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欢糯米做的东西，早上能够吃饱一顿温州糯米饭是我曾经的奋斗目标，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汤圆。记忆深处，我妈妈做过无数次汤圆，有一次至今难忘。她用瘦肉沫拌上香葱和调料，宁波水磨糯米粉，加水揉至软硬适中，捏扁放馅料包成汤圆。只见面板上的几十个汤圆排列整齐，蛋黄般大小，洁白如雪。水开下锅，煮至浮起水面捞进碗里，咬一口，柔软而又韧性，肉红葱绿有汤汁，火候正好，咸度正好，皮的厚度与馅料的比例正好，香浓软糯，美味至极。每每想起，唇齿间似乎还有当初的味道。这些年，无论我怎么做，都找不到那种感觉。我经常问自己，这么美好的场景，为什么仅此一次?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妈妈总是想方设法给我们姐弟解馋。有一次她把头天剩下的一点白米粥倒进锅里，加入清水烧开，把搓好的汤圆放进去煮熟，其实就是一碗白米汤煮汤圆，而且那个汤圆也没有馅，配着咸菜，就是特别的好吃。有时候我想，多年之后，我的孩子会不会记得我做过什么好吃的东西。直到前几天小女儿对我说：妈妈做点鸡腿吧!就想吃您做的那种咸咸的味道，学校的鸡腿吃不出那个味。我突然明白，无论是鸡腿还是汤圆，那是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更是无法替代的味道。
看到汤圆，我会想到稻米，农村出身的人，总是对田园土地有着难以言诉的感情。一粒糯谷种子，从出芽撒种到秧苗再被插到田里，扎根成长开花抽穗，吸精华经风雨历阳光，躲虫儿避鸟儿，直到饱满低头金灿灿，离汤圆的距离，似乎还有八百米之遥。
无论是人工还是机械收割，都有一个跟稻草分离的过程，或碾或压，尔后阳光下曝晒或烘，脱壳去皮，还好无骨，否则还得剃掉，磨成粉，无论是机械干磨还是水磨石磨，都是力求粉碎，越细碎越好，没有谁去追问这些稻米承受多少打压。研磨至粉末只是走向汤圆的开始，离上桌还遥不可及。
汤圆有多少种馅料数不胜数，唯一明白的，这时候的汤圆已经主宰不了自己，完全取决于馅料。比如黑芝麻汤圆，桂花汤圆，这样子说出来大家都认可，倘若是说成汤圆黑芝麻，汤圆桂花，则会让人听得莫名其妙。汤圆主宰不了自己，人又何曾主宰得了自己?
无论是哪里的糯米，想做成汤圆都要磨成粉，跟人一样都要经历一次次打压的过程。至于和面的时候，水放多少完全在于揉面人的经验和心情。倘若水分过量，稀软得一塌糊涂，如何判断是面的过错还是水的过错，谁又能将水和面分开回到从前?做不了汤圆，有心的人摊成软饼，加点葱花配个鸡蛋仍不失风味，倘若随手扔掉，永远没有了上桌的机会，也没有人会惦记这些糯米粉曾经经历过什么。
好不容易被做成了汤圆，排排队熙嚷嚷闹哄哄等候下锅。你无法决定跟谁一起下，眼看着锅里水翻腾滚烫烫雾蒙蒙，早已没了退路，没有下过锅的汤圆不是好汤圆，瞧吧，那个滚到地上的家伙，被人一脚踩扁，满身污渍伤痕，狗不理，残败难收。
下吧!这人间咱来过!看吧!有自己急不可耐跳下去的，几次翻滚腾飞跃入沸水，有粘在面板上被扒拉下去的，还没明白谁拽了谁，还没找到熟悉的壮胆的，就已经一股脑儿下了锅。谁也无法操控和选择什么样的出场方式，无论是潇洒还是窘迫，既然是无法逃避，那就一起蜕变，一起水深火热，一起向往成熟。
沉入锅底莫气馁，浮出汤面莫张扬。注定是孤独，无法选择跟谁相伴，无法控制汤面是否开阔，无法控制形状，无论是圆是扁是方，无论是清水还是浑汤，都要下锅煮一趟，滚几滚，翻几场，莫慌莫慌。也许粘锅现丑，也许破皮露馅，也许糊汤乱粥，也许半生不熟，也许火候好运气佳闪亮登场，也不确定筷子勺也有抖的时候，掉到地上被狗叼走，反正谁吃不是吃呢!无论怎样，知足都是最好的安慰。
其实人生就像汤圆，外面有皮里面有馅，光滑圆润，咸甜适量，软糯适中，大小适当，清汤清水，内外双修才算圆满，有人同享才算幸福。
好吃的汤圆是有灵魂的，是妈妈的手艺，是家独特的味道。妈妈走了，她把汤圆的灵魂也带走了，我只能在梦里数次寻找。在我的家乡有一道名菜叫老鸭炖汤圆，分明是炖了老鸭再煮的汤圆，白色的汤圆浮在鸭汤里，却备受喜欢。这是我离开家乡后才有的新菜品，每每回去，同学朋友必点此菜招待，我却倍感油腻。我明白我跟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这辈子怕是追不上了。
记得二十多年前在温州，有一天早晨路过一户人家，大门口挤满了人，屋里传出多人嚎啕大哭的声音。一问才知，这户人家的老母亲90多岁了，一辈子喜欢吃汤圆，早上起来儿媳照例端上汤圆，不曾想第一个进喉竟然卡住了，众人惊慌失措，老太太一会儿就没了。我听了却无半点忧伤，那时虽然年轻，却也明白，人终究是归去，这样安静迅速地离开，是何等的修行，是何等的幸福，这个结局跟汤圆一样丰盈圆满。
至今日，仍是这样的想法，所谓几十年如一日，莫过于此，却不知道汤圆跟我是否有这样的缘分。
2022年3月14深夜于景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