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条特别的路,有人往还其间,有人则一去不归,那通往墓园的路。
墓园,曾经的生命的聚息地,苍翠的松柏守护着一片碑林。中国自古即有勒石纪事、记功的传统,以彰不朽。最是纪念伟大业绩和重大事件的则为令人景仰的丰碑。这里聚息的多是往日的寻常百姓,并无伟业可言,而一块块碑一样的是纪念碑,是儿孙辈对他们先人的缅怀。墓碑上镌刻着逝者的生卒年月,漫长的几十年,却是历史长河的一瞬。曾经的鲜活的生命,经历着春风秋雨,演绎着一幕幕人生的喜怒哀乐,便浓缩在这寥寥的文字里。而于儿孙们来说,那一块墓碑则是他们先人的“史记”。有的碑的背面简要地记述着逝者的事迹,有类古代的墓志铭。但更多的是一页页文字记录在他们的脑子里。最是含辛茹苦地养儿育女,撑持家庭,母亲的乳汁,父亲的汗水,濡湿着一桩桩往事,一个个细节,而最末一页竟写的是母亲的满头白发,父亲的一脸的皱纹。伫立父母的墓前,我便想起那艰难的岁月,为了儿女,母亲去河西湖滩在寒风中划草,父亲枯坐在寒冬里搓小鞭,是何等的悲苦竭蹶。再也平凡不过了,而平凡中不也寓着爱的伟大?一块块墓碑何尝不是一页页爱的诗篇。
我去过西安的碑林,那是对我国书法艺术的膜拜。而今行走在墓园的碑林里,读着一个个名字,却是心灵的巨大震撼。高龄驾鹤者,少年夭折者,都在这里画上了生命的句号,守着生命最终的尊严。老者多为合葬的墓,也有碑上留着半幅空白的,那是逝者对未亡老伴的相约,延续那未了情缘。生死两茫茫,又多少个苏轼,千行泪,无处话凄凉。每个热爱生活的人,都有着对死亡的惊惧,而大自然的规律是无法抗拒的。即如曹丕所感喟者,“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一块块墓碑便又是一拍拍人生的哀歌。
正因为如此,扰攘纷争的人世间,人们渴望的平等,却是在这里得到了实现。当然你会看到墓地的贫富等级,有墓价高数十万者。其实那是富贵子弟的炫富,并与逝者无关。对他们来说,所谓哀荣是虚无的,而死亡却是一律的平等。一块块墓碑,无论高低,又都是在宣示着这人生的哲理。我犹记吴均《与朱元思书》有言,“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若移换于此境,末句改作“窥园忘利”,不亦更促人息心的感悟?
一般的祭文和悼词,最后每有“安息吧”的告慰语。我以为息者,止息也,安息实在就是因息而安。人的欲望随着生命的终结,什么人世的烦恼和争斗也都停止了,灵魂便得到了歇息,得到了安宁。人们常谓入土为安,大约就是生者对逝者最好的人文关怀。说是逝者魂去天国也好,人下九泉也好,墓园便成了他们一片宁静安神的天地。除了送葬时亲人的啼哭,除了清明扫墓时杂沓的足音,平时便是静悄悄的安然。松柏如盖,便也无言,却有时唤来了风和雨,风声雨声送来了天籁,他们便有了安魂的乐音。
都说阴阳相隔,墓园却是连接着阴阳两界。墓碑下安放着逝者的骨灰,安息着他们的灵魂。旧说亡魂见不得阳气,多在夜间活动,而有了许多鬼的故事。《古小说》就有汉武帝刘彻的幽灵夜游汉宫的记载 ,乃至诗鬼李贺吟出“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的凄婉悲凉的诗句。我自然不信,却愿其有。试想他们行走在皎然月色里,却是悄无声息,那么安详静谧,构画着如梦如幻的情境。有时我便梦见了父母,梦见了已故的老师和亲朋,别后重逢,依稀如昨。是梦连通了阴阳两界,而把我的殷殷思念变成了形象的动画。
可肃立他们墓前,却是千呼万唤总不应哟。天人相隔,此恨绵绵无绝期。手抚墓碑,静思默想,人们追求永恒,前人把他们的精神留传给后代,后者又以深深的思念相续,这当是一种永恒的接力吧。墓碑便伫立在这永恒里,墓园便是永恒的别一境域。
从墓园回归,我又踏上了这条路。慎终追远,一条连着中华文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