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傅菲:梨树上的花面狸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78次    字数:10617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杜梨坪有一棵老梨树,树皮灰白,蒙了一层白白的苔藓。早些年,一枝粗桠被雷劈了,但树没有死,桠口慢慢烂了,露出一个窟窿。窟窿之下又发了一枝新桠,桠往上斜长,在两米之上溢出。梨是天柱梨,梨皮青麻色,肉质雪白,甘甜多汁。梨却无人采收,被鸟啄食,烂在树上。

  水果无人采摘了,一个村子便彻底荒凉了。杜梨坪荒凉,是因为村民在2004年移居山下大溪村。村成了空壳村,十三栋房子像一群无人照料的孤儿。老人都不愿意下山,说,山上多好啊,泉水直接进家门,开门就见大树林,人被鸟儿叫醒。年轻人不怎么喜欢,说,出门爬坡,车子进不了村,肩挑背驮,孩子读书太不方便。山上有教学点,只有一个老师,实行复式教学,学生三五个。从山下到山上要走路一个小时,老师不愿来,学校只得在本自然村请代课老师。

  春秀有一手好手艺,编竹工艺品。2014年,镇竹工艺厂关闭,春秀无活可干。她的孙子八岁了,随了孩子父母去城里读书。春秀在家闲了一年,闲得腰酸背痛,她买了22头黄羊,回杜梨村,放在山上养。

  这里草场好。杜梨村有一片梯田,有三十余亩,斜斜缓缓,夹在两条山梁之间。梯田荒废多年,但并没长茅草、芒草,矮草很幼嫩。黄羊便在山田、山边啃食。春秀早上八点,拉开羊圈,呼喽喽叫几声,扬起羊鞭,把羊群往田里赶。羊咩咩咩地叫唤,头顶着前头的羊屁股,推搡着,挤过一条石埂路,挤过一座三块木板搭的短木桥,去田里吃草。

  老梨树在田中央的一座坟上。坟是一座老坟,从无人来扫墓、修葺,坟头早早塌陷。田主把田里挖上来的乱石堆在坟上。坟成了石堆。一天早上,羊群在老梨树周围的山田吃草,突然四散而逃,仰着头,咩咩咩咩,叫了半个来小时,才安静了下来。春秀在种番茄,看到羊惊慌四散,她也不明原因,四处瞭瞭,她也没看到野猪、野狗之类的动物。她看了一会儿,又安心地种番茄。

  又一日,她在摘豌豆。她种了三块地的菜。菜太多,吃不完,给羊吃。豌豆饱满鲜嫩亮青,她孙子很喜欢吃,她存在冰箱。摘了二十来个豆荚,春秀听到羊群在咩咩咩叫唤。羊抬头望着树,叫得很烦躁。

  春秀扛了一架木楼梯,靠在梨树上,爬上去。她笑了。一只花面狸在树洞里蜷曲着身子,腹部轻微地起伏,甜美地睡着了。她悄然地下了树。

  花面狸威胁了羊群,羊才害怕的。花面狸懒散,白天爱睡觉,羊吵醒它,它发出“唧唧唧唧”的威胁声。春秀这样想。

  吃了中午饭,春秀去竹林里砍毛竹,砍了三捆。她把竹子锯成一米长,破竹片。她把那一块山田扎上篱笆,围了起来。围了篱笆,羊进不去了。她又找来两块老木板,在篱笆门架一个“人”字型,花面狸可以自由进出找食吃。

  山上生活寂寞,无人说话。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有人上山。上山的人都是干活的,挖笋、砍毛竹、采草药、盘老杜鹃根(卖给外地人做盆景)。春秀自己烧饭自己吃。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吃着吃着就困了。但她习惯了,她大辈子都是一个人吃饭。晚上,山上只有她一个人,一栋屋一盏灯。她坐在门槛上玩手机,玩不了一会儿,便瞌睡了。她是个内心比较强悍的人,外柔内刚。用春秀自己的话说:一截杨树枝插在哪里都会发芽。

  星光之夜,会有人上山。那是偷猎人。偷猎人不说话,强手电四处照,光束投射出去,射出一块圆圆大光斑。也有偷猎人牵猎狗上山的,猎狗汪汪汪,追着猎物跑。猎人喊着:快追上,咬死它,咬死它。当然,也有惹出笑话的。有一个猎人上山,赶着猎狗往竹林钻。狗扑在猎物身上,猎物突然说出人话:谁家的狗乱咬人,我一棍子打死它。猎人以为见了鬼,拼命往山下跑,一路上,猎狗汪汪汪狂叫。原来说人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带了一个同村女人上山,被猎狗搅黄了好事。

  春秀见偷猎人来村子,她就放响炮。响炮是大炮仗,引线点燃,往高空扔上去,啪啪啪炸响,炸出一朵蓝蓝绿绿红红的花。越响越往高空钻,梭鱼一样晃着烟火尾巴。响炮炸了,偷猎人走了。春秀也干恶作剧的事。她整晚不开灯。杜梨村成了死村,犬不吠鸡不叫。她看到有强手电射来射去,她就偷偷摸去山塆。山塆是村路的终点,有一块晒谷场,停摩托车。春秀给车胎钉钉子。偷猎人骑摩托车下山,骑出十米远,车胎爆了。她还给偷猎人的摩托车放汽油。她带一个塑料壶去,把汽油引入塑料壶,藏起来。想到偷猎人骑不了车的那个狼狈相,她躺在床上捂着嘴巴笑。

  还有比这更恶作剧的事,春秀也干。有一天晚上,三个偷猎人上山,一人骑一辆摩托车。春秀见三人上了山梁,她去脱摩托车轮胎,一车脱一只。偷猎人找轮胎,四处找,找不到。车胎就挂在摩托车旁的树上。天乌漆黑,谁会抬头看树上啊。第二天早上,春秀去看,摩托车不见了,车胎还挂在树上。

  黑狗见了外人来,也狂叫,汪汪汪。黑狗是春秀在山上养的,是只母狗,体力特别充沛,叫声炸开一样响亮。春秀去哪儿它跟着去哪儿。黑狗体型大,眼眶有一圈白毛,尾巴梢有一撮白毛。春秀赶羊,它也去赶羊,羊走岔了路,它堵着路口叫。

  太阳下山了,花面狸下树了,翻过篱笆,找食吃。它皱着鼻子,嘴角两边的白毛须抖动着。找着找着,到了番茄地,把红番茄啃进嘴巴。黑狗在屋檐下摇着尾巴,看花面狸吃。黑狗去番茄地,花面狸拱着身子,一跃一跃地跑走。黑狗伸出红舌苔,发愣。春秀咩咩咩地唤羊,羊挤在圈栏边,低着头,抢槽里的盐水喝。

  花面狸白天睡觉。春秀在种菜,黑狗站在梨树下,望着高高的树洞。黑狗绕着梨树,望树洞。春秀唤一声“呼噜噜”,黑狗马上回来。春秀对着黑狗说:它还在睡觉,你又上不了树,有什么看的呢?黑狗翘起尾巴,晃了晃,很不自在地走圈。

  春秀坐在门槛上喝茶,黑狗蹲在她前面。它的黑毛油亮亮。春秀摸摸黑狗的头,毛绵厚柔顺,很暖和。

  有一次,花面狸来屋檐下,被春秀看到了。她睡到半夜,听到窗外有吃东西的响声。她拉开窗帘,看见花面狸爬上木桌,啃西瓜。西瓜半生半熟,是她留给鸭子吃的。黑狗站在木桌下,眼巴巴地看着花面狸吃东西。春秀静静地看着。月光半明半暗,花面狸不时地抬抬头,看看四周。

  桌上有四个小西瓜,花面狸啃了瓜一半,又去啃另一个。屋前的茅栗树上突然亮起“吁呀呀”的叫声,花面狸跳下桌,叫声又停了。花面狸恍惚了一下,拔腿溜了。夜鹰的尖叫来得太突然,春秀也被惊了一下,睡意全无。她开门,看着花面狸溜下梯田,往山垄下的涧溪走去。春秀坐在门槛上,披着外套,黎青的夜色罩住了她。她感到凄清。她是有儿有女有丈夫的人,儿女成家之后,她便一个人生活。她的丈夫宝荣在镇林业站工作,很少回家。

  她虽有丈夫,但更像一个寡妇。怎么会这样呢?春秀也想不明白。2003年开始,他们便不在一起生活了。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也没发生别的不愉快,宝荣在外面也没别的女人,他就是不愿回家。他睡在单位宿舍,吃食堂。偶尔回家睡觉,也是一个人睡在厢房。春秀到了后半夜,溜进宝荣的被窝,抱着丈夫睡。丈夫睡得鼾声四起。她心里难受。她的心里很冷。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被自己丈夫疼,就像一锅沸水不被灌进水壶,白白地凉了。

  春秀和宝荣谈了几次,宝荣也很耐心地对她说,自己对工作没兴趣,对酒没兴趣,对赌博没兴趣,对女人也没兴趣。

  那是不是有病了呢?有病就找医生看看。春秀说。

  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病了呢?我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宝荣说。

  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正常,我是正常人,我要过正常的生活。春秀说。

  宝荣听了这句话,一下子火了,说,我怎么不正常了?我在外面又没养别的女人。说着说着,宝荣抱住自己的脸哭了,哭得很伤心。春秀一下子心软了,心疼地说:由你吧,你爱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但两个人的心一下子就疏了。暗地里,春秀问了好几个医生,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宝荣固执,从来不去看医生。过了两年,宝荣干脆搬到单位去住了。有一次,宝荣回家,睡到半夜,走到春秀的房间门口,站着了好一会儿,一副欲进欲退、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挨着床,站了一下,坐在床沿,看着春秀,抬起手想抚摸春秀的头发,却没抚摸下去,而是给她掖了掖被角,默默坐了一会儿,回自己的床上了。他退出房间的那一刹那,春秀一下子涌泉般流泪。宝荣站在门口,她就知道了。她醒着,但她假装睡着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被子,问自己:我到底造了什么孽,遭了什么罪?

  宝荣每个月的工资交给春秀,春秀也收下,把钱存着。她去镇工艺厂编竹工艺品。她心里想,万一哪天这个男人不在了,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孩子还要好好养大。

  春秀发现花面狸腆着大肚子了。它有孩子了。梨树尚未发幼叶,梨花压翻了枝头。春风舞了又舞,梯田似彩锦,野花遍野。尤其是毛茛,在田埂、溪边、墙埂,黄得蜂蝶浪涌。独独的一棵老梨树,却像一棵冰雕。

  这是杜梨村最美的季节。灰胸竹鸡在天开亮,嘘咭咭嘘咭咭,叫得山野堂堂亮亮了。在周围的山坞,灰胸竹鸡至少有五只,各守一片自己的领地,叫声此起彼伏,直至夜擦黑,才停止了鸣叫。梨花谢了,杜梨开花了。间杂在树林的杜梨撑起满树白花,站在树下,可以听见白雪燃烧的声音。

  羊上山一年多了,这个多雨的月份,有三头羊即将临盆。春秀把羊舍清扫得干干净净,把羊粪清到菜地里,种马铃薯,种洋葱,种黄瓜,种苦瓜。多余的羊粪晒起来,堆在柴房里。二十多头羊,让她起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事。似乎她既是为了养羊赚钱,也是为了让自己停不下来。停下来,她感到无比的凄清。虽然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但她还是盛年,气力没有用完的话,气力就会变成身体里的虫子。她把怀胎的羊单独圈养在一个羊舍里,也单独放养在梯田里。

  她还养了二十来只三黄鸡。每天傍晚,她放两个鸡蛋在梨树下。花面狸溜下树,皱皱鼻子,嗅到鸡蛋的腥味,把整个鸡蛋吃进去,嘴角淌着蛋液。春秀站在地头,往下望,看着它吃。吃完了,花面狸爬上木板,翻过篱笆,找食吃。它摇着鼓鼓的身子,嗅着气味,慢吞吞地走。

  山田有很多螺蛳,肉鼓鼓的。她拎一个铁桶去捡螺蛳,捡半个早上,可以捡一大碗。她留半碗,炒起来吃;另半碗,扔在梨树下的田里。花面狸拱着长嘟嘟的嘴巴,很细心地啃螺蛳。春秀就想,这个花面狸怎么这样贪吃呢?去年,春秀去山上摘酸橙,剥橙皮做酱菜,她把酸橙肉扔在梨树下,花面狸也吃,吃得格外起劲。那么酸的橙子,她吃一口,满口牙酸,酸得舌苔发胀。

  羊临盆了,春秀守着。她怕羊难产。羊羔露出头了,她托着羊羔的头,帮衬着母羊往外用力。羊羔落地了,母羊累得瘫倒在地,视线不离开羊羔,咩咩咩地唤着。羊羔跌跌撞撞,想站起来,腿太软,站不住,又倒下去。母羊轻柔地不停地唤着,咩咩咩。羊羔又站起来,趴在母羊腹下。母羊舔羊羔身上的胎衣,舌苔卷过羊羔的身子,把胎衣吸得干干净净。羊羔拱了拱母羊的奶头,撑起脚,又站起来。羊羔站起来了,昂起头,咩咩咩,它叫了一声。它在宣告,它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它将走遍这里的漫山遍野。

  春秀不知道花面狸什么时间临盆。她不懂。但她盼着。梨花落尽了,青青的幼叶发了出来,幼叶舒张了开来,树油绿了。每天傍晚,她都听到花面狸在唧唧唧地叫。它从树洞探出头,爬出来,抱着树,慢慢溜滑下来。它腆着腹部,很艰难地溜滑。这个时候,春秀会给儿子和女儿打一个电话,问问孙子、外孙女的情况。她听到孙子、外孙女在电话里不停地叫着她“奶奶”“外婆”,她欣慰。她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么多年的累活,都是值得的。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宝荣半个月来一次山上。他骑摩托车上来,带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他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脸肉松弛,下巴肥肥地下耷,额边发白白的,四季怕冷。2012年夏季,他去上海出差,去医院检查身体,被查出体寒症。去了很多医院,医治效果甚微。他也就作罢了。5月,春秀穿短袖了,宝荣还穿秋衣秋裤。他给春秀打电话:我上午上山,你需要带些什么。

  什么都不缺,缺的东西你又带不了。春秀说。

  那我就不上去了,你需要带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再上去。宝荣说。

  我没什么东西需要带的,孩子会买,我自己会买。春秀说。

  春秀挂了电话。宝荣想想,还是骑车上山。他买了一副肥肠、一斤卤猪耳朵和半斤卤骨头肉,塞在帆布袋里,突突突,上山了。上山的路虽是黄土路,但被摩托车压了几十年,路压实了。路平滑,很好骑。但雨天或霜冻天或雪天,只能走路上山,车子会打滑,很容易翻车。山民移居下山之后,走的人少了,但路一直被村民维护着。他们还得在山上谋生。田荒了,毛竹山还在。他们挖笋、砍毛竹,卖出三两万块钱,也是一年主要收入之一。

  这一天,花面狸在产崽。黑狗一直在梨树下,望着树洞。春秀招呼黑狗去赶羊上山,黑狗也不理她。春秀把羊赶到了一个叫竹洋的山坳。竹洋距杜梨村有五里多路,弯一个山坳,上一道山梁,再弯一个山坳。竹洋是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村子,但山地很多,也多荒着。那户人家移居山下有二十多年了。旧屋倒塌了大半多,长出的竹子成林了。回到家里,宝荣正在清洗肥肠。春秀说一声:你上来了。宝荣应了一声,又说:你何必养羊呢?生活又不是过不下去。

  生活是过得下去,可人熬不下去。春秀说。

  宝荣不说话了。他心里有亏欠,他知道。知道有什么用呢?他做不到。他习惯了一个人,谁也不打扰谁。这么多年,他有些孤僻。他改变不了自己。他对春秀说过好几次,说:你把我当个活死人吧。

  春秀回他:不是我把你当个活死人,而是你把我当个死活人。

  春秀翻翻菜,把卤菜端进冰箱,说:中午红烧个肥肠,煎一盘新鲜辣椒,就不烧其他菜了。春秀去摘辣椒了。但她并没去菜地,去了梨树下。狗哈着嘴巴迎着她,眼睛宝珠似的亮着光。那是一颗晶莹透亮的宝珠,乌泽泽,有一圈黄金环。

  在一个月前,趁花面狸外出觅食,春秀在树洞上方一米的枝桠,加固了一块塑料雨篷。这是羊生羊羔时,她想到的。她看着雨篷,听到花面狸在唧唧叫。

  中午吃饭,春秀对宝荣说:你今天没什么事吧。

  我还会有什么事,过两年我都快退休了,没什么事忙。宝荣说。

  那你下午去割一担茅草来。春秀说。

  割茅草干什么用,羊圈又不要茅草铺。宝荣说。

  那棵老梨树有花面狸安窝了,今天可能生了一窝小崽。树下是石头堆,万一小崽摔下来,那还不摔死啊。茅草铺在石头上,即使摔下来,也没事。春秀说。

  你管这么多羊够累了,还管一窝花面狸,你这个老妈也管得太宽了。宝荣说。

  叫你去割一担茅草,你就有这么多话说。你不割,我自己割。春秀说。

  我哪会不割呢?你几年了也不向我开口,我不扫你兴致。宝荣说。

  你不知道花面狸带大一窝孩子有多难。春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割了茅草回来,晚上还在这里吃饭。我们晚上喝一杯酒,我们已经十三年没有一起喝酒了。春秀说。

  还是你四十岁生日那天晚上,我们喝了酒。时间过得这么快,我们怎么能不老呢?宝荣摸摸自己的头发说。

  过了三天,宝荣又上山了。春秀有些惊讶。宝荣说:我想看看花面狸生养了几只。

  春秀说:难得你有这个好奇心。我也没去树上看,到底生了几只。

  宝荣说:那我上树看。

  春秀说:你毛手毛脚的,会惊醒花面狸。

  宝荣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去看看。

  宝荣蹑手蹑脚地爬楼梯上树,见花面狸在酣睡,三只幼崽匍匐在母腹下,眼睛闭着,幼崽背部的两条条纹像衣领的花边。他下了树,轻声说:三只幼崽很像小猫咪,很可爱。

  春秀每天傍晚在树下放六个鸡蛋、三个番茄。花面狸在夜色来临时下树,它吃鸡蛋吃番茄,有时也不吃,翻出篱笆找食吃。管它吃不吃,春秀每天放鸡蛋和番茄或黄瓜,反正她也吃不完。她默默地站在菜地边看。黑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在第十天的下午,春秀看到树洞口探出乳白色的小脑袋,发出唧唧的微弱平缓叫声。她还没上过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面狸幼崽。春秀用木炭记下幼崽生产、幼崽露出洞口的时间。她想,说不定明后年花面狸还会生一胎,她可以参照这个时间表照顾一下它们。

  这几天,也是春秀比较忙的时候,有两只羊生了羊羔,她把主要精力放在羊羔身上。羊羔很容易受到惊吓。羊去吃草了,野猫和野猪会把羊羔当作猎物,追逐猎杀。春秀把五只母羊和五只羊羔,赶到梯田单独放养。黑狗跟着它们。山里有野猫,在晚上,会发出呲呲呲或喵喵喵的叫声。黑狗听到野猫的叫声,昂着头叫一阵。野猫在夜间活动,但白天也会出来,在溪边找鱼和青蛙吃,找鸟吃。

  到了第十七天,三只小花面狸出洞了,它们爬在树上玩耍。春秀站在离梨树不远的矮房子门口看。矮房子是以前的学校,一栋盖瓦的泥瓦房。门框烂得不成样子了,但瓦还是好的,并不漏雨。过冬的时候,春秀把晒干的番薯藤切成碎段囤放在这里,给羊作过冬饲料。冬天草衰,羊吃不饱。小花面狸原先乳白色的毛色在蜕变转色,乳白色变淡,出了淡黄色。它们的脸部出现了花面,前额到鼻垫有一条中央白色条纹带。小花面狸还幼小,不足一斤重,像白脸猫。

  在第二十三天,花面狸带着三只幼崽下树了。幼崽在田里,拱着身子跑来跑去。黑狗站在篱笆外,看着它们,伸出舌头舔嘴巴。幼崽也不怕黑狗,唧唧地叫着。它们在跳跃着,跑着。这是它们第一次下树,第一次跑动。它们快乐又兴奋。它们站在母狸的腹下,吮吸奶水。它们挤挨着吮吸奶水。母狸舔着它们的毛发。母狸带着它们一起跑。母狸更像一个领舞者,领着它们跳山地舞。

  春夏,杜梨坪风和日丽。太阳上山早。太阳从山梁与山梁之间的豁口,被彤红的霞光漾上来。霞光慢慢变薄变稀,山野一片明亮。松鸡也不叫了。灰背鸫咭咭地叫个不停,像个漫游歌手。草叶湿漉漉,看起来就沁人心脾。

  过了两天,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来人四十来岁,穿黄色绑带的牛皮鞋,穿竖蓝色条纹的汗衫,脸膛有些铜黑。他的皮鞋上粘着新鲜的黄泥。他从山塆往梨树这边的山田走。黑狗从茅栗树下,追过去,追着来人,汪汪汪地狂叫。春秀听到狗叫声,连忙从菜地走过来。她知道村里来了陌生人。她问陌生人:来村里有什么事?

  陌生人看了她几眼,说:没什么事,随意走走。

  陌生人往田里走。春秀返身回屋,拿了一张大菜刀。她手摸刀面,刀面反射出白白的太阳光。它对陌生人说:我的羊羔在田里吃草,你别过去了,你会惊吓羊羔。

  陌生人怔住了,站着,望着梨树。站了一会儿,返身回山塆。春秀给宝荣打电话:村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个不怀好意的人,可能他知道梨树有一窝花面狸,他是来察看地形的,想偷它们。

  宝荣说:我去森林公安报备一下,防着偷猎的人。

  春秀说:森林公安又不会派人来守,报备不管用。

  宝荣说:你的意思是叫我上山守着?

  春秀说:白天,我可以守。偷猎的人都是晚上干偷猎,你守晚上。

  黑狗和三只花面狸幼崽玩耍。它们一起嬉闹。

  大部分时间,花面狸和幼崽在树上睡觉。它们有睡不完的觉。春秀把羊群赶到竹洋去放羊。羊吃饱了,自己会回来。头羊领着羊群,一路咩咩叫。山道上烙着深深的羊蹄印。羊有五十多头了,其中小羊有十七头。小羊挤在羊群中间,踢着蹄子,蹦跶着。五头羊羔和它们的母羊,吃半天的草,早早回了羊舍,在羊舍里咩咩叫。羊羔们似乎在说:放我出去啊,要出去玩耍。

  宝荣骑着摩托车上山了。春秀给他铺床。宝荣说:你喜欢操心,为孩子为羊操心得还不够,还为花面狸操心。

  你没当过妈妈,你不知道把孩子带大有多难,花面狸和羊一样,很为它们孩子操心,只是我们看不懂。看不懂,不等于它们不操心。春秀说。

  我当了几十年的爸爸,当然知道。我不是上山了,当你帮手了嘛。宝荣说。

  别人说了我是寡妇,说了十多年了。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吗?春秀说。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宝荣说。

  说我是寡妇,是骂你是个死人。春秀说。

  宝荣不说话了。铺好了床,宝荣说:你踏踏实实睡,晚上我守着。

  宝荣拉一根电线,挂在茅栗树上。宝荣对春秀说:树上挂一盏灯,证明村里有人守着,偷猎人不敢太大胆偷猎。

  宝荣早上下山上班,傍晚上山过夜。狗惊醒,他听到狗叫就下床,手上握一把大柴刀。第七天夜里,狗叫了。他下床,没听到人声,他看见一头大野猪带着两头小野猪在田里拱泥巴。

  双休日,宝荣也留在山上,帮着春秀种菜、烧饭、养鸡。这是十多年来,非常难得的事。宝荣是春秀的丈夫,但春秀和宝荣似乎彼此都不那么熟悉。宝荣对春秀说:这栋老房子是我们建的第一栋房子,那个时候,我有使不完的力气,挑石头挑黄泥,我浑身有劲,怎么累都累不倒。

  你为这个家作了大贡献,所以这么多年,我没有提出和你离婚。春秀说。

  我确实不是一个好丈夫。我没有尽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这个家,没有你操持,家早塌了。宝荣说。

  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说这些话没什么意思。春秀说。

  花面狸幼崽有两个月大了,胖乎乎肉墩墩。幼崽可以翻篱笆了。春秀去山上砍毛竹,破篾片,给篱笆换一道新的。春秀在编篱笆,宝荣在洗菜。宝荣看着春秀的脸,有了一道道的皱纹。他把春秀的手握过来摩挲,说:你的手这么糙,干了太多的活。春秀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说:我的手就是我的命。

  三个月了,幼崽不吮吸奶水了。幼崽断奶了。幼崽不再是幼崽了,针毛完全变成了黄色。它们很少在白天下树觅食。它们在窝里唧唧叫。像一群树雀。

  梨子黄熟了,又大又脆。它们坐在树桠上吃梨子。吃了半边的梨子掉下来。

  宝荣对春秀说:这棵梨树还是我爷爷年轻时种下的,没想到梨树养了一窝花面狸。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瓜不仅仅得瓜种豆不仅仅得豆,就是这个道理。种下一棵梨树就种下了善缘。春秀说。

  我提一只箩筐去,摘梨子来吃。这个梨子甜。宝荣说。

  别摘了,梨子留给花面狸吃。你摘梨子,会惊动它们。春秀说。

  你也真舍得,这么好的梨子舍不得吃,让花面狸天天饱餐。宝荣说。

  种梨的人不一定吃梨,养羊的人不一定吃羊肉。春秀说。春秀说起在杜梨坪怀第一胎孩子时,想吃酸,又没酸吃,就去摘梨子吃。梨子刚长起来,皮还是厚厚的,那个酸啊,酸得五脏六腑开窍。开窍了,浑身舒坦了,身子不会软绵绵了。

  说着说着,春秀低下了头。宝荣也低下了头。宝荣说:明天,我陪你一起赶羊上竹洋。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没去过竹洋了。

  你去赶羊干什么?来回走十里路,路还不好走。春秀说。

  我走一次,就知道走得有多辛苦。你天天走。宝荣说。

  走竹洋,换一双鞋子,你穿球鞋去。春秀说。

  我没带球鞋上山。宝荣说。

  我买了,放在木箱里有一年了。春秀说。

  又时隔半年,花面狸散窝了,三只子花面狸不知道去了哪里。梨树上只剩下一只母狸。但春秀的黑狗知道。有一天早上,黑狗不见了。春秀站在门前石阶上唤它:狗噜噜,狗噜噜,狗噜噜。狗也没回来。狗天天跟着她赶羊,突然不见了狗,她心里失落。她似乎少了一个伴。赶了回来,春秀看见黑狗和三只子花面狸在梯田玩耍。它们高高地跳起来。它们抱着摔跤似的滚身子。它们脸对脸轻轻叫唤。它们用身子磨蹭身子。它们玩耍得尽兴。春秀烧好了饭,黑狗和花面狸又不见了。春秀想:黑狗是不是送子花面狸回山林的窝里了呢?

  想到这里,春秀心里有些感慨。春秀对宝荣说:花面狸散窝了,你可以不用上山守它们了。

  宝荣也没想到自己守花面狸,在老屋居然住了将近十个月。宝荣说:我不下山了,你住哪里我就住哪里,我退休了,和你一起养羊。

  是你自己说的,没有人强迫你。春秀说。

  我都这个岁数了,谁还强迫我啊,我就是一个活死人。宝荣说。

  活死人是可以活回来的。春秀说。

  杜梨花又开了。花面狸常到春秀菜园吃黄瓜,吃番茄,吃甜瓜。这些瓜菜都是宝荣种的。宝荣不上班了。虽然他还没退休,但单位也不要求他天天到岗。他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每天中午,春秀煮老姜、艾叶,放一撮盐巴,用艾叶给宝荣刮身子,主要是刮双臂、双腿、背脊、双掌。已经刮了半年多了。宝荣不像以往那么怕冷了。春秀刮起来,劲道很大,宝荣疼得咬牙切齿。宝荣哀着脸说:能不能轻点?

  通经络,轻了没效果,还得刮一年,体寒症才会痊愈。春秀说。

  你早知道刮艾叶通经络,治体寒症,以前怎么不给我刮。宝荣说。

  以前我是个寡妇,我有丈夫吗?春秀说。

  宝荣不作声了。这个女人忍了多少年,忍了多少冤屈,宝荣现在才明白。

  羊已经有八十七头了。春秀和宝荣一起赶羊。黑狗摇着尾巴在前面带路。黑狗的后面还跟着一只大黄狗。大黄狗来山上有两个月,是只公狗。在山上和黑狗玩耍了两天,再也不下山了。大溪的狗主人上来了两次,唤它下山,它下去了两天,黑狗站在山塆叫一阵,汪汪汪,大黄狗又跑上来,气喘吁吁。狗主人再也不唤它了。

  有了两条大狗,山上没有偷猎人来了。黄狗凶猛。有一次,三个偷猎人来杜梨村的后背山吊山麂,黄狗追了上去。黄狗不叫,直扑人。黑狗在黄狗后面紧紧跟着,一阵阵狂叫。三个人被狗追了一里地,气都跑脱了。

  花面狸今年没怀胎了。黑狗倒怀胎了,鼓着腹部,在屋前屋后打转。黄狗跟着它转,像跳圈。宝荣每天去大溪,买一节肱骨上来。肱骨煮冬瓜汤,骨头给狗吃。狗吃肱骨,吃得咯咯咯响。吃一口,狗望一眼宝荣。

  冬季来了,春秀卖了第一批羊,卖了十二头。她一直舍不得卖,她想羊群再大一些。宝荣说,养羊不为生计,该卖就卖吧。春秀听了他的话。卖了羊,她蹲在屋檐下,难受了好一会儿。“羊啊羊,羊啊羊。”春秀蹲在地上喊着。她难受是因为高兴。至于为什么高兴,宝荣不知道。可能宝荣知道她为什么高兴,但装作不知道,在睡觉的时候,他抱她抱得更紧。

  梨树落尽了叶子,几片枯叶挂着树丫上飘着。中午,花面狸会露出洞口,趴在树桠上晒太阳。太阳高挂着,看起来却很低,就像挂在树梢上。有太阳的日子会更冷一些,树梢竹梢结着厚厚的霜冻。霜冻在太阳底下,悄悄融化,水嘀嗒嘀嗒,在树林清脆响起。在背阴的树林,霜冻始终不化,化了霜冻又结出冰凌。

  山上多了一群砍毛竹、挖冬笋的人。毛竹顺着山沟,滑下去,不用人扛。毛竹滑道,沙啦沙啦作响。春秀也去挖冬笋,挖到十点钟,再赶羊上山。草很少树叶很老,羊没什么吃食,但可以活动筋骨。活动了筋骨,羊强壮。两只狗走在前头,宝荣和春秀走在后头。宝荣唱起了山歌。他用方言唱,春秀听得咯咯笑,笑得像一只松鸡撒开翅膀叫。笑得真放肆。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审核人:站长】

收藏   加好友   生成海报   分享
点赞(0)
打赏
Tags: 花面狸 梨树 傅菲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美文摘抄

查看更多美文摘抄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