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是2014年的12月，冬天，还差两天就是元旦了。那年秋天的经历，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十年过去了，如今还是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我每天晚上回到父母的家，陪伴两位老人。白天里要工作，到了晚上才有空闲，本该是我休息的时候，却也是父母最想让我陪他们的时候。在五至六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是每天陪在父母的身边，这是父母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每天到家的时间，都是父母吃过晚饭清闲下来的时候。我先陪母亲洗漱完毕，安顿好以后，就开始用热水给父亲泡脚。父亲有严重的肺心病，腿和脚部血液循环差，每天都是肿得厉害，他喜欢用烫一点的水，泡的时间长一些才觉得舒服。我坐在他面前的小凳子上，给他揉搓双脚，然后再把脚重重地放在我的膝盖上，用毛巾给他擦干净脚，接下来是陪父亲看电视剧。感谢医生给已经八十八岁高龄的父亲做了白内障手术，使得父亲的视力得到恢复，那一阵子，父亲能看书看报了，也特别地开心。我于是陪父亲连续看了央视一套播出的两部电视剧，一部是《朱德》，另一部是《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
那时候，父亲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他年轻的时候做过大手术，肺功能差，到了晚年情况就更加厉害，严重的肺心病始终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但几十年来，父亲始终坚持以乐观的心态工作、生活，一直都是单位的业务骨干。离休后生活也很有规律，和我母亲一起早锻炼，然后去农贸市场买菜。爱与人聊天，关心国家大事，关注社会问题，每天都看电视新闻，读一些老年人报刊。他的头脑很清楚，对于当代或历史上的一些事情，有清晰的认识和分析。我每天陪他的时候，他会给我讲许许多多他经历的往事，还有一些人生的感悟。父亲性格开朗，很健谈，记忆力相当好，但毕竟年事已高，有时看他有些倦怠，甚至微微闭上眼睛睡着了，我就故意问他一些事情，去引起他的话题。这时，父亲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一般说:“把茶杯里的茶叶倒掉，给我清洗一下，再重新泡杯茶!”没办法，我只好把泡了没喝的凉茶倒掉，又放上新茶叶用滚开的水泡了一杯，父亲看到杯中不断翻滚的绿茶，闻着阵阵热气散发出的清香，说道:“嗯，好茶!真正的明前茶就是这个味，今天下午我和你妈妈刚去买的。”父亲年轻时爱酒，也爱交友，但公安工作忙，只是偶尔邀上三五知己小酌，过年过节时，才能尽兴地和好友们微醉而归。中年之后，由于身体的原因，开始注意保养，戒烟限酒，适量运动，特别喜欢喝茶，如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六安瓜片等，都是他的最爱。我参加工作之后，从没有给父亲买过香烟，也很少买过酒，茶叶倒是给他买了不少，如果有朋友送我好茶，我一定原封不动的赶紧送给父亲，让他开心。每次父亲泡了好茶，放在那里，迷糊了一会，茶凉了，又倒掉再泡。这样浪费了不少好茶，但是那不重要，我看重的是，他在精神上兴致勃勃的时候，似乎就减轻了身体上的痛苦，这也就是无所谓了。现在想来，只要是亲人间的陪伴，任何时候都是快乐的!
记得那天我陪他看电视剧的第十集，父亲说：“丫头，《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这个题目好，能表现出历史的曲折和邓小平的伟大。”于是，我们爷俩就这样一边看着，一边说着有关的话题，尽管我早已是为人妻的中年人，是一个成年儿子的母亲，是一名每天在课堂上教书育人的教师，但当我坐在父亲的身边，仿佛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还是他的那个疼爱有加的小女儿。我感觉到我从未长大，若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呀!从父亲那里，我得到的是人间最重的亲情，也懂得了许多人生的道理，还有极其珍贵的经验和教训。这种感觉是轻松的、亲切的、深刻的。在父亲的身边，我收获最多的是成长，父亲的品德、父亲的智慧、父亲的胆量都传给了我，成为我做人的底气。有一天，第一集电视剧看完，都九点多了，父亲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还没有休息的意思。他带着商量的口气说：“丫头，我们再看一集可好?”我说：“行，再接着看下集。”虽然，那天我一个人回去的时候，黑暗笼罩着四周，路上的行人已经稀疏，我孤单地一个人走着，在路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但我回味着刚才和父亲一起边看电视剧，边聊着一些有意义的话题时的场景，心里还是很快乐的。
我跟随在父亲身边生活了五十一年。真正地了解父亲，懂得父亲，正是从与他的轻松随意的聊天中开始的。他告诫我们，人活着要珍惜时光，要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不要怕前进的路上会遇到困难，越是艰难困苦的时候，越是需要乐观的心态。像“船到桥头自然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人就是要有点不服输的精神才行!”等俗语都是父亲经常爱说的话，的确是这样，每当我遇到难关、挫折时，我心里自然就会想起父亲的话，就会有一股力量。我知道，这是父亲交给我的强大的精神武器。
父亲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汉。我见过父亲的喜形于色，也见过父亲的大发雷霆，当然也见过父亲沉思冷静。但是，我没有见过父亲发愁的面容，没有见过父亲的失望的眼神，更没听过父亲叹息的声音。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而父亲从来不溺爱我，也许还有更加严格的成份。他对我的教育、对我性格的影响、品德的养成，和他对儿子们的要求并没有什么区分。这是他给我的一笔财富，父亲，经历了大半个人生的岁月，迈过了人生的沟沟坎坎之后，你的心意我懂了，谢谢你。
父亲最爱的诗人是郭小川、臧克家、泰戈尔，最喜爱的词人是苏东坡、李清照。我曾经听着父亲对他们的诗词如数家珍，把他读懂的领悟的说给我听。一个只上过几个月私塾，后来边工作边通过自学，文化水平仅相当于初小的父亲，你永远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你的品德修养永远无法用文凭来衡量，你教会我的知识和道理胜过所有的书本，因为它是无字的，是厚重的，是用之不竭的。
又是清明了，万物复苏，繁花似锦的季节。你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我还是常常想到你。我们永远别离的那一刻，你的形象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安详而从容;你的声音像袅袅翠烟飞入云中，轻柔而遥远。即使我的思念深入骨髓，你却让我再也无法找见。可是父亲，今晚仰望天空，看冰轮乍圆，月色清明，我还是想能像从前一样，回到从前的慢时光，在家中温暖的灯光下，和你坐在一起，就咱爷俩说说话吧。
2024年4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