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21楼的窗前,隔着玻璃看漫天飞舞的雪花,远处的楼房弥漫在深沉的雾霭中,像老家冬天若隐若现的山峦。
川北老家下这么大的雪,虽然也感觉到冷,但人们的心里是暖和的。特别是大人,远远地望着被白雪掩盖的麦苗,好像已经看到堆满粮仓的麦粒、烙在锅里的白面馍馍。瑞雪兆丰年,日子香又甜。吃饱肚子就有更多力气去实现更多希望。对于出生、成长在山村的孩子,曾经的希望,就是离开农村,去大城市落地生根。毕竟,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已经饱尝靠天吃饭的辛酸。冬天的雪与来年的收成紧密相关。但不是每年都可以盼到冬天下雪,也不是每年冬天下雪之后的来年,都可以风调雨顺。
任何成功都需要奋斗。农村孩子要想在城市站稳脚跟,而且还要有一番作为,付出的努力更多。那些离开家乡的日子,只能在心里念想着父母。冬天到了,眼看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思乡的心更切。想着给家乡亲人买一件新衣裳、一双新鞋子,但把兜里的钱数了又数,还是要差一些。或者,买好了衣裳鞋子,回家的旅费又还差一点。想来想去,干脆不回家过年。
站在村口等候的母亲,顶着风雪,一边嘴里念叨:“哎,这雪下得好,明年又有白面馍馍吃。”一边眼睛望着村子对面的公路,又对老天不满起来:“唉,下这么大的雪做啥子嘛?我家娃还没有回来呢!”等待了一个冬天的父母,终是失望。接到孩子寄回来的信,得知他们在外面又如何如何,心里高兴起来,皲裂的双手紧紧攥住那写满了字的纸,喃喃自语:“啊,我娃能干,学到本事了。”“呀,我娃又去了其他地方,不在以前那个地方干了!”说到最后,一辈子没有离开山村的母亲总是心有不甘,赌气一样说:“兔子沿山跑,离不得老窝。你娃娃们总有一天会回家来的呀……”
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母亲的头发渐渐白了稀疏了,父亲的脊背越来越弯了曲了,我们这群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难得回家,心里已经把家乡变成了故乡。
冬天不是都要下雪。不下雪的冬天还是冬天。就像我们不是每年都要回老家,不回老家不表示我们没有家。冬天还在,只是成为了一个季节;家还在,只是成了“老家”。农村与城市只是山峦河流与高楼大厦的区别,贫瘠落后和富裕先进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高速公路。现代交通工具穿过这条高速公路的时间,也许只是坐公交车从城市的南面到北面。但我们宁愿在城市公交车上挤出满身臭汗,也不想通过高速路回老家去呼吸那曾经熟悉的空气。
老家只剩下老屋,老屋里不再有我们的父母。
长眠在故乡土地里的父亲母亲,再也不可能冒着飘飘扬扬的雪花,站在村头,望一眼麦地再望一眼公路,等候我们回归;垂垂老矣的父亲母亲,跟随儿女们住进城里的高楼,站在窗前,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想着遥远山村里的老屋,和老屋旁边的麦地,却再也不能在土灶膛里塞一把柴火,在铁锅里烙白面馍馍。
父母终将老去,我们也将变老。我们的儿女亦如当年的我们,在大厦高楼如河流山峦一样的城市打拼。他们的家乡在哪里?
2024年的第一场雪,下得这样猛烈。西南不比东北,南方不是北方,对于雪的理解肯定不一样,正如我们对家和家乡、老家与故乡的理解。对幸福的理解,或许也是如此?
成都难得下这么大的雪,天气似乎一下子寒冷起来。一粒雪花粘在窗台上,越来越大,我疑心窗台的混凝土也会被压垮。转过身来。屋里开着空调,我还是觉得有点冷。我们这些“沿山跑的兔子”,记挂着山村的“老窝”,但我们的“窝”却筑在城市。
妻躺在床上,不停咳嗽。我在手机上搜索该挂哪家医院的哪个科室,默默地比对哪位医生适合看她的病。
2024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站在21楼的窗前,隔着玻璃看漫天飞舞的雪花。远处的楼房弥漫在深沉的雾霭中,像老家冬天若隐若现的山峦。我想念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