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大暑,序属中伏,火伞高张,焦金流石。中午高悬的太阳,俨然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门前狭长的小径,被繁茂的枝叶遮盖着,虽荫凉宁寂,但鲜有行人经过。地里的庄稼,难以承受炎炎烈日,很多都被晒蔫了,大片的农田,更见不到劳作的人影。就连小鸟也躲了起来,吝啬了平常嬉戏时的叫声。只有高亢激昂的阵阵蝉鸣,划破苍穹的静谧,诠释了夏的酷热与奔放。
这是我12岁那年,暑假的一天。
大人起床很早,白天劳动也辛苦,这个时辰都午睡憩息了。可我们小伙伴这当儿正起劲,瞒着大人,蹑手蹑脚走了出去,相约去了河边……
我家北面五六十米处,顺圩势有一条河,东西走向两千多米,宽只有百十来米,最深处汛期也就两米多一点。河滩很浅,尽是沙土,河水清澈见底。清风拂过,微波漾起,水草摇曳,鱼虾游弋!两岸都有一条小路,植有杨树和槐树。夏天,是我们最佳的避暑胜地和天然浴场。这条河也是村里唯一的一条天然河流,我家处在河的中游,上游向西然后朝南拐个弯,在那建了一座小型排灌站,再连接扬子江,下游东去分出几条小水道,恰似金鱼的尾巴在轻盈地舞动,增添了河水的灵气与秀美!整条河流宛若一条银色的玉带,横亘在我们村的中央,更像一位慈爱无私的母亲,抚育护佑着两岸儿女。她没有动听的名字,人们却视她为天之大,地之大,都亲切地称之为大河。
我们一帮十几岁的小孩,年龄差不多,上下两三岁。在河岸边,把汗衫脱下来放在树杈上,陆续跳入河中游了起来。我们不敢横游对岸,因为夏天水位高,大人们又不知我们在河边游泳,一旦中途遇到意外,难以营救。所以,我们一般都顺着河边向西或向东游,河岸上的大树挡住了阳光,河水凉爽,游一段累了,就坐在河坎上歇一会,渴了,捧几口河水咕咚咕咚就下了肚,很是惬意。其实那天我们在游泳、玩耍时,还有另一个念头,就是心里惦记着那片瓜田。
在河的南岸紧靠水边,有一块四五亩的高田,是我们队里的副业田。队里种一些经济作物卖到市场上,来增加集体的收入,常常分些到每家作为福利,惠泽社员,提升大家的福祉。这年夏季长的是香瓜,此瓜颜色金黄,形似腰鼓,肉脆汁多,香甜可口,名曰“黄金瓜”。站在河岸上,阵阵瓜香扑鼻而来,放眼望去,成片碧翠的藤蔓,镶嵌着点点金黄,犹如星辰坠落凡间,一同享受这世界的美好!微风吹过,瓜香氤氲,清新甜美,蛙声虫鸣,蜂蝶翩跹!这样的景致,好似一幅江南水墨,置身其境,不仅能消除炎热带来的烦躁,还能得到身心的养润。
队里为了看管瓜田,在河岸上的两棵大树间,用芦材搭建了一个棚子。看瓜的人我叫他四爷,在我们这里,凡是和父亲同辈的男姓,叫作大大或爷,叫爷的年龄都比父亲小,四爷也不例外。四爷三十几岁,不高不矮,但体型偏瘦,带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挺斯文的。不过,他还真有点文化,喜欢讲历史典故和故事,字也写得不错。只是他没有老婆,怎么会没有老婆的?我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家成分不好,也有说他爸替国民党做过事,还有说他家私藏古书……众说纷纭,不知所解。
四爷姓曾,戴一副眼镜,那时候在农村戴眼镜的人极少,也算是另类吧,所以有人给他起个外号叫“四只眼”,开始我们叫他曾爷,有时也闹出些误解和笑话,有人说什么真爷假爷的,不如就叫四爷吧。这以后,四爷这个称呼就叫开了。
四爷和我们这儿所有人一样,都是移民来的,在上世纪60年代初,这里还是一片荒滩沼泽,政府号召邻公社的人参加开垦、生产、安家,并组建成立了新的生产大队。他是随他叔叔来的,他叔叔是个木匠,来到这儿一看,这里紧临江边,地广人稀,一无所有,再好的手艺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又回到了老家,而四爷却留了下来。队长看四爷有点文化,体力也没有那么强壮,就安排他做农技员,兼顾副业田,负责看管瓜田。四爷的家,距我家不远,夏天人们都在户外乘凉,邻居们相互走动谈天说地。四爷一般不常串门,我们几个靠得近的常到他那去,在他房间里找小人书,翻了半天影子都没有。他从不厌烦我们,笑嘻嘻的说找不到小人书,就讲故事给我们听,什么“空城计”,“霸王别姬”……听得我们云里雾里,分不清南北,倒是“武松打虎”,“皮五辣子”等听得津津有味。所以,四爷和我们一帮小家伙都玩得来,就是一个大伢头儿。
我们悄悄游到瓜棚后面,分工合作,目的明确,由我和另一人光明正大地走进瓜棚,分散四爷的注意力,让一个体形最小的匍匐前进潜入瓜田摘瓜,其余的分段蹲在沟渠里向外传瓜,每人一个,不许多摘,也不准提前吃瓜。
我俩快到棚子门口的时候,就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了王少堂的评话《水浒传》,走近再一看,四爷躺在一张芦席上,眼睛半睁半闭,只见他腿动了一下 : “中前午后这么暖的天,不在家呆着,来这儿做啥?”哇……把我们吓了一跳,原来他知道有人来了。四爷虽然眼睛近视,但耳朵特灵,稍有响动,他便知晓。我便直截了当:“我们是来请你讲故事的,上一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不行不行,这要影响我,相当于上工时开小差,你们在上课时能开小差吗?万一有人把瓜偷去,被队长知道了不光挨批评,还要扣工分,还是晚上回去再讲吧。”四爷依然躺在那,仅仅翻了一个身。我又说: “不讲就不讲, 我们在这儿听听说书行吗?这儿比家里凉快。”“这个可以,不过时间不能长。”四爷说着,把收音机挪了一个位置。
过了片刻,四爷倏然爬了起来,拽了拽衣服,走到棚子外面,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眨眨眼重新戴上。只见他昂首挺胸,表情严肃,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整个瓜田来回扫视了几遍,就像一位将军在检阅他的部队,认真而庄重。的确,他就是这片瓜田的首领,这些黄灿灿的香瓜就是他的士兵,和将军爱他的每一个士兵一样,深深地爱着田里的每一个瓜。此时,四爷转身对我俩说: “奇怪了,今天太阳这么毒,又没有什么风,你们看那儿的草,怎么动的这么厉害?莫非是有野兔子在打闹?还是有……”四爷看着我俩,指向草动的方向。“不好,”我心一惊,暗里思忖着,“难道……四爷已经知道我们是来偷瓜的,要是报告队长,除了扣大人的工分,开学还到学校报告老师,我们还要写检查,那怎么办呢……”正在犹豫之时,“你们还是赶快走吧,马上要上工了。”这时四爷神情有点焦急,又催促道,“你们从哪里来的,还从哪里回头吧。”听罢此话,我俩暗自高兴,想不到四爷今天如此菩萨心肠,放过了我们。刚要开溜,四爷又来一句: “河里的鱼,最喜欢吃瓜皮了。”我俩先是愣了一下,后回过神来直奔河坎,逃离了瓜田。
我们一帮人坐在河坎上,既紧张,又激动,拳头一砸,手一掰,又香又甜的味道在唇齿间瞬时弥漫,这种滋味实在是太过瘾了。大家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整个香瓜就没有了。而后我叮嘱,要把瓜皮全部扔在河里喂鱼。大家喘着气,定了定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觉意犹未尽,也只能悻悻而去。
第二年这块地改种了西瓜和西红柿,看管的人已不再是四爷。后来听大人们说,当年有社员发现,好几处瓜藤有新摘的痕迹,就报告了队长,队长查看后找到四爷,说瓜田来过小偷了,你怎么不知道呢,四爷坚称看管得很严,没有来过小偷,队长又说难道是你自己偷吃了?四爷见自己理亏,微微低下了头,轻轻蠕动着嘴唇说,要么……要么就扣我的工分吧,就没有再说下去。队长气得哼了一声,这次一个瓜扣5分工,下次再有扣10分。之后,此事就怎么过去了。
又过了一年,四爷搬走了,房子卖给西头的李家老三,户口也迁走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四爷来到我家,和我爸妈道别,送我一本日记本,说快要上初中了,用得着的。后来,就没有再见过他。
打开日记本,扉页的上端赫然耸现一幅速写,寥寥数笔,勾勒出至美的田园景象: 云朵下的河流缓缓流淌,岸边几根瓜藤,在草丛上中牵着一个香瓜。也许,这就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最甜,最美的那个瓜!扉页的下端配有一首诗:
翠蔓的羽翼
掩着甜蜜的向住
清风
捎来了你的渴望
云水间
飘过的芬芳
那是
氤氲的瓜香
那晚,我坐在床上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