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日记

我的农民生涯

作者:钟宇晴   发表于:
浏览:179次    字数:4468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7篇,  月稿:0

  从上大学读书时算起,告别农民生涯已整整四十五个春秋。

  将近半个世纪的别离,我的农村生活及农民生涯并未成为可有可无的浮云。恰恰相反,农村生活的桩桩件件及农民生涯中的点点滴滴,犹如夕阳下从老屋烟囱里腾起的袅袅炊烟,在浩渺无垠的记忆星河中聚拢成云、循环成雨、运化成虹。犹如从高山丛林中沁出的涓涓细流,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孕育成河、辗转成湖、汇聚成海。犹如从纤纤指尖下蹦出的灵动字符,在悠悠的人生岁月里谱写成曲、酝酿成篇、吟唱成诗。

  1972年底,在城乡的二元体制下,在“文革”的极左狂潮中,怀揣农村中稀缺的高中文凭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青春梦想,一头扎进生产队的怀抱,懵懵懂懂地当上了农民。

  十亿人口八亿农民,是我国最基本的国情。一个农业大国,三农问题(农村、农业、农民)应该是国家优先关注的重点,农民应该成为炙手可热的行业。但是,建国之初,我国的工业基础比农业还要薄弱,优先发展工业成了国家的重中之重。工业是主导,无工不富;商业是税源,无商不活;农业是基础,无农不稳。城乡二元制的户籍制度,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确立的。要稳住农业和粮食生产,就必须稳住农民。要稳住农民,就必须通过户籍管控,将农民及其子孙固定在农村的土地上。因此,国家规定,只要母亲一方是农民,你一出生就自然获得世袭的农业户口,长大后(甚至未及长大),到户口所在地当农民那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无须申报,也无人批准,只需自带劳动工具,口头和生产队长或会计报备一声,便可轻松入行。历史已反复证明,不管什么社会形态,但凡轻而易举就能获取的职业,往往都是社会最底层、最艰苦的行业。但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端上的饭碗,大都是特别容易破碎的“泥饭碗”。碗里面装着的,只能是勉强满足生存必需的粗茶淡饭,而绝不可能是丰盛无比的美味佳肴。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国工农、城乡、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之间,依然横亘着一条天然的鸿沟。和城镇从业人员相比,农民的基本生存状况是:共产党领导人民,通过武装斗争夺取政权并将土地收归国有,把农民从旧社会地主、富农的残酷剥削和压榨下解放出来,成了新社会参与集体经营土地的主人。但政治上的翻身作主并不能马上带给农村经济上的繁荣和富裕,也不可能马上消除工农、城乡、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间的差别。相反,农村集体所有制下的“大锅饭”,很快又成了农村生产力长期在低水平徘徊不前的体制性障碍。加之建国以后又有1958年“大跃进”的折腾,还有1959—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全国性饥荒的叠加,有些地方农民的生存状况甚至还不如解放以前。后来,经过长达三年的艰辛调整,对不切实际的左倾农业指导方针和政策进行纠偏,农业生产逐渐回归常态。但农村的元气尚未完全恢复,又迎来“文革”。我回乡当农民之际,正值文革狂热如火如荼之时。

  身为农民的后代,本以为对农村的生活了如指掌。殊不知,学生时代蜻蜓点水式的劳作体验,是无法和沉浸式农民生涯相提并论的。当了农民后才知道,在我国,下地种田那不叫工作,务农的年限也不算工龄,没有法定的节假日或周工作时间和退休年龄,没有医保、劳保和养老金。连农民种地收获的粮食,也必须在率先完成国家征购任务后,才能将剩余的粮食以生产队为单位,根据每个农户年挣工分量的多少来碗里分羹。种田人填不饱肚皮的现象普遍存在。当农民甚至没有起点年龄的限制,身边的农民童工随处可见。法定的节假日也几乎和农民无缘。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尤其是春耕春播、四夏大忙、秋收秋种、冬管冬治(治水),一年四季,农民们起早贪黑、终年劳苦,无一日清闲。寒冬腊月本应是农民休养生息的农闲时分,但开河治水、兴修水利,硬生生地把冬闲变成了冬忙。连一年一度的传统春节,都要求农民们“大干干到年三十,初一一过开门红”。农民们所获得的实际待遇和城镇从业人员之间形成巨大反差。

  当年,也曾经在私底下质疑过,城乡居民同是共和国的公民,为何享受着截然不同的国民待遇?因为户籍不同,出生在城镇的那一拨人,世代享有相对优厚的城镇居民待遇。而出生在农村的另一拨人,必须世代从事繁重艰苦的体力劳动。有人说,这是社会分工不同。分工可以不同,但待遇不该有云泥之别吧?及至长大后才逐步知道,农民的后代当农民,工人的后代当工人,乃至干部的后代当干部,原来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一种制度性安排。民以食为天,通过户籍管控,率先把农民及其子孙牢牢固定在土地上,才能够保持农业及粮食生产的基本稳定,才能够为脆弱的国民经济正常运转提供可靠保障。当农业“被基础”之后,国家在分配国民收入这块蛋糕时,向城镇居民作了倾斜。当年,我们这拨农村青年,依法获得的基本劳动权利,原来和城里人犯了错误后所受到的常见惩戒如出一辙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我们当农民叫做回乡务农,他们当农民叫做下放劳动或劳动改造。农村户籍,成了限制农民自由流动的樊篱,农民出身,成了亿万农民孩子的宿命。社会上的这一粒灰,落在每个农民头上就成了一座山。

  当年的农村,水很清、天很蓝、风很正、人很纯。但无庸讳言,农业很薄弱、农村很贫穷、农民很辛苦。处于自然经济状态下的传统农业,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农业生产主要依靠人力和畜力来维持。我所在的生产队,最先进的生产工具,就是由一台十二匹柴油内燃机轮流带动的碾米机、抽水机和手扶拖拉机,另外还有长年助力耕种的几头健壮的大水牛。

  我高中毕业时刚满十九岁,放下笔杆子,握起锄把子、挑起泥担子,就成了标准的农村壮劳力。耕田耙地、播种插秧、罱泥积肥、除草治虫、打场脱粒、筑路开河、抗洪救灾……该干的农活一样不落,这一干就长达五年又半。

  曾记得,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夏,为抗洪抢险,曾经连续半个月不眠不休;农忙时节,半夜起床,摸黑回家,囫囵吞下饭菜后来不及洗漱,一双泥腿挂在床边倒头便睡;冰天雪地之下开河治水,在凛冽的寒风中,挑着一百几十斤的重担,每天往返行走长达十几个小时,一顿可吞下由两斤生米煮成的熟饭,外加一大海碗南瓜或盐水清汤。双肩磨出了老茧,双脚磨起了血泡,长期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使得农村男人们原本挺直的身板,一个个变得弓腰、驼背、塌肩;尤其是夏季的人工插秧,几乎成了农村男劳力的噩梦。每天起得比鸡都早,睡得比牛还晚。公鸡尚未打鸣,生产队长就挨家挨户吹着哨子,催促大家带上自备早餐去秧池里起秧(拔秧苗),待拔起的秧苗基本满足一天栽插的需求后,男女劳力按每人一公尺的等距离依次在水田中排开,按行距5寸、株距2.5寸、每棵4—6单株秧苗的要求栽插,插完之后还须经生产队记工员抽查验收,株距如大于2.5寸、纵行每公尺未能达到12棵标准以上的,还要被适当扣除应得的工分。在农村,早有“女怕挑河,男怕插秧”一说。人工插秧劳动时间长,质量要求高,劳动强度大。从早到晚,一整天弯腰曲臂面朝水田背朝天,双手双脚一直浸泡在泥水里。人工插秧还非常讲究技巧,特别强调速度和质量的的高度统一。如果速度慢了,一旦落后被包了“饺子”,秧苗不足无人给你补充,秧苗多了又无人帮你处理。因此,插秧一旦开工,必须齐头并进,人人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人工插秧,历来是农村女劳力们的强项。她们普遍身材不是很高、弯腰不难、手脚灵活、韧性较强、技术娴熟。相比之下,农村的男劳力们,大多身材高大、弯腰不易、韧性不足,虽一身蛮力,但在插秧这项农活上却无用武之地。男劳力们常因手上功夫不足,插秧时的种种窘迫之态经常沦为女劳力们取笑逗乐的谈资。在其它劳动场合,农村妇女们大多处于弱势地位,唯有人工插秧,真正实现了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这才是她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在往常,女劳力们在劳动中如需小解,都悄悄跑到远离男人的地方去解决。而在插秧的水田里一旦内急,泼辣的大妈、大嫂们底气十足,直接要求左邻右舍的男人们背过脸去,扯下自己的裤子就在水田里方便起来。在插秧季节,因手脚长时间浸泡在高温下的泥水之中,过不了多久,手脚丫及小腿的皮肤便开始溃烂,溃烂之处又最容易遭惹水蚂蟥的叮咬,摘掉蚂蟥之后的伤口常常奇痒难耐、血流不止……插秧季结束,农村的男劳力们每人至少得瘦去十斤八斤。

  当农民五年有余,真可谓吃遍千辛万苦,尝尽酸甜苦辣。但洒下去的辛勤汗水,并未能浇开理想中的幸福之花。终年辛劳,连基本温饱都未能完全解决,收获的却是前途渺茫、青春梦碎。原来,在农村青年心中的“大有作为”,是指通过诸如参军、招工、提干、升学等狭窄的缝隙中从农村成功逃离。而这些突出重围的“成功人士”在农村青年中只占少数。绝大多数农村青年终其一生,都未能跳出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轮回和宿命。

  岁月长了,才知道命运是起是落。日子长了,才知道生活是苦是甜。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经历过起落、掂量过苦甜之后,农村的青年人开始向两极分化,多数人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最终成了沉默的羔羊。但仍有少数人不愿向命运屈服,想得最多的并不是一辈子扎根农村,继续在艰苦的条件下“大有作为”,心里始终装着的,而是如何尽快突出重围、跳出农门。尽管突围的机会有限、成功的概率也不高,但只有努力奋斗才能有一线希望,放弃抗争则希望全无。艰难困苦,于汝玉成。当年农村艰苦的生存条件,最容易激发出改变现状的昂扬斗志,催生出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一个人,无论身处何境,只要精神不死,命运就完全可以逆转,只要奋斗不息,前途就不可限量。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支撑和鼓舞之下,全国高考一经恢复,尽管赶考面临着重重困难,我毅然决然地放下手中的农活,冲破大队、生产队的层层阻隔,全身心投入到迎考复习之中。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1978年夏如愿以偿地圆了我的大学梦。

  多年之后,当我再度打开尘封的记忆,重新回味五年有余的农民生涯,从心底里要感谢这一段寻常但不平凡的岁月。一个人,只有在走出幽暗之后,才会更加珍惜光明;在蹚过泥泞之后,才会更加珍惜坦途;在品味过艰难困苦之后,才真正懂得幸福的滋味!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不会白白度过,生活的藤蔓,总会在自己的季节里开出绚烂之花、结出丰硕之果。昔日的农村,曾经的想方设法逃离之所,历经岁月的打磨和淘洗,渐渐成为了魂牵梦绕之地,成了生活的熔炉、思想的源泉、信念的故乡。成了在心灵深处反复回放的那支曲、那首歌、那首诗。它给我鼓舞、给我信心、给我力量。步入暮年后时常在想,很多时候,束缚和阻挡住你的并非是困难本身,而是遇到困难时的裹足不前和懦弱退让。在困难面前,你退却一寸,困难就前行一尺,最终迫使你在困难面前低头让路。应当相信,在艰难困苦面前的每一次努力和抗争,都在积聚抵御困难的能量和信心,都在增强你面对世界的勇气和底气。人们常说,办法总比困难多。的确,办法因困难而生,又为克服困难而来,最终又因困难被克服而转化为人生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段五年有余的农民生涯,毫无疑问已转化成为我生命旅途中不可或缺的那道河、那座湖、那片海。它让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咬定青山不放松,什么叫风雨之后现彩虹,什么叫机遇永远只垂青于有准备的不懈奋斗之人。物质生活上的暂时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世界的贫瘠疲软和萎靡不振。当艰苦的岁月将你淬炼成为一位精神上的真正富有者,人生路上还能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么?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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