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走了,在一个特别的冬天。记忆变得模糊难辨,按理说,我应该感觉痛苦,可当我咀嚼这段记忆的时候,好像沐浴在散发着暖意、光线的日光灯,我贪图着光的温暖,却不敢直视,盯得久了眼睛就会酸涩得不停掉泪,这已经变成了一种生理反应,我哭泣时会从我脉搏的心脏里汲水,鲜活、疼痛、孤独。我用手探着灯光,一张一合、魂牵梦萦
他舍不得吃穿,但是会把钱塞给我让我买零食,干燥温暖的手上遍布着老人斑,暗淡没有光泽,他没有稳定的工作,但是给我的零花钱从来没有缺席过。我抑郁确诊前,他听着我倾诉的痛苦,选择每天来学校接我,我和他不止是亲情,还是社会里落魄边缘人的报团取暖。我和他寒暄着,牵着他的手,讲着我从来不会给其他人讲的话,他好像是一个平静的水面,我每砸下一个石头,我就会看到回应的水花,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人试图理解我的痛苦。在他去世后,这些温暖的、痛苦的记忆都会刺痛我,那些难以倾吐的情绪在喉结卡着,凄苦的泪水染满了脸颊,我反刍与他的相处时光,怀念着我永远的同盟,怀念着我过去安全有底气的日子。这些记忆藏进大脑的褶皱里,被我拿出来,用熨斗反复地烫平
伯伯是得胆管癌和肝硬化去世的。胆管癌和肝硬化是怎么来的?老师,跟我说说吧。由营养不良引起的病症,缺少了蛋白质所以免疫力和代谢能力下降,我在本子上记下这些徒劳的文字。家中的长辈盖棺定论,伯伯是因为爱喝酒、不爱卫生、不爱照顾自己才会得病早逝,我想把这页纸掀下给他们看,伯伯可怜、不要把他的病归因于他,为什么可怜的遭遇也会变成一种罪过。“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每当我看到这句话就会感觉胃部沉甸甸的,恶心,把所有痛苦都打上罪恶的标签,一定要有优绩,痛苦才不会被人拿来当做展示自己的谈资吗?
我和伯伯陷入病痛的漩涡,他们借此给我们钉上了咎由自取的罪名,我看不见伯伯了,我拼命地想要脱下帽子,抬眼看到一顶又高又大的帽子压着伯伯身上,逝者的帽子,沉重得好像再也无法脱下。我曾经吃了很多很多药,因为我失去了坚硬的外壳和琳琅满目的衣装,只剩一个脆弱鲜红的肉体,被人戳一下,我发出嘶嘶的痛呼,嘴里滚落出无人接收到的音节。我不再被他者承认价值,游离于社会之外。疼痛在肚子里炸开,烧得沸沸扬扬、痛不欲生,费尽心思编辑的遗书无人观看,当没有人从中能获取价值、不能满足自我观赏的心理时,这就是一条废弃的信息,被大数据搅碎的命。我用手抓着垃圾桶,脖颈弯曲出一个悲伤柔软的弧度,吐了,混合着药物、食物、胆汁的液体,还有我难言的情绪。我悲哀地发现,我其实并不想死去,可我作为不被承认价值的个体,除了虚无的死亡,我还该去哪里?伯伯给我煮了一碗热牛奶,热度蒸发着空气中阴冷的水分,白雾缭绕,他把我扶起来喂我牛奶,我吮吸着乳汁,自我的种子被播撒,期待着以后长出枝繁茂盛的枝叶。他那时候已经生病了,手上泛着行将就木的黄,他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是洁白稚嫩的,这在世人眼里是未经苦难的手,他的手掌是粗糙的质感,羸弱地颤抖,可却让我这么安心,这只手孕育了我第二次生命
这些记忆,被封存在大脑的日记本里,纸页就像子宫一样温暖。
同辈的女孩跟人讲着她的外公外婆,讲着老人指甲里的泥、老人咸到难以下咽的餐饭、老人身上的味道,她说她看到老人这样很心痛,希望能多陪陪外公外婆,她想要孝顺他们。原来孝顺的前提是可怜和施舍吗,年龄、环境把他们划分为了两类人,好像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老人和年轻人,因为年纪被标上了不同的价码。她问我,你听到这些话语会感到心酸吗,你听到你伯伯的死时,什么反应?好像被人强硬撬开刻意闭合的蚌壳,我用着絮絮叨叨、上下颠倒的话语给自己上一层屏障,痛苦给人说了后,会变成另一番模样吧?我内心里有着蓬勃的枝叶,我小心翼翼、遮遮掩掩,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这是我独自的空间,隐秘温暖、夙语难求。
实际上,我如今也并没有实际上成就、价值的提升,生活在不停地拖拽着我,我垂下头发出默默的哭泣声,期望着泥土把我掩埋。可我现在偶尔会抬头看看月亮垂下的那根,用牛奶灌注的蜘蛛丝,引我走向天堂、托住我沉沦的心脏。月亮被挂在半空,清冷寂寞,有人可以看到他温暖的火焰、柔情的爱吗?我在肚子里写下一句句悼念的诗词,月亮的高洁,只有通过文字的雕琢才能被世人理解吗?
老天爷呀,求求你,看看伯伯,不要用他的外在和成就评价他这一生,看看他,看看他的心,记住他温暖洁净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