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脚步即将远去，一场雪却不期而至。郴州下过雪，就在半个月前，那是兔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有雪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我喜欢飘飘忽忽、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是湘南大地郴州上空的雪花。它给福城郴州添加了几许净白，这才是真正的雪白，真正是花一样的轻盈美丽。
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认知中，雪承载着国人丰富而饱满的心理意象与心灵意境。《说文解字》中把“雪”解释成“凝雨说物者”。“凝雨”就是说雪是水在寒冷空气中凝结而成的。水是来生的雪，雪是前世的水，水是雪的爱，雪是水的魂。“说”是“悦”的通假字，表喜悦。瑞雪兆丰年，万物因雪发出绚丽的奇光异彩，令人欣喜，澄澈不已。
雪，始终是中国文学史上跳跃的精灵。早在《诗经》中，就有“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若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等写“雪”的诗句。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首开先河把“雪”的物象以文学的形式带入人们的审美视野。自此以后，“雪”就从物象逐渐转化为意象，不断派生、衍播出蕴含不尽的意义，有道德隐喻，有人格象征，有困顿表达，有温暖需求。在二十四节气的夹缝中，漫天的飞雪，有如数条白龙，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这白色的精灵，在时间的空谷中，壮健地成为中华文艺花坛永远写不尽、流不尽的诗意之泉。
唐诗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高峰，峰顶覆盖着晶莹剔透的白雪，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无论从表现的思想意蕴，还是所用的方法技巧，唐代诗人对“雪”这一自然形象和演绎意象的描写，都大大地超越前代。尤以柳宗元的《江雪》把它推向了极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用20个字，描绘了一幅幽静寒冷的画面。寒江寂寞，落雪无言。一叶小舟，一个老渔翁，万籁无声，万路不见人。满目的苍茫中，却有一片纯洁、空旷与浩渺在心间。孤舟停泊在清幽的水面上，一种清冷、孤傲与超然纷扬在纤尘不染的世界中。天地之间“鸟飞绝”，“人踪灭”，只有渔翁还在。他在独钓，钓的是“寒江雪”。雪落江水静无声。他的“孤”与“独”，因为有“千”和“万”相陪，使本来极为平常的事，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下子变成了“千万孤独”。这首诗是一首藏头诗，河东先生只用四个字就道尽了自己的孤独。一个人真正的孤独，并不是他与这个世界割断了联系，而是他与这个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连接。世界还在，孤独就在。生存的法则就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忍是一片天地，能是一片天地，两者之间就是人生存的天地。
自然界很少有一种物象能够像雪这样，给大地的容颜带来神奇的变化，进而在人的心里占据独特的空间。以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为例，你走进去，就会发现在古人的眼中，“雪”有着怎样的意义与情怀。
险渡通天河，是《西游记》里为数不多的雪景。通天河里的灵感大王为了吃唐僧肉，违背天意，造出了一场漫天大雪。按理来讲，凡是反常的事情必然隐藏着问题，应有警觉。但唐僧一点也没有，他赶路心切，根本没有思考这场大雪有何玄机。于是，上当被骗自在意料之中。这是最狼狈的一场雪。最畅快的一场雪，当属《水浒传》里头的“风雪山神庙”。“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索山河黯。”那雪下得正紧，北风呼啸，草料场烈焰腾空，山神庙前雪地上溅满红红的鲜血。这一场雪，让我们看到了真正的江湖。最有雅调的一场雪，当是二顾茅庐。刘备三顾茅庐才见到诸葛亮，二顾时，关二爷穿绿袍，张飞穿黑衣，刘备穿白绸，三人行走在漫天风雪里。虽访而不见，却遇小桥之上一匹小驴，上有诸葛亮的岳丈黄老先生，捻须吟诵“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你想想，白雪红梅、雨冷花瘦，文武至尊，此中滋味岂不快哉!
真正对雪情有独钟的，应是《红楼梦》。整本书中共写到雪字293处，诗词文赋中写雪的有19处，带有雪字的回目3处，更有趣的是作者曹雪芹的名字里也有个“雪”字。喜雪、赏雪、咏雪，成为大观园众姐妹一种特别的情感。雪的意象贯穿全书始终，一开头就写了甄士隐家，由“娇生惯养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来谋篇构局。接着，以“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引出四大家族的权势和富贵。到了“芦雪庵即景争联句”形成了全书的高潮，用这种盛况空前的赏心乐事衬托后面更大的悲哀。最后，全书的大结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出家了，他不同于别的僧人以剃度来完成出家仪式。贾宝玉在一片雪地里穿着猩猩红斗篷向贾政跪拜，然后由一僧一道夹住飘然而去。这个画面太美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雪，一领猩猩红的斗篷，多么鲜明，又有响彻大地的歌声传过来：“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始于雪，终于雪，《红楼梦》留给我们的意境更空灵，更宽阔，更超脱。在四大名著中，《红楼梦》比其他三本书更有自然情怀、功利情怀、道德情怀和天地情怀。
之后，说到中国近现代文学作品写雪的高峰，万众归心让人想起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毛主席这首词，是古今吟雪诗词之绝唱，可谓“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千里”“万里”算什么，“欲与天公试比高”。天公也比不上“今朝”的风流人物。千里冰封封不住山河新气象，万里雪飘飘不去人民新气概，新的时代是未曾有过的时代。毛主席用富有感情色彩的意象表达出新的精神世界和宇宙观。他早已自觉到个人的命运已然连着中国的命运，天下的命运，宇宙的命运。
俱往矣，那些落在中国大地上的雪。寒冷不再拥挤，温暖已滚上今夜的车轮。你看呀，郴州的雪还在下，这是南方的雪，不同于北方。北方的雪淡定闲出，飘逸而清远如老人;南方的雪是稀有的、短暂的，像青年浪漫而焦急。在这个雪天里，我们或出或居，或围炉夜话，或举杯相笑，但总不要忘了，在喜雪赏雪乐雪的同时，也应静观天地，在雪落到脖子里的时候，我们能听到它的声音。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今夜有雪，我们要将这无数绒花，织成一件大氅，轻轻地将这世界，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