身的人头,天还没亮她就醒了,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听见深山里一条蛇爬上树梢。清晨的风吹过洞口,隐娘想起了爹娘。
雨落了一夜,正午时方才止住。石洞口积有一洼水,倒映着乌沉沉的天,也倒映着聂隐娘的身影,洞里的人动,水里的人也在动,隐娘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一些。积水上飘着松针,几片竹叶在水面游动像是青鱼。
隐娘望着洞口,怔怔出神。那两个女孩在喝稀粥,粗瓷大碗盛着,各人面前一张芝麻饼。远远的咕咕声传来,杜鹃在叫。
尼姑外出回来了,放下褡裢,道:“河间府一人罪孽深重,鱼肉百姓,害死很多无辜的人,晚上去把他的头割回来。”天刚黑,聂隐娘带着匕首到得那人家中,穿门缝而入屋内,爬到房梁上。
临入睡,那人正在逗弄女儿,女孩眉目依稀有聂隐娘少时模样。隐娘想起了她的爹娘,在梁上踌躇很久,不忍下手。直到下半夜思及此人恶行,狠下心一跃而下,割去那人首级。被褥一堆血,血冲过蚊帐,撒了一地,像暴雨甫发,打在晴朗得太久的瓦片上。血腥气又一次让隐娘作呕。
天亮了,树林和路上飘着冷雾,山里湿气更重。聂隐娘提着那颗人头,鲜血淋透了布帛,血珠子凝住了。第一次独行杀人,饶是那人恶贯满盈,隐娘心里也多有不忍,一路上脑子里都是那个眉目近似自己的女童。
回到石窟,尼姑脸有难色,追问缘由,为何这么晚才事成回来。隐娘不敢隐瞒,一一道出实情,尼姑怒火更盛,斥责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应该先杀了孩子,断了那坏人所爱,然后再杀他,这样才解恨。隐娘讷讷不应。
尼姑道:“既然武艺已经学成,今天就送你回家吧。二十年后有缘再见。”于是把隐娘送出石窟,分别之际,隐娘一时心头又颇为不舍。
不大一会就到了聂府,尼姑对聂锋道:“你女儿已学成技艺,今天送还府上。”几个纵身尼姑便不见了踪影,聂府上下悲喜交加。隐娘入后堂,母女二人抱头大哭。
聂锋询问女儿这些年的经历,隐娘哪敢道出实情,只是云淡风轻地道:“不过是读读经书念念咒语而已,也没学别样。”聂锋不信,恳切地再三追问,隐娘才如实说出情况。聂锋听得惧怕,知道近来藩镇割据,常有异人盗取孩童营结死士,刺杀政敌。以后,每到夜晚隐娘就不见了踪影,天亮才回家,聂锋不敢追问其行踪,父女之间渐渐疏离,也没有当年的情分了。
隐娘家里的铜镜上年头了,铜镜晦暗,照得人影模糊。那是一面上佳的铜镜,颜色净白如银,人称“水银古”,镜面厚,边缘也厚,四方委角花式,背面图案是罗钿镶嵌仙女飞天。
那日家里来了一磨镜少年,聂母令丫鬟交出铜镜与他。磨镜少年以细细的毛呢将镜面磨到光可鉴人,隐娘舞剑,镜中人也舞剑,隐娘击掌,镜中人也击掌,移步铜镜前,鬓眉微毫历历在目。隐娘转身对父亲道:“我要这人做我的丈夫。”聂锋无奈,只得应承。
隐娘当夜嫁给了那磨镜人,夫妻另辟小宅自居住。聂锋心里不忍,吃穿用度隔三差五差人送上。少年丈夫只会磨镜,并无他长,终日走街串巷,回家时鼻孔里都是磨镜的粉尘,隐娘不嫌腌臜。街坊指指点点,隐娘也不恼。
多年后,聂隐娘父亲去世了,母亲哀伤过度,也去世了。隐娘越发少与旁人接触。天气晴好,磨镜少年偶尔还在街巷给人磨洗镜子,只是话很少。
天气越来越冷,只要没什么紧要事,街上市井人家多是终日闭门,窗户也整月不开。隐娘的小院子许久没有打开过正门,蜘蛛在门前织了一张网。万物萧索,庭院一棵柿子树,叶子落尽了,树梢几颗柿子被飞鸟啄去了大半边,露出金黄的柿肉,小夫妻二人常在那树底下晒晒太阳,把玩一两块古旧的铜镜。
冬日下雨的午后,一驾马车摇晃着停在聂隐娘的院门前,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撩过蛛丝,悄悄叩开了门。原来是聂锋生前的长官魏博节度使派来的使者。魏博节度使管辖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六地,属唐河北道,他知道聂隐娘的本领,这一次是派人请他们夫妇为左右吏。
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向来关系不和,想让聂隐娘去行刺。夫妇二人即刻启程,到了城北,坐在凉亭里歇脚,一鸟雀在面前聒噪不休,磨镜丈夫取出弹弓向那鸟射去,没有射中。鸟似有得色,继续鸣叫,隐娘接过弹弓,出丸如电,生生将那鸟雀与弹丸嵌入地下好几寸。这时,亭边两个衙将模样的人彼此对视一眼,过来行礼跪拜,说道:“我们节度使刘昌裔大人想见两位,所以让我们远远地就出来迎接两位。”隐娘夫妇大惊。原来刘昌裔有神算术,魏帅甫起杀念就知道了,知道抵挡不住聂隐娘,立刻召集心腹衙将,令他们在路上截住隐娘,并代为求情。
“刘仆射果然是神人,不然的话,我们为何要来呢。我们愿意一见。”话毕隐娘夫妇随衙将去了刘府。刘昌裔自后堂快步出门相迎,隐娘夫妻面有愧色。
“此行本来是要取了你的人头的,不知大人神算如此,真是对不起你。”
刘昌裔少年从恶,杀人屠狗,豪横犯法,如今官至节度使,知道聂隐娘的神通,只是一心欲结交他们夫妇,于是好言宽慰:“各事其主,人之常情,我和魏帅没什么不一样的,如果你们愿意,想请两位贵人留在我身边。”隐娘夫妇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刘昌裔面露喜色,急问每日所需用度。
“每天只要二百文钱就足够了。”
“贤夫妇安心在此住下,两千文也不在话下。”
一天刘昌裔见隐娘夫妇骑来的两匹驴不知所踪,暗暗派人寻找,却仍不知去向。后来他在一个布袋中,看见了两张草纸剪就的毛驴,一黑一白正是隐娘夫妇所骑之驴。见聂隐娘有此等神通,刘昌裔越发敬意有加。
聂隐娘归了刘昌裔那边,魏博节度使恼羞成怒,命人搜查他们的小院,一无所获,只在院脚发现了几条磨镜人用旧了的毛呢。于是他诏令剑侠精精儿再次前往刺杀,刘昌裔豁达大度,神算在握,毫无畏色。
这天晚上,烛光通明,隐娘在刘昌裔的床头挂上一面铜镜。半夜之后,果然看见一红一白两个幡子互相搏击,飘飘然在床的四周晃悠,隐隐有兵刃交接的铿锵声音。过了很久,一人从空中跌下地来,身首分离。隐娘也出现了,道:“精精儿现在已被我打死了。”
原来磨镜那少年也是修道人,镜法高明,能照出人形也能照出人的精灵魂魄,千万里外能呼吸往还,乘云履水出入自如,天神地祇,邪鬼老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隐娘修习经年,尽得其法。精精儿未脱身形,自然也逃不过镜法。隐娘又用那尼姑传下的药粉将精精儿的尸体化成了黄水,连一根毛发也没有剩下。刘昌裔与一众兵丁少不得一番骇然。
隐娘道:“魏博节度使心有不甘,后天晚间,还会派剑仙空空儿过来,此人妙术神不知、鬼不觉,来无影、去无踪。我的武艺赶不上他,这一次就要看仆射的福份了。你用玉器围住头颈周围,盖着被子,像往常一样安寝便是。我隐匿在暗处,等待时机,其余人不用逃避。”刘昌裔一一照办。
挨到半夜,刘昌裔虽然有些疲倦,但面临生死存亡的大事,又哪里睡得着,说不清是闭目养神,还是担心受怕,昏昏沉沉眼皮沉重。忽然听到脖子上铿然一声,音响特别大。隐娘跳出,祝贺道:“仆射大安。空空儿雄鹰似的,骄傲而飘逸,出手向来只是一招,一击不中,即决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还不到一更,如今已经飞出此地一千多里了。”隐娘察看了刘昌裔脖颈上的玉石,果然有匕首砍过的痕迹,有小半寸深。刘昌裔感动莫名,给隐娘夫妇送去厚礼。
过几年,刘昌裔从地方调到京城,隐娘不愿跟随去长安,道:“从此我要游山逛水,遍访圣贤。只求你给我丈夫一个差使便可以了。”
刘昌裔死后,其子刘纵任陵州刺史。一日刘纵在四川栈道上遇见了隐娘,她正与一尼姑在山中游历。故人重逢,彼此都很高兴。隐娘面貌并不见老,仍和当初一样,筋骨匀称清瘦,跨着一头白驴。隐娘对刘纵道:“你有大灾,不应该到这里来。”随即拿出一粒药,让他吃下去。“这一颗丹丸,药力只能免你一年灾祸。乱世将近,神仙也奈何不得,来年切切不要做官。若要摆脱此祸,赶紧回洛阳吧。”刘纵口中诺诺,心中却是不信,让随从奉上一些绸缎,隐娘推辞不要,飘然而去。
一年后,刘纵在陵州遭政敌刺杀,首级被人摘去,一家大小,无一幸免。屋舍门窗紧闭,血腥气直透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