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锅鸡
中国人聪明,会吃,也会做,豆腐宴是其一,有酒家一次宴会可提供数十道甚至上百道豆腐菜肴。推此即彼,家禽中的鸡整几十道甚至更多的花样自然不难,随园的“羽族单”可作参考。只是一桌子的荤菜吃下来,想来会消化不良吧。
居家日常,大多时候我做母鸡煲汤或红烧仔鸡。母鸡煨炖省事而保全营养,当然鸡须是隔年的,三斤左右为宜,不可太肥,肥则油腻;亦不能过瘦,瘦则肉柴。用砂锅或瓦罐,仅需在罐内丢几片老姜,武火煮滚转文火,三小时即成。此时,即使不开盖子屋子里也会弥漫鸡汤特有的醇香。过去多是煤炉子烧水做饭,如今细脚土母鸡难觅,用的又是煤气,味道大不如前了。
说起鸡汤,还有一事难忘。大约七八年前的一个秋日,一行人搭乘朋友老天的车去往徽州,在休宁蓝田三棵树景区,当落座长廊下的餐桌,只见桌子中央的一盆鸡汤,缀着几朵小白菊,金灿透亮,香飘四溢,鲜美不可名状,相与拊掌,顷刻而罄。一顿饕餮,个个满头大汗。原来当我们在山野悠游时,老天征得主人同意,从山民竹园里活捉了一只老母鸡。
此多年不能忘矣。
红烧仔鸡。取去冬孵出、长至端午、一斤多重的童子鸡,锅内油热,姜蒜爆香,投入剁好的鸡块,不断翻炒直至断生,酱油上色后添水少许,焖烧至汤汁浓稠时出锅。浅浅一盘,嫩而鲜香。
此两种鸡的家常做法,取的便捷、本味。不足道也。
鸡的烹制多种多样,各地的菜名也是十分的有意思。比如常熟的叫花鸡、德州的扒鸡、南京的盐水鸡、新疆的大盘鸡、四川的怪味鸡、安徽符离集的烧鸡……若来个技法大比拼,怕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孩子小的时候,我们住农大五宿舍区,买过小王夫妇的白切鸡。这对夫妻来自芜湖襄安,无论四季寒暑,饭点前总会准时推着卤菜车子出现在学校西门外,他们卖无为板鸭兼及牛肉猪蹄花生豆干等,炮制的白切鸡,皮黄肉白,脆爽嫩滑,还配有装袋的佐料。夫妇俩勤勉厚道,菜品质好而价格又比别家的略低,颇受农大一些老熟主认可。搬迁后便没有再见过这对夫妇。听说他们生意越做越大,依然勤勉厚道朴实诚恳,开了一个熟食店,多年前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一双儿女读研读博了。这是一个凭借吃苦耐劳而改变一家命运的例范。
今年春天,我在云南品尝过地道的汽锅鸡。据说两百多年前汽锅鸡就在滇南民间流传,年深岁久而声名日盛。
“汽锅以建水所制者最佳。”在建水,小美说,你隔壁的回回米线馆就不错;乡会田园的铜锅焖饭好吃又实惠;吃菌子要去大焱野生菌火锅店……小美是古城一家酒店的前台服务生,文静,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
吃汽锅鸡呢?
去福籍菜。
福籍菜是什么菜?
是一家饭馆的名字!
那天阳光甚好,就在院子里的一张台子前坐下。才近午时,已有不少食客进出。工作人员递菜单,斟茶水,端菜,撤盘,时而与本地的熟客寒暄几句。
大约货真价实吧。案板就摆放在日光下,红案师傅正在剁鸡,有招有式,任人围看。鸡极肥壮,冠红而肉白。操作间属半开放式,雾气弥漫中,一个颇高大的女子麻利地将拌了调料的鸡块分装到瓦罐内,过秤后码齐,再一一叠放置蒸机上。鸡的份量是相等的,一点不会有差误;蒸制的时间全程电脑控制,亦不会有任何差池。
真是公平。
并不需要顾客等太久,传菜员微笑着将陶锅奉至面前。揭盖:汤清如水,骨酥肉烂,鸡香扑鼻。
《本草纲目》中记载,鸡有补中益气,填补精髓,活血调经诸功效,云南人一语道破,说吃鸡是为了“培养正气”果然是有据可循的。
建水是个好地方,其五色陶土所制紫陶被列为我国四大名陶之一。这里也以美食文化而闻名,汽锅鸡、过桥米线、宣威火腿闻名遐迩,鲜花饼、临安豆腐、木瓜水、豌豆粉等风味小吃,不仅游客喜爱,也是本帮宴席中的名点。这里古迹多,吃食多,世声少,择一茶室,用建水陶壶泡一壶茗茶,浅斟慢饮,便觉岁月如此静好。
米 线
乍暖还寒,滇南却正是吃花草的季节。农贸市场里野菜甚多,可惜大都叫不出名字。在建水古城,有推荐吃草芽的,说眼下草芽,售价一斤只十四五块,春节前后卖到了四五十块。“草根当作象牙卖”当真不假。草芽为何物?白居易有诗云:“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春雨飘潇,万物复苏,野草和菜蔬破土而出。彼草芽非此草芽。
新采下的草芽一拃多长,嫩若乳笋。草芽鱼片,鸡丝炒草芽,云腿烩草芽,皆为上品,而草芽最美妙的吃法是搭配过桥米线,芳香滑嫩,汤鲜味美。
尔今不晓得过桥米线的食客大约是没有的。这道名小吃的发源地虽始自云南,却早已声名遐迩,流传到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边陲城市的大街小巷,米线馆比比皆是,无论装帧考究的大门楼,抑或简洁朴素的小店面,从日出到夜暮,食客络绎不绝。
我的盛产稻米的故乡却并不加工米线,积累了一点生活经验后,便望文生义,想来米线与面条的加工技艺异曲同工罢。有一年春天,追寻着玉兰花的身影,沿着护城河转向阜阳路,忽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原是一家新开张的餐馆,木质牌匾上镌刻着“王仁和米线”几个墨色大字,绸带与花球高高悬在门头。
再次迁居后,居所与一条餐饮商贸街几乎毗邻,有家小食店,夫妻俩共同打理,专卖凉皮米线。一个雨雪天,下晚班后直奔店里,临窗而坐,只见朦胧的路灯下,大团大团的雪花在空中翔舞,落在蹒跚的路人身上,落在电线杆子上,落在“哐当哐当”的汽车身上。真是人世漫长,人间烟火各异。只愿红尘无忧,岁月安暖。米线是熟的,砂锅本来坐在炉灶上,不用看就知道,女主人麻利地配菜,投米线,放佐料,只等砂锅“滴嘟滴嘟”声再次响起。一盏茶功夫,一锅热气腾腾的三鲜米线下了肚子。身体和手脚都暖和起来了。此时,玻璃窗上已集聚了更浓的雾汽,指尖在窗子上画了一棵大树,一只鸟窝,一个仰头的小男孩。转身走进风雪中。凉凉的雪花飘上脸庞,只觉神清气爽,脚步亦轻盈起来。
这家店开了多久,只怕没人记得了,第一次去店里吃米线,那年轻的妻子扎着高高的马尾,现在绾着髻,鬓发都白了好些。
街头小吃,体验的不仅是舌尖上的美味,亦是一个城市的格调与烟火。
汪曾祺先生曾在昆明待了七八年,吃了七八年的米线,几十年后还如数家珍:焖鸡米线、爨肉米线、鳝鱼米线、叶子米线、羊血米线……汪先生说,过桥米线和汽锅鸡堪称是昆明吃食的代表作。
果不其然。汽锅鸡和米线如今还是卖得好。汪先生在文章中还说过一件事,在新西南联大读书时,好友朱德熙有次卖了字典,请他吃了顿米线。卖书买食,这件事可为过桥米线做广告。
汪先生不光会写,还会做。人称老头儿是作家里做菜最好的,美食家里最会写文章的人。
至于草芽,汪先生似乎没提到。
也不能不去蒙自米线小镇走走看看。千里迢迢,在蒙自吃一回米线不是件易事。
落座一家名为哈尼人家的米线馆。那盛汤的青花大碗真是大,说是盆也讲得过去的,汤面封着一层黄灿灿的油脂……据说过去浇米线的汤得用母鸡、鸭肉、猪骨头一同熬煮十二小时以上的高汤,如今是否依然?四碗米线摆成好看的菱形。米线团成燕窝状,浅浅的,泛着淡淡的粉紫色。用的是红河州哈尼梯田里的红米制成的。酸菜萝卜酱汁佐料一应自取。米线任意添加。身着绣花服饰的哈尼姑娘浅笑盈盈,端着圆笸箩,里头摆满小碟子。碟子二寸大小,装着肉片、鸡胸肉、鱿鱼、鹌鹑蛋,熟的鸭肉、叉烧、腊肉、猪头肉、虾酥,草芽、酸菜、豆芽、芫荽、葱丝、粉色莲花瓣、豆苗、花茎、韭菜、蒜叶、豆腐皮……
吃过桥米线是有顺序的:先生后熟,先荤后素,最后才是米线。
一个木柄大汤勺。筷子也比普通的筷子要长。
米线一碗,真可管饱一天。
过桥米线实在可堪称为“一个人的盛宴”。
食 花
食无定味,适口者珍。食花,既悦味蕾,又调身心。
闲居建水那几日,我所在的江淮地区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这里却早已“乱花渐欲迷人眼”。去酒店附近的农贸市场里走了走,见到许多待售的食用花卉,或清雅或鲜妍,五颜六色,令人欢喜。这片古老的“植物王国”,自古多民族杂居,人们不仅以鲜花妆点生活,还深谙为花馔的艺术。每年的春节、上巳节、泼水节、花食节,家家户户都会采摘鲜花,制作粥饭、菜肴、茶酒、点心等花食,以贺节日。云南的鲜花饼,声名远扬,可以说是滇南最具文化标识的一款甜点,它以玫瑰花做馅料,酥脆可口又花香馥郁。同属传统美食的蒙自过桥米线,食材中少不了一盘金黄或雪白的菊瓣,抑或一碟小莲花。
一株植物,从发芽、抽枝长叶,再到孕育花蕊,绽放迷人芳华,它们沐浴阳光雨露,雪雨风霜,直至零落成泥抑或被制成佳肴,皆是对土地与人类最美好的馈赠。鲜花入馔是味觉的艺术,也是视觉的艺术。榆钱饼是北方地区的名小吃;走进水乡三河,店家的推荐食单上一定有道干槐花烧肉或蒸蛋;荠菜、水芹、蕨菜、紫藤花是杭州人心心念念寻找的春天的味道;吴侬软语的江南,桂花糖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酒也是先由地域美食尔后流向大众舌尖。
若要追溯,我国古代先民在两千多年前就留下了关于食花的文字记载。商朝名相伊尹说“菜之美者,昆仑之蘋,寿木之华”。“寿木之华”即长寿木之花,味道甚美。屈原《离骚》中的诗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广为人们熟知,朝饮晨露夕餐落英,何其清简安恬,不过菊花在此被赋予更深层次的寓意,即代指诗人精神品格的风雅高洁。万邦来朝的大唐,崇花之风日盛,或许与武皇帝赏赐给文武百官的“百花糕”有关。“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唐代以菊酿酒已然成为一种风尚。梅花粥杨是否是杨万里的独创,不得而知,有诗为证:“才有腊后得春饶,愁见风前作雪飘。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诗人的风流飒然可见一斑。据说苏轼守定州时,曾将松花、槐花、杏花、麦黍等入饭共蒸,密封发酵后得酒,趁酒兴创作出《中山松醪赋》,这种别出机杼,令我们联想起苏轼的人生境遇,实在是充满了东坡式的洒脱与意趣。
每个人有意或无意都有食花的经历。不独文人骚客,布衣草根甚至更多、更早品赏到花花草草的滋味。现在就让我来回溯一些吃花的过往吧。古人形容萱草花“萋萋翠叶,灼灼朱华”,小时候的我们,固然不晓得欣赏,只当它是餐桌上用来佐饭的菜蔬。萱草,村里人叫它黄花菜。早晨,露珠打湿了脚尖,走着走着,一抬头,一大片萱草花摇曳于茅草深茂处,同伴们多半是去割草的,铮亮的镰刀三下五下便将那片黄花抢了个光净。某一天,父母从田岗上劳作归来,忽然手上掐着一把,再一天,扎成一束挂在锄头,祖母拣出顶好看的一枝,插在玻璃瓶子里,余下的就做黄花菜蒸鸡蛋,或焯水后炒韭菜。多年后晓得《诗经》中的“谖草”即指萱草,又名忘忧草,是我们的母亲花。
南瓜极泼皮又耐旱,田间地头墙角旮旯随手栽种几棵,都会收获意料不到的果实。烀、炒、煮、蒸,从夏吃到秋,冬至到了,吃南瓜饼,可是锅灶间依然睡着花花绿绿的一堆南瓜。南瓜花开正是溽热难耐的夏天,嘴巴馋了,跑到场基边,一股脑掐了半篮子南瓜花,央求祖母炸南瓜花吃。南瓜花金黄硕大,大人只允许摘公花(雄花),带蒂的母花(雌花)留着结南瓜。祖母剔去花蕊中的小虫子,洗净,和了麦粉,将沥干的花朵裹上面糊糊。这时大锅里的菜油滚了,浓香阵阵。炸好的南瓜花金黄酥脆,带有丝丝清甜。吃过清贫年代的油炸南瓜花,这一生岂会忘记?南瓜的花、叶、藤、蒂皆富含多种营养,果实任你穷尽花样。如今,我们远离土地久矣,南瓜花不易得了。菜场里若碰巧遇见,我会改成素炒、煮汤或烹蛋。这时,岁月恍若流转,心中滋生一种温柔情愫,对于这种长于泥土、所求甚少、朴素无言又熟悉不过的植物,竟觉如获至珍。
乡下没什么名贵树木,槐树却多。槐花盛放之时,就是伙伴们相互逞能之际,“蹭蹭蹭”爬到树桠上,先摘一挂,捋出花朵生嚼,你丢给我,我扔给你,玩闹够了,再用镰刀钩,竹竿打,或者干脆连小树枝一起撇断……小半晌功夫,个个乐呵呵地满载而归。吃着槐花糯米饼,又相互追逐炫耀。不过槐花多是开水焯过后晒干,留到冬天蒸雪菜,或烧五花肉,滋味醇厚绵长。
民间俗话说“百菜不如白菜”。立春或更早,菜薹成了餐桌上的主角。初花时采收的菜薹,极肥嫩营养价值又高。菜薹有两种:白菜薹与紫菜薹,同为菜薹,二者似有云泥之别。前些年的紫菜薹几成餐桌上的稀罕之物。记得某个聚会,一盘云腿片炒紫菜薹几乎被某女士独揽,任它山珍海味而不见。“梅兰竹菊经霜翠,不及菜薹雪后娇。”原来紫菜薹富含花青素,可散血消肿,有助于防治脑肿瘤、心血管等疾病。这或许是紫菜薹为人青睐的原由。由此便记得,多食紫菜薹,连同它紫金色的花骨朵。
大自然中,每一种花肴都有它独特的呈现方式。比如老北京的韭菜花,泉城的荷花酥,台湾的菊花蟹肉,日本的盐渍樱花。三年前,正是“一年秋意浓,十里桂花香”的长月,满园桂树吐蕊,幽香绵延,园子里采了一小笸箩新鲜的桂花,买了酸梅肉,撕成细丝,尔后一层桂花,一层话梅肉,顺次码好,八分满后倒入蜂蜜,密封冷藏,做了一大罐子桂花酱。暮秋,友人小聚,已色如琥珀,醇香扑鼻。加入冰水的桂花茶沁人心脾,花朵点点历历可现,友人赞叹说,暗香浮动,惊鸿照影。互联网时代,人人都在争分夺秒,秋阳如酒的午后,能与三二知己共品香茗,同赏流云,只觉生命中或凉或暖的时光,都在岁月的茶汤里慢慢沉淀。桂花茶成了那个季节心中最温柔的悸动。
时至今日,食花早已不再是裹腹,制作花馔也不是难不可及之事,难的倒是肯花一分心思,让美丽又拥有洁净灵魂的鲜花,既美化环境,颐养性情,又可成为舌尖的美馔。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记录了十多种花肴的制法,还为它们取了风雅的名字,诸君有兴趣不妨借鉴。愚钝如我,若以花入食,必当用心烹制,当鲜花盛开在舌尖,但愿怀着一颗慈悲之心,以示对行将消逝的生命的尊重。
无事且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