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中国嘉德秋拍特别策划推出的“独秀—陈巨来的艺术世界”专场举槌开拍,呈现了安持老人经典的自用印和自作印谱,老人与吴湖帆、张大千、溥心畬等书画名家往来时所作书画及题跋,老人的手稿和收藏,以及和朋友之间的影像、信件等拍品130多件,成交率和总成交额均属可观,堪称精彩纷呈。消息传来,想到老人为我刻过一方藏书印,何不请印家朋友帮忙做成印蜕及边款拓片,一方面留存纪念,另一方面,如果将来出书什么的,也许能够派上用场。就在取出印章的刹那,我心中始终存有位置的、关于老人的种种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回着。
最初听说陈巨来的大名,那是将近40年前。1983年底,我从安徽师范大学调到省艺术研究所工作,在所办刊物《艺谭》担任编辑。次年元月,编辑部领导派给我一桩美差,前往沪上拜望刊物的老作者并约些新稿。我拿到拜望作者的名单,顿时大喜过望,其中好几位如郭绍虞、朱东润、徐中玉等,都是我读大学时从教科书上认识的泰斗级教授,如今得以当面受教,岂不是人生快事。名单上也有很生疏的名字,比如陈巨来,听编辑部的前辈介绍,这位安持老人可了不得,是我们国家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篆刻大师。
到沪之后,常为《艺谭》写稿的一位年轻作者(只记得家住鲁班路,名字实在想不起来了)充当了联络人的角色,帮着安排何天到何处拜望何人。他说,安持老人的身体不好,正在住院治疗,视情况看看能否去医院探望。过了两天,他告诉我,医生有个建议,再过几天就是农历年关,为了老人能够回家过节,近日以静养为好,尽量少些打扰。他还说,老人得知《艺谭》的同志来沪拜访,很欣慰,很感谢,打算身体情况稍好后刻印留念,让我自己选择印面文字。那次沪上之行,我在拜望其他作者时获赠了几部重量级的著作,于是回答说,祝老人早日康复,若康复后能够动刀,那就请刻一方藏书印。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次没有见到老人,以后便再无机会了。
回到合肥,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收到沪上那位年轻作者寄来的包裹单。打开包裹,一方青田石印章出现在我的眼前,印面分明刻有“唐跃藏书”四字,边款则清晰记录了治印时间和治印者:“唐跃同志雅正,甲子正月巨来刻,年正八十。”包裹里还夹带了一封短信,信中说安持老人已于正月十四不治辞世。我右手举着信,左手捧起印章,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回过神来琢磨,那一年的春节是正月初二,老人在病重的情况下坚持回家过节,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天,而我的这方藏书印,应该就是这几天里刻成的。
有了这方印章,我更加关注安持老人的治印生涯和成就。老人幼承家学,篆刻初从嘉兴陶惕若,又拜一代宗师赵叔孺先生为师,以《十钟山房印举》为本学习汉印。再由赵师介绍,结识了富于收藏的吴大澄之孙吴湖帆,借得吴家旧藏的汪关《宝印斋印式》潜心研究,用刀渐入佳境。此后见到平湖葛书征所辑的《元明清三代象牙犀角印存》,开始主攻老当、工稳的元朱文,及至炉火纯青,被乃师誉为“近代元朱文第一人”。了解到这些,我的心头浮出一丝遗憾,因为印章上的“唐跃藏书”四字并非元朱文,而是满白文。再往后,我在《安持精舍印存》和《安持精舍印冣》中欣赏老人印谱,看到许多满白文的印章,方知他的元朱文名气极大,是因为刻成了“天下独步”,而非不擅长其他样式如满白文、古玺等。我甚至发现,那些姓名印以及带有姓名的印章,多为笔画格外壮观、豪迈的满白文,或许包含了一层尊重和恭敬的意思,老人为吴湖帆、张大千、溥心畬等好友刻过多方印章,绝大部分用的满白文;另如《湘潭毛泽东》《沈钧儒印》《沈尹默印》《章士钊》《悲鸿》等,都是布局充实饱满、红地一线仅留的满白文精品。
虽说头顶“近代元朱文第一人”的桂冠,安持老人的生平却并不一帆风顺,甚至屡遭磨难,常常身处逆境,许多经历令人唏嘘不已。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老人被打成“右派分子”,送来安徽劳动教养,先到蚌埠,又到淮南,前后三年半时间,吃的苦和受的累不堪回首。
1958年冬天,安持老人随从劳教队伍乘火车到达蚌埠,当晚在收容所住下。那天下着大雨,接收方没有做好准备,房间里设备异常简陋,秩序分外凌乱。到了晚饭时分,有人拎进来一大桶地瓜汤,地瓜并不多,都是地瓜秧子和汤水。大家坐了一天火车,早就饥肠辘辘,有力气的挤到前面,用刷牙杯子深捞桶底的地瓜,老人力气小,只能喝汤。好在盛宣怀的外孙庄元端也是同行的“右派”,他年纪轻,个子高,捞到一些地瓜,分了两块给老人。20多年后,老人对此念念不忘,在上海见到庄元端旧事重提:“当时我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要不是你的地瓜,能不能熬过那一晚也难说。”
几天以后,安持老人被分配到淮南,在一个炼焦厂里劳动改造。时间长了,管理上稍有宽松,老人一边在厂里干活,一边利用业余时间为别人刻私章,按照一毛钱一个字收费,跟街头的刻字匠相当,总共刻了两千多方。1960年,老人收了一位名叫董聘的12岁的学生。尽管身份尴尬,处境艰难,老人教起学生还是一丝不苟,批印改印从不敷衍,只言片语中蕴含着深刻、精到的治印理念。看到学生刻印的毛病,老人总是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如对《张欬》印批阅道:“此印近于元人刻牙印,笔力太弱了”,对《大利》印批阅道:“此方笔画很臃肿,以后注意”。而看到学生刻出了好印,老人则是喜不自禁,激励有加,如对《周庆》《臣庆》两印的批阅文字洋溢着褒奖和鞭策:“此二印深得汉印气息,古拙有力,可喜可喜。以后专致力于此一路,可以上臻程穆倩、巴隽堂,俯视浙皖矣,勉之勉之,巨来志。六一年元月此二印应保存,勿磨去,巨又志。”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万象》杂志上持续多年读到安持老人的连载文章,讲述民国时期上海文化名人的掌故轶事,写的文白夹杂,信手拈来,鲜活生动。到了2010年前后,老人的外孙孙君辉把发表过的、以及少数尚未发表的同类文章编成《安持人物琐忆》一书,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影响极为广泛,深受读者追捧。又过了两年,我从一些资料上得知这些篇章的来龙去脉,心中翻腾起万千滋味,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老人从安徽回到上海,很快遇到了“文革”,再次受到冲击,被关押进“牛棚”。在牛棚里,老人回忆起许多鲜为人知的往事,以蝇头小字记录在旧卡纸、甚至香烟壳上,又唯恐自己来日无多,把写成的文字托付给牛棚里的难友施蛰存先生,嘱咐日后倘有机缘,一定帮助出版发行。施蛰存深知手中文稿的分量,不负重托,妥善保存,后来通过周邵先生,转交给正准备创办《万象》杂志的陆灏先生。陆灏拿到的文稿,字小不说,还没有段落,也没有标点符号,于是花了很多心血加以整理和编辑,使之斐然成章,放到刊物连载,直至推荐出版。
想到这里,我摩挲着手里的印章,感受着窗外残春细雨带来的一丝凉意和几分愁绪。此情此景,正合安持老人曾经刻在一方闲章上的诗句:春愁如雪不能消。这句诗出自元人倪瓒的《竹枝词》,倪瓒以画名世,画作瘦风寂雨,疏木寒亭,清冷萧瑟,萦绕着生不逢时、遗世独立的淡淡愁思。老人以诗入印,似乎也结合了自己的身世,加入了自己的心境。如老人这般,在中国篆刻史上声名赫赫,卓然而立,却遭遇过这样多的曲折和不幸。面对曲折和不幸,老人从不怨天尤人,从不就此沉沦,从不放下手中的刻刀,做到了活到老、刻到老。而其他人呢,难道不应该做些什么,阻止这样的不幸再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