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去年国庆节长假的最后一天,我在百无聊赖闲暇之时,突然想起我老家斜对门的刘老太太,她好像我多年前逝去的奶奶。
我10岁那年,我的奶奶就已经不在了。奶奶的死,对我感触颇深。我爱我奶奶,她老人家已经深深地装在了我的心里。迫于生计,我的父亲和母亲经常不在家。父亲做点零工,母亲出去给人家做衣服。有一天,我斜对门的刘老太太看我可怜,就把我叫到她家吃了一碗酸汤面,那个香啊,叫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因为我家的日子当时紧吧,一年吃不了几次面条。记得我母亲在家的时候,经常不是搅团就是面鱼,除了吃锅底的锅巴,黄亮得嘣嘣脆,玉米面吃得我嘴里直冒酸水,在别人家能吃一碗酸汤面,已经是美味佳肴了。那时候我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父亲一到二三月里,就夹着口袋借人家苞米,来年还人家麦子,就这,还要托熟人关系,看人家借不借。
那时我顽皮,嘴也甜。经常刘奶奶刘奶奶地叫着,没少在她家里蹭饭。老太太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最小。她的老家在甘肃省武威市,大概新中国成立后,三年自然灾害那年,再加上和苏联老大哥关系紧张,还老大哥的账,全国形势都让人担忧。特别是甘肃省连年闹饥荒,饿死的人不少。她说丈夫是公安局的,还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家里的家具可漂亮了,住的是木板板式房。因为连年的饥荒,丈夫和孩子也相继都死去。她当时心都碎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好在是在她舅舅的照顾下,她才活了下来。据她讲,她在两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当时她母亲生下她的时候,她好像头上戴着白圈,老人说那是孝。后来母亲改嫁,她是她姑姑养大的。
当时甘肃老家实在没法活了,才随着流浪人群,跑到了陕西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得以收留。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想,只要能给口吃的,干什么都行。于是通过亲戚介绍,嫁给了大她10岁的马立本,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因为家里穷,再加上没爹没妈,三十五岁才娶上老婆,可把马立本高兴坏了。然而在农村干活,他可是一把好手,不管是下地、扬场、赶马车样样都在行。自从刘老太太进门,老马一下换了个人似的,干得更加起劲儿,不久也还当了生产队的副队长。后来就一口气要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有吃有喝,比我们家滋润多了。再加上老太太人好,心地善良,所以在她家吃饭,我就成了常客。有时我父母回来晚了,我索性就睡在她家。虽然溜的是光席,房上还能从瓦缝里看见天,但炕烧得很热,睡在上面很满足。一到晚上,就听见老鼠喀啦啦喀啦啦地咬着麦柜,老头和老太太不停地吆喝着。不一会,我就进了梦乡。
老太太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由于大字不识几个,所以打心眼里爱文化人。记得那年,她从大队扫盲班学习回来,就经常闲暇时候,人不离书,手不离笔。她写的字很工整,一笔一画,那个认真劲儿,是你我都比不上的。没想到,不到半年时间,她就能看小学和初中的课本了。就连练字的本子,也摞了厚厚一沓。儿子和女儿经常讽刺她,你奶一天学的准备考大学啊。老太太也生气,唠叨几句就过去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快,老太太的两个女儿相继出嫁,儿子也娶了媳妇。日子过的一般,但在农村,也算得上幸福家庭。
老太太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回一趟老家甘肃。听说她老家有个表哥,叫秦路遥,以前百般打听,才和她联系上。路遥于是就和她很快通了信,不但把老家健在的人和情况告诉她,而且还给她邮寄了很多东西。这一下子勾起了老太太的思乡之情,好几次都说要回去,由于种种原因被一推再推。哎!活着容易,生活不容易。
老太太在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解放军。我们村的南塬上,住着解放军的一个团,他们有时到村子里,逢年过节,打扫卫生,慰问老人。一个偶然机会,耀县师部有个沈营长,带着部队要到我们村子的南塬下靶场集训,于是就住在了我们家。老太太来我们家串门,无意中一聊天,沈营长和老太太是乡党,那个亲热劲儿,一下子让老太太找到了亲人似的,高兴得热泪盈眶。部队上当兵的,不但把我们家的水缸挑得满满的,房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老太太家也和我们家一样。
其中,还有一个卫生员,给老太太扎针,治病。她经常夸,部队上当兵的,就是好,是咱老百姓的亲人。部队每个月还放电影,大人孩子都爱看。有时,我还蹭他们的白馒头吃。当年我奶不在的时候,人家还给了我们家一大盆菜油,那叫一个温暖啊,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改革开放,家家户户的日子都有盼头。第一年我爸就在打麦堆里累得睡着了。家家都炸油饼,烙油锅盔。丰收的气氛,都写在村里人的脸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1993年4月的那天,我刚下班回家,就听见老太太家哭声四起,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就是她儿子前两天得了肝炎住了院,怎么人说没就没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我到她家的时候,她儿子已经被人拉了回来,直挺挺地躺在她家刚进门的一块木板上。由于日子过得一般,再加上他过日子心思比较重,硬把自己的病耽搁了。那个时候,老太太已经哭得不省人事。村里大部分人都来了帮忙,女人们基本都哭了,哭了劝,劝了又哭,这一家子,可咋活呀。一天过后,她们一家人强打起精神,在全村人的帮忙下,伤心欲绝地葬埋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什么事啊。打那以后,老太太就开始信教了,到处去教堂祈祷,求保佑。
就在当年的6月6日,马立本老汉加上多年劳累和死儿子的打击也悄然离去。这时候老太太已经哭干了眼泪,平静地送走了自己的第二个丈夫。就这样惶惶忽忽地过着日子,老太太的精神每况愈下。我每次回家,都要去看老太太。她见我不多说话,就一句:“娃,你回来了。”我心里酸酸的,有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怎样安慰老人。除了沉默就是再沉默,痛到深处一切语言都显得很苍白。我偶尔也劝老太太去教堂里转转,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迟早会闷出病来。于是,我有一天回老家,专门给老人从西安新华书店买了本《圣经》,她如得珍宝,爱不释手。于是,老人没事除了去教堂祈祷,就是在家里读经抄经,学得如痴如醉,除了吃饭,什么都无心料理。
由于儿媳妇还年轻,加上家里境况不是很好,儿媳抱着不到一岁的儿子,在他男人的坟上哭了几回。婆媳都以泪洗面,无言以对。不久,儿媳下嫁他乡,抱着自己不满一岁的儿子。这下家里只剩下孤老太太,她常常看着儿子翻盖的瓦房下的遗像,扑簌簌地落泪,让人实在揪心。也不知道,在这样的苦痛中煎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老太太突然让两个女儿和自己,一起到了老汉和儿子的坟上大哭了一场,回来后就又开始读圣经,而且有的段落倒背如流,时不时还一瘸一拐去周围教堂诵经。从此,我每次回老家,都不忘看望老人,都要虔诚地听她给我读或背一段圣经。慢慢地老人的精神又比以前好了许多。
去年过年我去看她,她虽然走起路来还是摇摇晃晃的,但人也胖了,脸上的颜色也好了许多,不像一个80多岁的孤寡老人。她高兴地告诉我,现在都是两个女儿给她轮流送面和菜,政府还每个月和过年给她补助。生活过得去,她不想去,她说:“我害怕我明死了,政府的人把我烧了,我信教,不想被烧。”
虽然村里好多人都说,年前镇上的人叫她去养老院,说她太命苦,人生三大难,都遇上了,但老人还是很乐观,说能够面对一切困难,坚强而勇敢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