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丫是我童年时期认识的一位有趣的人,严格来说,他是一位如孔乙己般充满悲剧的人。我在上海的时候,常常想起这位故乡人曾经的生活点滴。
徐小丫他父亲死的早,他母亲独自拉扯他和姐姐长大。有一年,徐小丫和他姐姐一起发高烧;偏心又无知的母亲生怕徐小丫死掉会给徐家绝后,吃药的时候让他吃双份。徐小丫的姐姐一点事没有,结果徐小丫却药物中毒烧坏了脑子变成了弱智。他母亲死掉后,据说他随嫁到响水的姐姐一起生活,每年冬天农闲时,他一个人步行来我们生活的乡村曹庄。他来看自己以前待过的地方,我总是很好奇他是如何一路走来的。
每次徐小丫来曹庄的时候,庄上不懂事的小孩子总喜欢跟着他屁股后面,鬼哭狼嚎扯着嗓子喊着他的外号徐小丫。而徐小丫的真名,几乎所有庄上的人早已忘记了。冬天寒冷,徐小丫穿着又脏又旧的破棉袄,拖着一双棉鞋,腰间勒一根黑色的布袋,样子滑稽的很,像一位丝毫没有幽默感的冒牌道士。徐小丫常深吸一口气,把拖着老长的鼻涕吸进肚子里。徐小丫听到小孩叫他外号,他总嘿嘿地笑着,然后猝不及防的飞快冲到那群小孩子面前吓他们并大声提醒小孩们晚上当心点,不老实的话会有吊死鬼来找他们。然后徐小丫嘴巴里发出拖拉机发着时突突突的声音跑掉了。那群小孩子起先被吓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便魂飞魄散一窝疯地逃掉了。有的小孩子鞋子跑掉了,坐在马路边流着鼻涕嘤嘤地哭起来。
虽然徐小丫他有点傻,但毕竟是同庄人,庄上人家总能给他口熟饭吃;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要帮忙做农活。哪家农活做好了他便到下一家去做,像古时的长短工吃百家饭。徐小丫从庄上三爷曹殿军家离开后他来到我们家,他在我们家锅屋门口一口一声叫我母亲张二姑、二姑娘二姑奶奶,嘴里喃喃自语地说我就跟着二姑哦,跟二姑就有饭吃哦。我家没有什么事可做的,可徐小丫自己就铁定心的跟着我母亲。善良的母亲一向待客如亲,亲切的笑颜快要让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家弟弟小江妹妹小多还有我,在心里嘀咕徐小丫他嘴巴怎么会那么甜,油腻死人了。这肯定是别人教他的,要不然他绝对是装傻的。
徐小丫他做事很勤快,四五十岁的人,明明是个小老头却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一把草叉一大池菜地他很麻利的就帮二叔家的地翻整好了,翻好地后他停下来帮忙做些别的事。晌午到了,他便开始等待我们家开饭。我们家的饭是我做的,父母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我一大早起来就去附近河塘边小树林里满庄乱串捡小树枝,码在家门口,扫完地算好时间用簸箕簸洗好米,细心的挑完杂物小石粒,跑去地窖里挑出上等的大白菜,洗切准备好一切食材后去小锅屋开始做饭,两口大铁锅一口炒菜另一口蒸米饭。父母回来时,桌上已经准备好了几道菜。众人洗手完毕开始开饭。徐小丫的食量大的惊人,一顿饭至少得吃三碗饭,真是吓到了我。等到我二叔家也没有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徐小丫便再去下一家,就这样一家家的做下去。
庄上的人没有什么可消遣的场所,一到午饭过后便聚集在小桃花家小杂货店门口。小桃花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家族势力庞大。小桃花的哥哥是村里的村长,大伙表面上对他们家点头哈腰,似乎背后都有些不满。尤其那些孤门小姓的人家,因为他们总是受欺负的主。每逢徐小丫在场的时候,众人总是拿他开涮,调侃他40多岁还是一个和尚,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说和女人在床上做那活那是一个美。在一旁纳鞋底的女人一看自家男人在旁边取笑徐小丫,便骂他们老毒和尚不要脸,快点闭上狗嘴。
众人嘻戏打闹时,徐小丫就在一旁突突突的学拖拉机叫,他傻掉后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嘴巴发出拖拉机的响声。那场面真是十分的滑稽又让人难过。人们从傻掉的徐小丫身上看见他那个开拖拉机技术员爸爸的影子。上了年纪的人叹了口气吸口烟,看了眼徐小丫又望了望天,又低头叹了口气。有些见过世面的男人,辟如去过大上海和扬州杭州的,北上过黑龙江的,他们总是抽着自制的圈烟侃侃而谈外面是多么的繁华。有洋房汽车,百货公司。能在上海小弄堂里见到穿着旗袍的漂亮女人和在东北见到正在做泡菜的朝鲜女人。他们讲到兴处,烟没了,烟斗朝地下敲敲,又从大烟袋里拿出早已切好的裹烟纸,那是用自家小孩用废了的作业本切成的长方条纸,男人放点烟叶在里面,吐口唾液裹一裹用火柴点上,接着话题又继续聊起来。日子仿佛是静止的一般,外面的世界他们也从不在乎,只要自己家的日子过的充足自给现世安稳,外面是什么世界他们又管不着。
说到火柴我就想到火柴盒,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买不起城里孩子玩的玩具。我们仅有的游戏就是春秋打溜球掼纸牌玩泥人,夏天上树淘鸟窝下河捉鱼。冬天的时候只能穿着厚厚的像大麻袋的棉袄窝在家里看连环画故事书,平时会和小伙伴互相展示烟盒与火柴盒皮。小时顽虐不懂事,我和伙伴曹阳常会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出动,挨家挨户的去他们家未上锁的小锅屋灶台里偷拿火柴盒面皮。火柴盒的面皮上印着西游记或是三国演义的彩色人物图,我们还自以为是盗亦有道只撕下火柴盒面,留下火药皮与光秃秃的一小撮火柴留在原处方便邻居们生火做饭。我和曹洋常在冰冷的冬天晚饭后,躲在他家点着煤油灯的小锅屋里相视凝神细听马路上妇女又在骂哪个狗日的偷他们家火柴盒和北风冰冷的刮着万物的声音。我和曹洋耸耸肩,会心一笑后自顾自地玩火柴盒皮与纸牌充耳不闻。我的一叠火柴盒面在后来某一日被洗衣服的母亲发现了,我被母亲打个半死,后来我再也没有干过这样的破事儿。我和曹洋的那些火柴皮在冬天某个午后被徐小丫全部勒索去了,他硬说这些玩意是他的。
后来,徐小丫带着我和曹洋的火柴皮从曹庄消失了,可我们的生活还继续着。时光就这样悄声无息的过去了三十年。不知道现在徐小丫是死是活,还是在哪家敬老院里晒着太阳。
真是可惜,徐小丫没有赶上这好时代,被我们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