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想上床休息了。他在电话里说:去吃夜宵吧,东门羊肉店!
东门羊肉店,我不是第一次听说,并且也曾经慕名而去。那是一条老街,并不宽敞,丈把的阔度,一个大步,就从这边的屋檐下跨到了那边的街沿了。石板路曲里拐弯,一径地把你引了去,越往里走,越为浓郁的肉香悠然飘来,是了,这里就是东门羊肉一条街了。
沿街进入,一家家羊肉店数过来,很少有大幅招牌广告标贴,甚至有的连店名都没有,只开了一扇油漆成草绿色或者干脆只用桐油擦过的本色木门。门边是玻璃小间,算是冷菜加工室,亮堂堂的玻璃临着街面,客人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长条工作台上摆着煮熟的羊肉羊肝羊脚。不用挂羊头,一看就知道此乃羊肉店是也。
冷菜间里摆放的大盘子就那么几个,没有别的菜,就是羊的一身。多半盘子也不会堆得很高铺得很满,今日里杀了一只或两只羊,晚饭后卖完了,生意也就做停当了,一家老小洗洗刷刷,就该打烊休息了。有客人来问:还有羊肉吗?店主笑呵呵地回答:卖完了,现在哪还能有?明朝吧,明朝早点来!
就像那客人是他家的远方亲戚,热情招呼着,却含有一丝并不近乎的客套。生意实在太好,哪里还顾得上?
东门羊肉店都是私人小店,铺面不大,屋子里边却常常别有洞天。进入一家羊肉店,穿过小小的天井,只见店主一家老小在那里掌勺的掌勺、打下手的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前前后后的烹调操作都在客人眼前,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尽收眼底。
进得内里,发现有散座,也设包房,只是这包房实在简陋,白粉墙壁,水泥地面,木窗棱,砖门棂,普通的农家装饰,隔壁包房说笑话,这边厢听了捧腹;前屋爆炒煮熘的声音,也毫不吝啬地传将过来,点滴不漏。
东门羊肉店里用的酒杯都是玻璃杯,这玻璃杯矮胖粗糙,杯壁上印着红字,细看,原来是二两装神仙大曲的杯子。想来到这里吃羊肉的人,多半是喝二两装神仙大曲,客人多了,积累下来,本是包装物的玻璃杯倒做了现成的酒具。虽显些许粗陋,却有种率真与质朴,是不拿你当外人的随和。
也有客人要啤酒的,还要冰镇。店主把啤酒冰在街对面自家居室的冰箱里,客人叫唤:老板,来两瓶冰镇啤酒!
老板手里忙活着,哪有工夫去拿啤酒,就在灶前大呼小叫:对门弄堂里进去,冰箱里自己拿!
客人就起身,出店门,过丈宽的石板街,对面就是店主家,敞开着的门内便是小小的客厅,果然,一台容量不小的冰箱立在那里。客人打开冰箱,取啤酒,回到羊肉店里,管自吃喝起来。结账时,数瓶子算钱,从无赖账拖欠的事。
羊肉店里男客居多。男人们喝多了啤酒,站起身来,出得店门,拐进街边小弄,几十米远的沿河,壁角有围墙遮拦,那便是店家自建的简易厕所。偶有吃夜宵的女客要去洗手间,不敢进深弄,于是询问老板娘。老板娘会把女客带进对街自家的卫生间。女客心里怀着些许歉疚,暗下里还带着些许抗拒,毕竟,那是别人家的卫生用具。可还是在用完人家的抽水马桶后一身轻松,于是,心里泛起一丝感激,嘴上自然是要道谢,老板娘却也坦然:不嫌弃,就用。
总之,不管男客还是女客,到得这东门羊肉店,也就不再把自己当作绅士或者淑女了,你若从门口经过,定能看到里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热火朝天的闹腾,即便不是吃客,也会被这场面感染。
这就是我对东门羊肉店的印象。朋友说,我已打过电话,羊肉正煮着,我们过去正好吃烫羊肉。
于是驱车至东门街口,泊好车,在昏暗的街灯引导下进入狭窄的石板路。午夜十一点多了,沿街人家都已闭灯歇息,深暗的小街也似停下了所有声息,空气中凝固着某种静谧的气韵,丝丝缕缕的,只属午夜潮湿的江南。
六七个朋友都开始怀疑羊肉夜宵的真实性了,却见前方远远有一户亮灯人家,门口出来一位黑瘦老太,单薄的身影在街灯下一闪,又进了门。朋友指着前方:就是那家,开着呢,快快走吧。
到得门前才发现,雪白的日光灯照得羊肉店里亮堂堂。老太说:请进吧,请进吧,羊肉这就好了。布满皱纹的脸上笑着,眼光却是有些疲惫了。
店堂里竟然没有其他客人。我问:阿婆,不好意思,就为了我们这一桌,你们等到现在啊?
老太张嘴笑起来:还有好几桌预订好的,十二点来吃烫羊肉,你们没进街里面,里面有好几家都还开着呢。
正说着,厨房里的肉香扑腾而出。
老太走进去,掀开一口巨大的铁锅,汤淋淋地提出一大片热气腾腾的羊肉,扔进大盘子,而后开始拆骨头。她从酥烂的肉里抽出骨头,还不时把手指放在嘴边吹气。我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利索地收拾着,三翻两拨地,半片羊肉的骨头就全拆了出来,只剩一堆肥嘟嘟热腾腾的肉。老太长长地松了口气,回头对我笑:这可真是好肉,你闻闻,多香!
说完,老太管自拿刀切肉,专注而又沉浸。她低着头,盯着砧板,大刀轻轻落下,熟肉依旧连片,却已然断了筋,肉香弥漫得要熏晕食客。
正切着肉,门外由远而近地喧闹起来,来吃烫羊肉的客人到了。他们该是常客,时间卡得很准,进门,坐定,倒好酒,烫羊肉也就上桌了。
原来,这烫羊肉就是指刚煮好的新鲜热羊肉,蘸以辣酱或者酱油,味道酥糯肥厚,浓香扑鼻,新鲜得很。除了烫羊肉,还少不了经典的白切羊肝,佐以细盐,吃来老嫩适当、清火明目。还有红烧羊肉、青蒜炒羊肚、羊杂碎羊脚骨汤……去一次,一样也不少吃,那才不叫冤枉。
这一顿消夜,我们直吃到次日凌晨,老太终于敌不住困倦休息去了,换了她老头子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值班。
天快亮时,又一拨客人来了。这回来的多半是老头,要一碗羊杂碎汤,二两烧酒,吃得嘴角猛咂、鼻头通红。这羊肉店,就是他们的茶馆,“老茶客”们在这里什么都可以聊,从家长里短到家国天下,羊肉店里的晨间论道,少了拘谨,多了粗狂。
再后来,天就真的亮了,我们就扔下狼藉的杯盘走了。我想,早上,羊肉店也该煮午餐和晚餐的羊肉了吧?老头也是要休息的,过了晌午,老太老头的儿子媳妇就该顶班了,他们做的,那才是最艰巨最辛苦的午饭和晚饭那两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