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说罢,阿爷又转身看向我等。楚瑶与金英姐二人,略显局促,皆深深吸气,静待揭晓真实身世。岂料,阿爷正欲开口,阿父却匆匆赶来低语:“前院小厮传话,说锦衣卫钦差大人、北镇抚司右镇抚使骆思恭登门求见!”
阿爷诧然:“半夜求见?”又道:“也罢,你等都歇息去吧!待明日,再细说!”又告诫:“此事天知地知,鬼知神知,你知我知,唯独万万不可被他人知晓。虽然而今,宫廷内外,朝野上下,谏言天子格外开恩,为生民请命,为方孝孺、铁铉、景清等人翻案平反的呼声日渐高涨,但眼下为时尚早;非天子恩准,非我授意,万万不可张扬!”
“切记,非天子恩准,非我授意,万万不可张扬!”阿爷又复述一遍,方才随阿父离去。
回到若琳轩,置身黑暗中,我与金英姐、秦瑰、楚瑶四人一宿无话。此时此刻,那一页页无比的惨酷、血腥、黑暗与恐怖,恰如那昏天黑地、沙尘弥漫的天土雨,一刻不停地嘶吼着、咆哮着,震颤着我的心房,令我一再感受到近乎濒死的窒息。
举目环望,一片惨雾愁云,日月高挂半空,却暗淡无光。我蹲下身来,用手在地上四处摸索着、搜寻着,居然摸到了一块火石与一块火镰片儿。借着不断打擦火镰与火石、迸发出的些许火星,我又在地上找到了半截蜡烛,顿觉大喜。好不容易将蜡烛点燃,再环视四周,方知我正置身于一个黑洞洞、空荡荡的小楼中。我举着烛火,缓缓开门,伴着吱呀声,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小楼;然而除了寒风与黑暗,不见一切。我转身再想回楼时,小楼却消失了,脚下的路也消失了。我仿佛悬浮夜空,沉溺于无尽的黑暗中。我大声喊娘,却无回应;只能小心呵护着飘摇不定的烛光,生恐那点烛光被寒风吹灭;耳边隐约传来鬼魅似的声响,似哭,似笑,似狼嚎。
我究竟身在何处?
我甚至没有一丝哭泣的勇气。
一阵寒风来袭,略将弥天的阴霾吹散。
隐约中,扬子江边,惊涛拍岸,荒草凄凄。在一座枫桥之旁,我看见了无数男女老少,他们身着白衣,蜂拥而来,喊冤声与哭嚎声震天动地;数万明军甲士,头戴六瓣盔帽,身穿铁网战裙,足登铁网战靴,手执明晃晃的刀枪,排成冰冷色的铁墙,将白色的人群无情地阻隔在马道两旁。枫桥上,随着“吱呀呀”的车轮声,缓缓驶来了数十辆囚车。为首的囚车上,傲然挺立着一位白衣飘飘的读书人。其余的死囚犯,无不失魂落魄、哭诉喊冤;唯独他一人神色不乱、仰天怅望。不意间,他看见了我,便冲我淡淡一笑,高声吟哦道:
枫桥北望草斑斑,十去行人九不还;
自知清彻元无愧,盍请长江鉴此心。
……
这位白衣飘飘的读书人,正是明朝最伟大的诗人——高启;被腰斩为八段而亡时,他年仅三十九岁。
高启,字季迪,号槎轩,苏州人。出身富家,自幼父母双亡、生性警敏,读书过目成诵、久而不忘,尤精史书、嗜好诗歌,与杨基、张羽、徐贲被誉为“吴中四杰”,与宋濂、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
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张士诚据吴称王;闻高启才名,多次派人邀请,招为幕僚,敬为上宾。时年,高启才十六岁,但他厌恶官场,二十三岁时借故离开;携家隐居于吴淞江畔的青丘,自号青丘子。明洪武元年,他应召入朝,授翰林院编修;以其才学,受朱元璋赏识,复命纂修《元史》、教授诸王。然而他为人孤高,以儒为本、兼修佛道,厌倦朝政、不羡功名。洪武三年秋,朱元璋委任他为户部右侍郎,他固辞不受,请求回乡。
高启返乡后,以教书治田自给。其诗清新超拔,雄健豪迈,尤擅长于七言歌行;独树一帜,一改元末以来缛丽不实的诗风。后世众多文豪,将他誉为“明代诗人之冠”,有赞曰:“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振元末纤禾农缛丽之习而返之于正,启实有力。”其文学思想,主张“兼师众长、随事模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弊。”
洪武六年,苏州知府魏观,为了修建府治旧基,请高启为其撰写了一篇《郡治上梁文》,不料竟将二人双双送上了刑场。因《上梁文》中,有“龙蟠虎踞虎”等语,且苏州府治旧基,本是张士诚宫址;朱元璋为此龙颜狂怒,亲自监斩高启。魏观被诛杀,高启也被处以腰斩八段而亡。
朱元璋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高启。除了高启不肯接受大明朝的官职,还在于他的诗,无意间冒犯了大明朝。《题宫女图》中有诗句:“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这本是高启揶揄元顺帝的闲散之作,朱元璋偏要对号入座、记恨在心。高启诗中还有“不肯折腰为五斗米”的句子,譬如去官后的《太白三章之三》中的诗句“新丰主人莫相忽,人奴亦有封侯骨。”这也正是朱元璋最忌恨高启的缘故。
朱元璋嗜杀成瘾,除了对那些帮他打天下的功臣名将痛下毒手,他也特别热衷于消灭大明朝的文人。远的不说,单说“明初四杰”,皆无一幸免。杨基被莫名其妙的罚作苦工,死在工所。张羽被糊里糊涂的绑起来,扔到长江喂了鱼。徐贲因犒劳明军不及时,被下狱迫害致死。高启则被活活的腰斩成八段,死得最为惨烈。高启被腰斩后,并没有立即死去。他伏在地上,用半截身子的力量,用手蘸着自己的鲜血,一连写了三个鲜红而又刺眼的“惨”字。高启案,是大明国文人不依附朝廷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大明国杀鸡儆猴、培养奴才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