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求是,男,浙江温州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给我一个借口》等多部。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比时间更久(节选)
钟求是
A:虚构部分
父亲是一位原则先生,当年做中学语文老师时,似乎就看不上浪漫两字,现在变成年迈老头儿,更不喜欢挪动日子里的细节。可是那天晚上,他一个电话将周一忆召去,摆出一副有点儿庄重的谈话样子。周一忆只好坐在他的对面,做平时在局里听领导训话的认真状。父亲说:“我有个打算,想改一下自己的名字。”他又说,“是的,我要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换掉。”
周一忆愣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眨一眨眼睛,向父亲送去诧异的目光。母亲去世以后,父亲的精气神儿一点点漏掉,身体失去了硬朗。所以儿子上大学后,周一忆便和妻子商量,让父亲搬过来一起住。父亲不肯点头,他觉得一个人住着自在,吃饭睡觉什么的也不丢秩序。没料到时间一久,父亲的想法先丢了秩序。周一忆说:“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儿不明白。”父亲说:“我不要你明白,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周一忆说:“这是一件稀奇的事,我总得知道为什么吧。”父亲说:“也不算稀奇,我只是改回年轻时的名字,周文振换成周大正。”周一忆嘿嘿地笑:“周大正真不如周文振好听。”父亲提一提眉毛:“我这个年纪了,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不可以吗?”父亲这么一说,周一忆不吭声了。按虚岁算,父亲已经七十九啦,年龄让他的话语变得不好反对。
周一忆在脑子里寻找可以咨询的人,想了一圈,找到个名字里也有个一的人,即半是熟人半是朋友的刘一东。刘一东在昆城公安局做捉笔科员,虽然不是户籍警,相关规定总归能拿捏住的。周一忆躲开父亲走到另一个房间,打手机跟刘一东接上话,先寒暄两句,便试探着问改名字的事。刘一东果然靠谱,马上一二三四讲了申报流程和变更条件。他认为这事儿说难也不难,关键点在更改理由。周一忆问:“哪些理由能用上劲呢?”刘一东说:“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不符呀,特别的冷僻字呀,还有招惹公共风俗什么的。譬如我姓刘,如果叫刘氓,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改名儿。”周一忆沉吟一下,说了父亲的想法。刘一东哟了一声,说:“你爸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周一忆说:“我也是这么个反应,可他不肯说出理由。”刘一东说:“没有合适的理由肯定办不了,而且你想过没有,改了名字就得改户口簿医疗证社保卡老人卡房产证土地证保险单……”周一忆说:“嗯,我听懂啦。”刘一东仍补一句:“你爸这样的年纪了,要是一不留神漏掉什么证件,将来你继承遗产就很容易抓瞎。”周一忆赶紧又说:“嗯嗯,我听懂啦。”
周一忆的本意正是找到托词,现在有刘一东这一番话做底子,心里安定了。出了屋子回到客厅,周一忆把改名字的难度说给父亲。父亲不服气地说:“名字是自己的,叫啥名字应该自己说了算。”周一忆说:“名字还真不是自己说了算,你的名字应该是爷爷说了算。”父亲说:“这就对啦,我要改回的正是你爷爷给的名字。”周一忆忍不住一笑说:“爷爷给的名字一会儿不用一会儿又用,总得有个理由呀。”父亲沉默一下,说:“我的理由就是年纪!我老了,活不了几年啦,日后到那边得去见父母。”停一停又说,“周大正三个字叫了二十四年,父母就认这个名儿。”
父亲出生在浙北一个叫周家浜的镇子。爷爷在当地有点儿能耐,做生意赚了钱买下一些田地,算是半个商人加半个地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生意收手,田地又没了,爷爷的日子灰溜溜的,只能不停敲打儿子好好念书。父亲还算争气,在十九岁那年考到杭州城读师范学院。毕业后先在杭州一所小学任教,一年后要求做中学教师,便一路调配到了浙南的昆城。父亲告诉过周一忆,正是到昆城后心里觉得憋屈,又想重新振作自己,才改了个名字。
换了名字嘛,就得作数,应该落棋无悔,不能到老了又想活回去。周一忆说:“爸,为了到那边见父母而改名字,这个理由怎么拿得出手!再说了,你这也是硬往我心里塞了个不高兴。”父亲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周一忆说:“按你的说法,你改了名字到那边见到我妈怎么办?你这不是对不住她吗?”父亲的脸硬了一下,眼光缓缓移向旁边桌几,那上面摆着一个母亲的相框。照片中的母亲启齿微笑,心里像是放着一些满意。父亲叹口气说:“你说得也对……其实刚才的说法我只是顺嘴一讲,要改名字得找别的理由。”周一忆顺势引导说:“就是嘛,到了这个年纪日子要维稳,可以经常到外边散散步,没事了也可以到照片里走一走。”说着他起身去父亲卧室,从木柜抽屉里取了一本相册回来。
相册里布着父母的照片,有些是单人照,有些是合影。这些年,跟父母在一起时,周一忆顺手用手机给他们拍了不少。父亲并不喜欢拍照,但儿子举起手机时,他一般也是配合的。过后拣出好的照片打印出来,他会看了又看,然后挺宝贝地存起来。
周一忆坐到父亲身旁翻开相册,随便指了一张照片:“你瞧瞧,那时候你多年轻。”这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午餐镜头,那会儿母亲还在厨房里,父亲独坐餐桌前用筷子偷偷尝菜,被拍了下来。周一忆又指着一张俩人的合影,“这张拍得不错,两个人的样子都挺投入。”这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一个周日,父亲在手机里收到一位亲戚的什么消息,他看了一遍,又招呼母亲过来看,两只脑袋便凑在一起认真地琢磨文字。随后周一忆翻过一页,指尖落在一张郊游照片上。照片里父母坐在草地上,旁边闯进一条不怕生的小狗,他们瞧着小狗,小狗也瞧着他们。
接着周一忆注意到了右上方一张画面好玩的照片。那天昆城中学校庆,曾经做过副校长的父亲自然被列为嘉宾。周一忆和母亲陪着他去了,报到时领到一朵配有金色名字的胸花。母亲伸长脖子将胸花别到父亲胸前,父亲则咧着嘴做幸福傻笑状。这是可以借用的场景,周一忆说:“瞧见了吧?名字可不能随便改,改了就对不上人了。”父亲一撇嘴说:“换个名字,那些老同事还能认不得我?”周一忆说:“老同事能认得你,可老档案不认得你,它们只认一个叫周文振的老师。”父亲嘴巴动一动,没发出声音。
之后一些日子,父亲没有再提改名儿的事。
时间过得快,春天红红绿绿一阵子,不知不觉收了尾踏入夏日。夏日总是愣头愣脑地热,没什么味道,这是昆城最无风韵的季节。
大概是没应付好空调,父亲感了一次冒。感冒过后,身子又弱了些,譬如在手机里讲话,中间不时要停顿一下。好在镇子不是很大,周一忆和妻子可以常过去看他,顺便捎上一些肉、菜什么的。周一忆也向父亲试探过,要是不肯搬过来一块儿住,能否请一个保姆收拾屋子,被他一口拒掉。他说自己干些家务没啥问题,手脚要是歇下来,会很快锈掉的。
没有太久,父亲为自己的倔强付出了代价。那天傍晚周一忆在餐桌前喝着啤酒,父亲打来手机,讲一句自己心里难受便断了通话。这一声没头没脑的诉苦让人纳闷,周一忆放下酒杯迟疑一下,打个车子赶了过去。推门进屋,却见父亲坐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嘴唇乌暗,双手捂着胸口。周一忆这才明白他说的心里难受是怎么回事。慌乱之中,周一忆的第一个动作是在手机上摁出120。
父亲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左心衰,由肺瘀血引起心脏血量供应不足。配合着查一查其他指标,又牵出别的一些毛病。在周一忆看来,父亲像一部攒着许多年头的机器,近期保养不是太好,于是哪儿都容易冒出毛病。再往细里说,保养不好的原因不是缺少吃喝,而是缺少内心的快乐。他的心衰不仅是物理性的,可能也是心理性的。
父亲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情况渐渐好转,力气也回来了一些。傍晚周一忆来医院,会扶着他在走廊里走一走。走了几天,觉得他气神稳住了,又把散步延伸到了楼下休闲区。
散步的时候,父亲不喜欢说话,周一忆也就不多开腔。两个人待在一起,有一种默契似的安静。但是有一天正慢慢走着,父亲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周一忆一眼说:“我还想改名字。”
周一忆愣了一下,没有马上搭话,而是将父亲引向旁边花坛间的椅子。他觉得父亲此时有不少话要说,站着说话是要花力气的。果然,父亲在椅子上坐下后,说:“我想过了,我一辈子没做过对不住你妈的事,改名字也不算。”周一忆说:“你为什么不等病全好了再说这个?惦记这种事挺累人的。”父亲绕过问话,自顾自说:“你知道的,你妈对我好,我对你妈也没有不好。”周一忆说:“这话我同意……两年前也是在这里,你陪着我妈走路散步哩。”是的,两年前母亲住进这家医院,父亲一直相伴着,有时坐在床边跟她轻轻聊天,有时挨着她在院子里一起慢走。那时母亲身子枯瘦双脚无力,走路时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握住父亲的胳膊。好几次周一忆撞见这情景,心里又难过又安慰。
父亲说:“既然你同意了这一点,那我就跟你好好讲一件事。”父亲又说,“我知道,我的时间也不会很多了。不把这件事讲出来,你不会帮我去改名字的。”
那个傍晚,天空上停留着夏日特有的云朵,空气中流淌着医院特有的气味。父亲从年轻时的一次恋爱说起,讲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个夏天有一场露天电影,那场电影让他的那个夏天变得很不一样。在他的讲述中,昆城的夏日不是无风韵的,而是有着黑白老照片似的苍凉味道。
坐在父亲旁边,周一忆做了一回寡言又认真的听者。
第二天下班,周一忆将刘一东邀到一家海鲜餐馆吃饭。昆城不是个大地方,都在机关局委里混着,刘一东不好意思不给脸。再说事先周一忆给过提示,饭菜里没有阴谋,主要还是聊聊父亲改名字的事。
在餐馆小包厢里落了座,两个人先干掉几杯啤酒,然后慢慢切入主题。刘一东脸面微胖,声音却有些细瘦。他说:“你爸真够执着的,非要作废用了这么多年的名字。”周一忆说:“人老了就是这样,一旦被什么想法黏住,怎么也揭不下来了。”刘一东说:“他还是不肯说理由吗?”周一忆不想把父亲的往事拿出来搁到餐桌上,况且拿出来也不一定说得清楚。他说:“要是能有落到纸上的理由,我直接拿着奔派出所了,哪里还会再来骚扰你。”刘一东想了想说:“说句实话吧,这种事的难度说小也小,说大便大。”周一忆说:“调节大小的旋钮是什么?”刘一东说:“还是理由,一个无中生有的扎实理由。”
周一忆点点头,从携包里取出一张金色银行卡,推到刘一东的桌前。刘一东愣一下说:“这是……啥意思?”周一忆说:“理由的创意费。”刘一东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这个!”周一忆说:“这不是给你的,是奖励想出好点子的人。”刘一东笑起来说:“你还说今晚没有阴谋,这不是明显的阴谋吗!”周一忆说:“改个名字说到底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况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刘一东沉吟一下,端起杯子饮一口又放下,说:“好吧,这事儿我想想办法,尽量不让老人失望……不过这张东西你拿回去。”周一忆说:“还是你先收着吧,能派上用场就用,用不上再还给我。”周一忆这样的口吻,几乎是把刘一东当自己人了。刘一东不再反对,将银行卡移入衣袋。周一忆又叮嘱一句,说密码在上面写着呢。
转过一天,周一忆去医院时将开始办事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嗯了一声,脸上还严肃着,却没压住浮上来的高兴。随后几天,他的病情明显转好,散步时呼吸也挺顺的。又过两天,医生允许出院了。
父亲依着自己的想法,仍回到一个人的住处。周一忆费了点儿周折,找到一位爱做家务的邻居,让他每天过去照料一下父亲。当然了,周一忆付他半份工资。
父亲的日子回归秩序,周一忆心里安定了一些。隔上三四天,周一忆便拎点儿东西去探看他,找些闲话说上几句。父亲自然会问改名之事的进展。周一忆说:“正走着程序呢,再等一等,到时候你就会拿到一张新的身份证。”周一忆的信心来自刘一东的消息。他在微信里告诉周一忆,前些天搞定派出所了,派出所已将表格报送县局。
在等待时间里,父亲的心情似乎有时明朗有时黯淡。有一天晚上,周一忆推门进去,撞见父亲坐在那儿发愣,脸上搁着茫然的伤心。周一忆连忙问怎么啦,是不是对做家务的邻居不满意?他慢慢地摇摇头,说自己脑子老了,很多时候会记不起一个人的脸。周一忆有点儿明白了,说:“又想年轻那会儿的事啦?”父亲说:“你妈有许多照片,她的一张也没有。”父亲又说,“有时候也会记起那脸儿,赶紧在脑子里小心存着,可是转过身再去找又没了。”
又过了几天,刘一东在微信里招呼周一忆,口气有些躲闪。周一忆直接摁了号码拨过去,问出现了什么新情况。刘一东说:“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报到局里的更名申请竟然没有批。”周一忆说:“你不是在局里吗?”刘一东说:“靠,我的注意力全给了派出所,以为那边跟上头已说妥了……原先派出所是这么说的。”周一忆沉默一下说:“还有伸手挽救的办法吗?”刘一东说:“没有了,不通过就没有了……你知道的,这年头办事讲纪律啦。”周一忆想不到这样,暗生恼火地摁掉手机。
心里正憋屈着,刘一东电话又打回来了,说事情还没讲完呢。周一忆问:“你是说事情还有转机?”刘一东说:“我手里有个人,在街面上制造证件的,包括身份证。”周一忆有点儿糊涂,说:“你讲的街面是指街上墙角贴纸条的那种?”刘一东说:“这个人不一样,自己开礼品公司,有熟人相托才会帮忙做证件,质量差不了。”周一忆呵呵一笑说:“质量好难道就变成了真货?”刘一东说:“你爸爸都这样的年龄啦,他不就是图个心理安慰吗?一张新的身份证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刘一东又说,“再说了,我以前提醒过,改了名字就要接着改一堆证件,拿不到好处还累人。”周一忆动动嘴巴续不上话。在那么一分钟里,他突然觉得刘一东讲的也许是对的。因为这种冒出来的感觉,周一忆骂了自己一声。刘一东说:“就这么办吧,至少你可以试一试。当然啦,跟那人的联系我来做。”
一周之后,一只瘦小的盒子通过快递到达周一忆的手里。拆开一看,是一张模样端正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周大正”三字。他细瞧好一会儿,没找到什么破绽。
当天晚上,周一忆站在客厅里,一脸郑重地将身份证交给了父亲。他提醒父亲,换名字的事最好不告诉亲戚同事,因为他们听说之后一准儿会追问为什么的。他又叮嘱父亲,身份证要放好,以后用的时候自己会来取的。
父亲嗯嗯了两声,取过身份证举在眼前,动着胳膊一会儿近看一会儿远瞧,脸上渗出一层难得一见的光泽。在那一刻,他的嘴巴还不自禁地嚅动着,念出了带有几分新鲜的旧名字。
也是在那一刻,父亲似乎瞥见了桌几上母亲的目光,慌一慌眼神转过身子,把身份证往手掌里收了收。因为对着背部,周一忆没看见他脸上的光泽是否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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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