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爱护学校的一草一木!”“肆意破坏又何必呢,学校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请你共同爱护!”“校园内外已施放农药,禁止牲口践踏,否则一切后果自负!”……校园残垣断壁,破烂不堪,操场杂草葳蕤,飞禽出入。透过草隙,不难见到牲口的新旧粪便。我想,当年黄老师在书写这些“警示标语”的时候,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苦心经管的校园会变成这般模样。
黄老师是我的族叔,也是我的近房亲戚。他高小文化,早年任过大队会计,18岁时,被大队支部抽出安排教民办。这样一干就到退休。黄老师一直任教于本村,现在村里55岁以下的成年村民几乎都是他教过的学生,甚至也包括临近的转马村,由于教书时间久长,学生众多,人们似乎就忘记了他的名字,开口必叫他“黄老师”;乡、村干部和他谈事也是一口一个老师的,这种时候,黄老师总是笑意盈盈,不难看出他脸上写着的满足和自豪。
黄老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记得上学的第一天,我空着手来到学校,振振有辞地转告父亲的话:“我爸爸叫你先把书发给我,学费他正给你借哩!”听了我的许诺,黄老师毫不迟疑地说:“哎呀,亲戚嘛,随时交都可以的。”立马给我发了书,我高兴得一蹦多高。但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并没借到那五块钱的学费,是在那学期快要结束时卖了鸡蛋才支付的。由于我幼儿园只断断续续地读了一学期,一年级的拼音和十以内的加减法都要从头学起,甚至连比较数字大小的“<”和“>”符号也混淆不清,因此做题就慢。黄老师常常要一边批改作业,一边指责我的迟缓,并骂我“慢筋疯”。骂后又要反复地扳着指头教我认数和比较,一直要等到其他所有同学都走后天快黑了才放我回家。我心里有怨气:还亲戚呢,这么多同学都走了还要留下我一个人“受罪”?!
终于,我受不了黄老师的严厉,回家向妈告了一状,并由此引发了妈和爸爸的一场争执。
一年级下期六月的一天中午,本是午眠时间,我却与一帮同学同邻班打起了“垃圾仗”。邻班和我们的隔墙有一道砖缝,两个班时常就有不自觉的同学要将自己的纸屑、篾片、残枝等丢弃物顺着孔缝扔给对方……这样一来一往都不服气却又没完没了,竟发展为隔着墙相互辱骂。这天我们班领头儿的是“铁拳头”金子,我们在一旁帮腔。骂声惊醒了同样在午眠的老师们。
“黄老师来了哟!……”一个女同学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教室,尖声叫道。迅速,同学四散而去。由于人碎腿短,我还没来得及跑回座位,一只手就被逮住啦!而且耳朵也被牵得生痛,扭头一看,正是黄老师。
“你搞的啥名堂,就没瞌睡啦?”黄老师大声斥责道。由于耳疼,我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争辩道:“向别个扔垃圾的不止我一个啊!……”
“咋啦?我就只拿你事问!你说还有其他人……说是哪些?”面对惩罚,我“坚强”不了,一口气就供出了班上以金子为首的十多个男女同学。
参与打“垃圾仗”的同学都受了相应处罚。放晚学时,黄老师放走其他同学后对我说教了一番。我记得他举了很多例子证明人的错误如同疾病缠身,如不及早“医治”,错误必将犯大……道理我听不懂,心里自然不服,暗自嘀咕道:快别拿害病的事情和你的不公平扯到一起了。回到家,我一刻不停毫无保留地将黄老师揪痛我耳朵的事告诉妈。妈当下脸色黑封,直埋怨黄老师不够意思,还说是亲戚哩,咋就打了我的娃呢!见我耳根绯红,竟要拉我去找黄老师论理。
“你懂个啥呀!”爸爸一把拦住,对着妈大声武气地吼道,“儿子家,不管严点你是要让他胡成精吗,哎?!”
“那他咋就对我娃一个人凶啊!”妈也似乎真理在握,但终究拗不过,一场更大的误解被爸爸有效制止。
黄老师对学生严厉,免不了要在一气之下对几个捣蛋男生动一下手,但他常常又觉得十分后悔,事后要对着被惩罚的学生作好半天思想工作。有趣的是,我们水文村和转马村的学生家长,没有一个人因娃娃被严厉教育而上门找他麻烦的。
黄老师又是慈爱的。他时常在课间和男生一起滚铁环和女同学一道跳绳、踢毽子,或者摸着孩子们的头问这问那,内容涉及学习的,生活习惯的,等等。每每这时,他那张白净的四方脸膛就总是布满了阳光般温暖和煦的笑容。有一回,他和一位同事闲聊,言谈间羡慕现在的孩子比自己的童年幸福,捋着长发笑道:“嘿嘿嘿嘿,现在的细娃儿!”不料,他的这个举止竟被身边几个闲逛的学生逮住,一传十地纷纷“学舌”,竟至于调皮蛋们一见到他就要下意识地说:“嘿嘿嘿嘿,现在的细娃儿!”尽管童言无忌,学生的这个做法还是过分了点,但黄老师装着没看见没听到。终于,在一次忍俊不禁后严肃地对一个学生说:“没有礼貌,咋爱学老师说话啊?!”然后又稳不住笑,迅速转身走开。
黄老师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上课声音洪亮。我们那村小地势低洼,上街要走四公里陡峭山路,沿路过往的人听着他那上课的洪钟之音,会恍惚觉得路短校近。但也有人觉得他“张扬”,酸溜溜地说:“听黄XX讲课多得行哦,整个学校好象都是他的天下,学校要被他的声音卖啦!……”说这话的人是在一个公共场合,可没人接腔,都各自沉默着散开了。我琢磨着说话的人,有半句也还有正确成份,就是“整个学校好象是他的天下”,但并非因为他的洪钟之声,而是他的言行对学校太在乎。
凡从水文村小走出去的学生,不论他教过没教过,他总是牵挂着他们的发展成长情况;无论农忙农闲,他晚上必定要守校。而最让黄老师痛心疾首的是,每到寒暑假,学校公物损坏都十分严重。水文村有部分村民“吃公”意识比较浓厚,他们轻则牵牛、羊到内操场放养,重则今天锯一棵树,明天卸一块铁……黄老师防不胜防,也曾对着村“两委会”诉苦,却终究于事无补。
后来,黄老师寂寞退休。他走后村小学生逐年减少,学校日益冷清,八九间教室日晒雨淋,无人修缮。瞅着三厢公房,一些人更加眼谗,侵公越发肆无忌惮!黄老师在无奈之下写的那些警示标语随风飘散……但令破坏者诧异的是,黄老师“施放农药”的那些青草,为啥猪牛放养了竟没被毒死?原来,黄老师这么一句空口警示标语竟是他最后的“杀手锏”,真正要你付诸行动,他还差那些人的恶德。
伫立于凄清荒芜的校园,我看见锈迹班驳的铁钟静静地躺在一丛枯败的苦蒿之间,莫可名状的复杂感受自心底升腾……黄老师,我不禁想起了你,你让我觉得生养我们的村庄好大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