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写的吗?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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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后四十回是不是曹雪芹写的?多数人认为不是,也有人认为是,各凭感觉,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能原因在于两方都觉得“显而易见”,其实都主要在凭感觉说事,理性证据不足。

  我好几个研读《红楼梦》甚有心得的朋友,都不喜欢后四十回,能不看就不看,遇到因为工作或写作原因必须看的时候,都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设”,甚至半开玩笑地自嘲“迫于生计”;而我,经常会下意识地否认我看过后四十回,有一天在朋友圈真心实意地这么说,被往日《腾讯·大家》的编辑发现了,她说:“你写过宝玉父子最后告别,谈过林姑娘吃大头菜,你起码看了一百遍吧?”后四十回,不看不看,但事实上看过十几遍大概还是有的,可是我怎么就脱口而出说我没看过呢?一个人,让认识的人拒绝承认认识,则其人可想而知。

  后四十回当然不是曹雪芹写的。或者说,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当然不是一个作者所作。

  《红楼梦》一开篇,作者就明确说出了写作理想:摆脱陈旧熟(俗)套,新奇别致,“令世人换新眼目”,不可不留意作者自定的新标准。先来看看前八十回,曹雪芹的标准。

  作为小说家,什么最能体现他的文字功力?很多人会说,画面感。或者,人物对话。很多人又会说,人物刻画。有人又说,分明是景物描写。有人会说,分明是那些精准的动作描写。一定还会有人说:那些一人一体的诗词歌赋。

  我却认为,是他给人物“写评语”的时候。小说本来就是深刻体现作者思想内涵、情感体系和文学审美的,对人物的评价又是彻底体现作者世界观、人生观和审美标准的,所以,当他评价他的人物的时候,属于天才的思想、情感、才华、审美几重重叠,识见高明,镂心雕肾,生面别开,文字功力达到巅峰,让我们得到语言文字艺术的最高享受。不仅如此,留意曹雪芹给人物写的评语,可以让我们了解曹雪芹思想、趣味的归凭和内心的底牌。

  第二回第一次写到未出场的黛玉,用的是四个字:“聪明清秀”。

  脂评说:“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是的,第一次提到黛玉,没有写外貌写装扮,只用了“聪明清秀”这四个字。如此平常的四个字,却实在是妙。

  写甄士隐家的丫鬟这样次之又次的角色,“仪容不俗,眉目清朗”,写甄英莲,也直书“生得不俗”,而女主角黛玉偏偏一个字都不写容貌。到了第五回,又说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越说越抽象,只一股独迈流俗、遗世独立、“我与我周旋”的气息隐隐透出,让人想起魏晋风度、林下之风、神仙气质……难怪曹雪芹让她姓林。十二钗中也只有她配姓林。

  曹雪芹笔下,一个“秀”字,是极高的评价,宝玉、黛玉、北静王都拥有。正因为评价极高,表达的时候越收着越高级。

  宝玉看北静王,“真好秀丽人物”。说男子,说王爷,偏用“秀丽”二字,多么意外,多么含蓄,落落大方。

  第四回第一次写宝钗,用的是八个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从肌肤到容貌到气质修养。中国人写气质,总是用“骨”来说事:“风骨”“其俗在骨”“烟霞闲骨格”,写到了骨,皮囊之外的气质、肉身之上的神韵就看得见了。“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八个字写出了“山中高士晶莹雪”,多么传神。写通灵宝玉时也是“莹润如酥”,所以曹雪芹笔下“莹润”这两个字是绝不随便用的;加上女性美的高处——娴雅,这还了得?在日常的此岸,这就是极致了。为了这几个字,我终不能认为曹雪芹是不欣赏宝钗的。

  到了和宝玉黛玉见面之后,又说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这八个字和前面八个字有区别,标准明显下降,开始“入世”,一方面是宝钗进入贾府,有意收敛起“山中高士晶莹雪”的高冷和清净,另一方面,这是从曹府的普通人眼中看出来的,他们最多只能感知到“品格端方,容貌丰美”,曹雪芹心目中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本来就不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内。

  宝玉心目中此二女的容貌高下如何?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警幻之妹可卿时,觉得她“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所以在宝玉眼中,宝钗是“鲜艳妩媚”,黛玉是“风流袅娜”。这位仙女可卿,名叫兼美,分明点出是兼得薛林二人之美。由此可知宝玉心中,仅就容貌而言,这两位姑娘是各有千秋的。同时,曹雪芹暗示我们:宝钗、黛玉这两种极致之美,现实中任何人不可能兼有,要“兼美”,那只能在仙境里遇到了。

  这里有个细微处值得玩味:宝玉眼中的宝钗,居然是“鲜艳妩媚”,这个看法与其他人很不一样,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端庄矜持、不苟言笑的冷美人,与鲜艳、妩媚毫不沾边,但是宝玉就是觉得她鲜艳妩媚。可以联想宝玉对袭人的看法——柔媚娇俏,也是和其他人对袭人的“粗粗笨笨”的印象大相径庭的;宝玉对蒋玉菡的看法——妩媚温柔。这三个带有“媚”字的评价,是曹雪芹写宝玉眼中所见,心中所感,明显带着性的吸引,是在写这三个人对宝玉的性魅力。

  至于对全书主角贾宝玉的评价,真是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宝玉。冷子兴说是一种,黛玉之母对黛玉说是一种,王夫人说是一种,外人议论是一种,“后人”铁口直判的《西江月》二首是一种——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那么对宝玉真正的评价呢?第五回宁荣二公拜托警幻仙姑开导宝玉时说他“聪明灵慧”,与黛玉的“聪明清秀”大致意旨相同。这可不是寻常事,就因为“聪明灵慧”,宝玉成了宁荣二公心目中唯一可以指望的子孙。

  而且这不是祖先的偏爱。警幻仙姑也“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这是仙姑的评价,洞察透彻,准确无疑,高于凡间的众说纷纭。

  宝玉的容貌气质呢?从待他最严苛的父亲贾政眼中写。第二十三回,“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是因为上了年纪看亲生儿子都好吗?并不是,就在同一时空,贾政“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所以,对宝玉一向以“无知的蠢物”打招呼、以“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道再见的严父,这一天终于去掉心理焦虑滤镜,看清楚了宝玉是什么样子的: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这八个字,何等分量。彼时宝玉若知,也不至于见了父亲像避猫鼠了。

  一开头说黛玉“聪明清秀”,说宝玉“聪明灵慧”,初时宝玉少了的那个“秀”字,终于在这里补上了。宝黛都是既“聪明”且“秀”。除了这两个词,他们还共有一个字——“逸”。宝玉“神采飘逸”,黛玉尚未进大观园,从扬州回来时,就已经“越发出落的超逸了”。宝玉是飘逸,黛玉是超逸。后来还说宝玉(才华)“空灵涓逸”(第七十八回),再次冠以一个至高无上的“逸”字。

  写宝玉“飘逸”是从贾政眼中看出来的,写黛玉“超逸”是从宝玉心中品度出来的。注意,在宝玉眼中,黛玉是至情至性、风流袅娜、谈吐有致、聪慧过人的,一句话,是优美的、可爱的,更是超逸的。也可以说,在命中注定的至爱宝玉面前,黛玉依然是超逸的,绝不像宝钗、袭人,会阵发性释放“鲜艳妩媚”或“柔媚娇俏”的魅力。精神性的、带着仙气、独一无二的爱,与不能摆脱青春身体欲望的、地面上、日常的吸引之不同,在这里作了一个鲜明对比。只不过曹雪芹照例是不说破的,你若留心了,他便微笑;你若泛泛而过,那也无妨,有一天终究会领悟的。

  这还不够,因为一开篇冷子兴就代表普罗大众说宝玉淘气异常,说出来的孩子话也奇怪,所以还需要补一笔宝玉的待人接物和谈吐。

  第十五回,宝玉路谒北静王,北静王对他的印象是:“言语清楚,谈吐有致”,这八个字是宝玉的礼数进退和对答谈吐。脂批忍不住赞道:“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闺阁中之形景。”又说:“八字道尽玉兄,如此方是玉兄正文写照。”这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宝玉口角伶俐,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对答得体,所以他后来被命令陪贾雨村,被贾政骂“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脸上一团思欲愁闷之气”,完全是他本来不耐烦见贾雨村,加上为金钏儿夭亡而伤感,没有心情而已。贾政像一个严苛的老师,要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停地考试,每次都要考高分,不许有一点波动,不近情理。

  因为在诗社里,宝玉作诗每每压尾,所以很多人觉得论文才,黛玉第一,宝钗、湘云并列亚军,宝琴、妙玉也颇有诗才,连李纨也经常批评宝玉的诗,似乎宝玉都比不上她们,在大观园中才华平平。其实不然。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宝玉的审美见解、写作主张都颇高明,而且显示出了超越年龄的博览众书、胸有丘壑。况且他还有捷才,父亲命他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他作的对联是:“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新雅而工整,于环境非常贴切,又清丽别致。连贾政听了都点头微笑,一众清客都称赞不已。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命题写作,而且完成得如此漂亮,可见宝玉的才华。即使面对严父,只要是他感兴趣的题目,他都能施展不凡身手。后来写《姽婳词》,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宝玉题潇湘馆的对联更高明:“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脂批连连赞叹:“‘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题蘅芜苑的对联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更是极好。可见宝玉也很有才华,略一沉吟,便脱口而出,所谓“天分高明”者是也。

  当然宝玉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女孩儿们的理解,以及对女孩儿们的用心。为什么说宝玉绝不是好色之徒,倒反而是女儿的欣赏者、守护者和赞美者,是性情优美、内心柔软、知情识趣、识人高下、善于赏鉴、品高性雅的人?

  他对心爱的黛玉就不用说了,时刻牵挂,体贴入微,黛玉一生气他就赔不是,动不动“好妹妹叫了几万声”。若读者没有经历过魂牵梦萦、骨刻心铭的恋情,真的会觉得他爱得过于细腻、过于缠绵,简直琐碎,近乎丧失理智,往往不可理喻,但是,他和她,爱得纯粹、真挚、深刻,爱得心心相印,生死相许,是高纯度的爱情。如果我们淡忘了爱情本来的模样,随时看看宝玉和黛玉如何相处,也许就会记起来。

  这里不说他对心上人,单说宝玉对其他女儿的态度,尤其是地位比较低下的女孩子们。对素不相识的龄官,他看见她一边流泪一边用簪子在地上写“蔷”字,马上意识到这个女孩子正在忍受内心煎熬,非常同情,恨不得替她分担一些煎熬。下起雨来,宝玉忘记了自己也站在雨中,第一反应就是“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连忙提醒她,被龄官反提醒,才醒悟自己浑身冰凉,连忙一路往怡红院跑,心里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他对平儿的好,可谓替《红楼梦》读者完了一个心愿。平儿受了贾琏、凤姐的冤枉气,哭了一场,一时需要一个避难所平复心情,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先代替贾琏夫妇向她赔了不是,然后让丫鬟们给她舀洗脸水、换衣服、熨衣服,自己则劝她重新收拾仪容,并取出自己特制的紫茉莉粉和胭脂膏,亲自在旁边当她的美容助理,指导她重新化了妆,还用竹剪刀剪了一枝并蒂秋蕙,给平儿簪在鬓上——兰蕙雅洁脱俗,又开了并蒂,这枝花,包含了宝玉对平儿深深的欣赏和无言的祝福。在他心目中,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一直为没有机会对她尽心而遗憾,这一次,因为一连串的意外,平儿居然来到怡红院梳妆,令宝玉心里怡然自得。按照一个女儿本来应得的待遇去对待这个女儿,对宝玉是日常中最大的乐事。

  他对香菱也极好,为她有机会学写诗而高兴,后来遇到她不小心弄脏了宝琴送的裙子,——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踏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宝玉带袭人送来一模一样的裙子,让香菱换了下来,让香菱免去了一场麻烦。有机会善待女儿,宝玉又是喜欢非常,他对香菱无限同情:“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他平时与兄弟们也都相处和睦,但是一遇到女儿,就觉得他们俗蠢,配不上这些好女儿。因为平儿,他才说贾琏俗;因为香菱,他才说薛蟠是呆霸王。

  就连对彩云,这个和他完全看不上的庶出弟弟贾环有私情的丫鬟,他对她也很好。彩云偷了王夫人那里的玫瑰露给贾环,事发之后,平儿照顾探春的面子,不愿意挑明,宝玉愿意应了此事,保全众人,彩云羞愧之下,承认了,并且表示愿意到凤姐那里承担此事。这时候宝玉的反应是什么?“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唬你们顽。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对一个偷东西的丫鬟如此温和,甚至在她承认了之后居然夸她是“正经人”,可见宝玉标准的与众不同。在他看来,彩云敢作敢当,不愿意连累无辜之人,这就是“正经人”。

  在宝玉身上,曹雪芹还强调了一个重要的标准:与生俱来的,天生的,属于天性的。第五回,写宝钗来了以后,黛玉心里有些不舒服,“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第九回又写宝玉“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第二十九回又写“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

  脂批在第八回(宝钗看通灵宝玉、宝玉识金锁)说:“一是先天含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确实,正如宝玉的通灵宝玉是生下来就有的,他的天分与性情也是与生俱来的,不像宝钗,是后天努力修炼、刻意经营的结果。

  曹雪芹有几个特别重要的标准。

  第一个关键词是:明白人。

  从宝玉到宝钗到紫鹃到湘云,口中都说过这个词。根据书里的描写可知,“明白人”的反义词主要是“糊涂人”“糊涂虫”,有时是“不会体人情”,有时候是“尴尬人”(“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真是全书最犀利的一个回目),有时是“粗笨可怜的人”。由此可知,“明白人”就是指这个人头脑清楚,见事公允,通情达理,知好歹,有同理心,甚至是大局观好,想得开,有远见。

  另一个关键词是:风流。

  第一回故事开始于姑苏,“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黛玉就是苏州人),僧人就说“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有“一干风流冤家”要投胎入世。道人也明白“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这一回里,又连连说出“风流人物“风流孽鬼”。

  第三回,黛玉进贾府,众人眼中的她,“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第五回,又说她“风流袅娜”。第二十五回,又写薛蟠“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第三十七回,诗社写海棠诗,李纨评论黛玉的诗“风流别致”……这就是所谓“林下风流”。黛玉的判词中用“咏絮才”来和谢道韫联系起来,而谢道韫就是被誉为具“林下之风”的人物,曹雪芹还特地安排黛玉姓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有自然风流态度的女子、最具“林下之风”的女子,所以再三写出黛玉身上的“风流”。

  第四十回,说北静王“才貌双全,风流潇洒”。

  第四十九回,湘云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第七十八回,说宝玉“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油嘴滑舌之人,捕风捉影,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另外,《红楼梦》是以“清”“浊”论高下的,所以,对人的评价是分“清”“浊”两大系的,在“清”系之中的有:水做的女儿 风流 禀性恬淡 神仙一流人品 有宿慧的 意淫 聪明人 聪明灵秀 清明灵秀 温厚和平 聪明文雅 温柔安静 知义多情 极多情的 端雅稳重 聪明俊杰 风雅王孙……

  在“浊”系之中的有:须眉浊物 粗蠢 粗陋 俗蠢拙物 糊涂人 尴尬人 不省事 世间俗恶 酒色之徒 膏粱轻薄之流 皮肤滥淫之蠢物 图便宜没行止的人 浮萍心性 禄蠹 浑人 爱势贪财 脏老婆子 嫌隙人……

  对人物评价又可以分作者对人物的评价(及标准)以及人物对人物的评价。

  一、作者对人物的评价及标准:

  秦可卿: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 平生争强斗智

  北静王:形容秀美 情性谦和

  宝琴:年轻心热,本性聪慧,读书识字

  柳湘莲:素性爽侠 不拘细事

  邢岫烟: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

  刘姥姥:村野人 有些见识 世情上经历过的

  邢夫人:禀性愚犟 啬克异常 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探春:平和恬淡,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言语沉静,性情和顺而已

  傻丫头:简捷爽利 心性愚顽 一无知识

  晴雯:使力不使心的 聪敏过人的人

  周瑞家的:有些体面 心性乖滑

  孙绍祖:生得相貌魁伟,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脂批:“画出一个俗物来”)

  贾雨村: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不但写他的俗,也是为他后面的阴险毒辣做反差铺垫的)

  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和上面两个男性一样,似褒实贬,写其俗恶)

  ……

  此外还有一些不单指一人的标准,比如:青年娇憨女子 千金万金的小姐 轻薄人

  二、人物对人物的评价:

  贾母看宝钗:稳重和平

  贾母看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

  贾母看凤姐:嘴乖 鬼灵精儿 太伶俐

  贾母看王夫人:可怜见的 不大说话 和木头似的 在公婆面前不大显好

  秦可卿看凤姐:脂粉队里的英雄

  秦可卿说贾家:诗书旧族

  凤姐说宝玉:尊贵人 女孩儿一样的人品

  贾琏看香菱:生得好齐整模样 越发出挑的标致了

  宝钗看小红:眼空心大 刁钻古怪

  宝钗说王夫人:慈善人

  宝钗说金钏儿:糊涂人

  宝钗说黛玉和平儿等:明白人

  宝钗说薛蟠:无法无天 人所共知

  薛蟠认为自己:心直口快

  薛蟠认为宝钗:不是多心说歪话的人

  邢夫人说鸳鸯:行事做人 温柔可靠

  写王夫人看宝钗:妥当人

  宝钗看探春:是个聪敏人

  梦中甄家的人说宝玉:生的倒也还干净 嘴儿也倒乖觉

  薛姨妈看香菱:温柔安静

  薛姨妈看邢岫烟:端雅稳重

  薛姨妈看薛蟠:素习举止浮奢

  薛姨妈说过的其他标准:古怪 多心的 旧家子人家的女孩儿 搅家精

  宝玉说黛玉:多心 有些小性儿 越发超逸 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

  宝玉提到的标准:浊玉 浊世 女儿 清洁人 世间俗恶

  宝玉说妙玉:为人孤僻 不合时宜 超然如闲云野鹤 世人意外之人

  岫烟说的两组标准:畸人(畸零之人)——世人(世中扰扰之人) 槛外人——槛内人

  宝琴看大观园女子:都不是轻薄脂粉,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

  平儿骂贾瑞:没人伦的混账东西

  凤姐骂贾环:歪心邪意 狐媚子霸道 不尊重 往下流走 安着坏心

  李纨(评诗词):有身份 风流别致 含蓄浑厚

  茗烟说想象中宝玉祭奠的姑娘:人间有—— 天上无双 极聪明极俊雅的姐姐妹妹

  刘姥姥讲故事里说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

  宝钗看邢岫烟:为人雅重

  晴雯说芳官和她的干娘:不省事 太不省事

  凤姐骂贾蓉:天雷劈脑子 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

  凤姐骂尤氏:又没才干 又没口齿 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司棋说情人:没情意的

  司棋祝鸳鸯:福寿双全

  赖大家的看晴雯:千伶百俐 嘴尖性大 为人却倒还不忘旧

  王夫人看晴雯:狐狸精 有本事的人 有些调歪 不大沉重

  宝玉看晴雯:生的比人强些 情性爽利 口角锋芒些

  贾政(看了灯谜)觉得元、迎、探、惜和宝钗: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这是用否定式代替“福薄寿短”这样直接不吉的字眼。)

  惜春自认: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尤氏讽刺惜春: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

  李嬷嬷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

  老婆子们骂晴雯:祸害妖精

  王善保家的自己骂自己:老不死的娼妇

  兴儿看尤二姐:斯文良善人

  ……

  当然,书中人物常有自谦之语。比如——

  宝玉自谦:须眉浊物 我们一流俗人 些微有知识的

  宝钗自谦:命小福薄

  贾母自谦:老废物

  ……

  全书中也有带黑色幽默的评价。比如:王夫人突然对晴雯出手时说“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掩词饰意之人”,分明是心思糊涂,主观专断,蛮横粗陋,草菅了“天真浪漫”的人命,偏偏用这四个字来说王夫人,说明这个名门大小姐出身的、荣国府当家奶奶,就是时时处处这样自居的,无理可喻,也无人敢于指出她的错误,令人哭笑不得。

  还比如,写晴雯的表哥多浑虫“器量宽宏”,指的是他不在乎妻子到处红杏出墙,也令人忍俊不禁。

  看完前八十回的这些评价和标准,再看后四十回,不但人物气质荒腔走板,而且动作、语言、衣食都不对了,要么完全走样,要么丢了元神无了风采。就算有人说这是因为后来情节、色调变化,那么一个作家内在的标准总是不会变的。可是恰恰这后四十回的作者,他看世界、品人物的标准,与上述前八十回的曹雪芹的标准明显不同。

  后四十回,出现了很多新的“标准”,比如:年轻的人,性儿急的人,没趣儿的东西,有心计儿的,妥妥当当的孩子,假惺惺的人,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心肠儿好的,知礼的,为人怪癖,假惺惺,没主意恋火坑的人,有些顽顽皮皮的,稳重,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读了直觉笨拙别扭。

  除了“明白人”“混账东西”“没规矩”这几个沿用得基本不差,还有一些是原来出现过的,后四十后将其进行了重新组合,结果变得生硬,或者笔力大失,比如:最清最雅的,伶俐姑娘,轻佻刻薄的人,不是伶牙俐齿的人,柔顺的孩子……

  诸如此类,罄竹难书。后四十回的用词,明显呈现了三大特色:第一,平庸化、陈旧化。第二,不恰当的口语化。第三,文字功底急剧降低。初看就是功力有限,心到笔不到,再看就是才华局促,一个非天才的写作者在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竭力模仿一位顶级的天才作家。

  后四十回的人还都性情改变、智商下降,黛玉、宝玉都动不动发呆,灵性全无。更可怕的是,所有人动不动就脸红,黛玉是这样,宝玉也是这样,贾琏也这样,香菱也这样,似乎所有人都变得假道学和心虚起来。黛玉过个生日,无缘无故就“含羞带笑”“红着脸微笑”,全无大家小姐的风度,扭捏作态,过生日弄得像举行婚礼似的。

  黛玉竟然会对宝玉说八股文章“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太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连宝玉听了都觉得不甚入耳,奇怪黛玉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了。(八十二回)连宝玉都奇怪的黛玉,是多么奇怪的存在啊。

  而宝玉会对薛姨妈这样评价薛蟠的小伙伴们:“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八十四回)宝玉居然会说出“正经买卖大客人”和“有体面的”这样的话,堕落到了冷子兴之类的水平。

  更可怕的是,贾琏居然对王熙凤说出“大萝卜还用屎浇”这样粗俗不堪的俗话(一百零一回)用以表达“早已明白,不必多说”这样的意思,贾琏这样读过书的大家公子,文化水平真的会随家道衰落至此吗?况且贾琏又不事稼穑、又不管家族庄子的事务,这样的话他恐怕听都没听到过,怎么可能随口说出?贾琏为人虽俗,但还不至于如此粗鄙、恶俗。

  从这些变化上看,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是一个人所写的可能性,近乎零。

  第二个证据,植物。有时候很细微的证据可以说明很重要的问题。植物专家潘富俊提出了自己的证据:《红楼梦》书中总计写到237种植物,其中前四十回写到165种,平均每回11.2种;中间四十回写到161种,平均每回10.7种;最后四十回则只用到66种,平均每回3.8种。

  这样一比较,便可以发现,后四十回的作者的植物素养明显不如前八十回,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作者不是同一个人,可以以此作为明证。这个证据,非常间接,但是一剑封喉。

  我一向认为现在看到的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作,但也知道嫌弃和嘲笑后四十回容易,找到证据难,但当我读《阆苑仙葩 美玉无瑕——红楼梦植物图鉴》(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潘富俊所入手的巧妙角度以及他所统计出来的每一回出现植物的频率,我认为,可以作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是一个人所作的有力证据了。

  受了这个启发,我看了一下回目,前八十回中,葫芦僧的“葫芦”、绛芸轩的“芸”、梨香院的“梨”、茜香罗中的“茜”、金兰契的“兰”、花解语的“花”这样“隐性”植物的不算在内,确凿地在回目中出现的“显性”植物:莲叶、梅花、海棠、菊花、红梅、杏子、柳叶、茉莉、蔷薇、玫瑰、茯苓、芍药、石榴、桃花、柳絮……至少有二十处。

  而后四十回,仅有一处,就是第九十四回的《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中的“海棠”。

  平均下来,前八十回,植物每四回就在回目中出现一次,而后四十回,每四十回才出现一次,出现概率是前八十回的十分之一。这应该也是一个补充证据。

  可能有人会说:同一个作者,会不会因为情节和气氛的转折,家族败落、大观园花柳凋零、荒凉悲苦,顾不上欣赏奇花异木,所以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植物了呢?就是说,在写作过程中,作者是同一个曹雪芹,他有没有可能写着写着,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少写到植物呢?

  不会。而且如果你和我一样,体会到植物对于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文学-情感-审美-生命谱系的意义,就不会有这个问题。

  《红楼梦》里的植物从来不仅仅是植物。

  植物在故事的源头就占据重要地位。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一棵绛珠草。绛珠草修成的绛珠仙子为报灌溉之情,陪他下界为人,用一生的眼泪还他。这就是宝玉和黛玉的仙缘、夙缘。黛玉姓林,又自称草木之人,都是不自知之中的契合。

  植物不但是环境,也是氛围、情节的一部分。植物是红楼中人“家园”的一部分,也是红楼中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植物们有极大的情感价值和或明或隐的人格寓意,她们甚至是未卜先知的预言家。

  第五十一回,宝玉发现为晴雯请的第一个大夫用的是药性过于猛烈的虎狼药,赶紧叫人再去请王太医——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大夫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的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那里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坟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害躁的才拿他混比呢。”

  宝玉对女孩子的珍爱,对圣贤书的熟稔和带自谦自嘲的自我认知,都是通过植物来表达。麝月显然对大观园外的植物也有了解,所以就和宝玉探讨起坟地常见的几种植物。不过麝月的见识到底有限,而且只是贴地而思,没有趣味。而宝玉所思所虑的植物,就一头通审美,一头通圣贤:用新开的白海棠来比喻晴雯等女孩子,既说出了女孩子的娇弱,也带着强烈的审美意味,说女孩子像白海棠,意味着柔美,脆弱,洁白,不沾人间烟火,经不起一点粗暴对待……说自己是野坟圈子里的大杨树,而且借麝月之口贬低了杨树(暗讽宝玉的“无事忙”),但这个自我贬抑的比喻是宝玉面对美好女儿们和面对孔夫子的双重谦卑,显得宝玉格外高贵。

  可惜宝玉和王太医联手,对晴雯也终究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后来晴雯终于被羞辱、斥骂后赶出了大观园,宝玉伤心地说——

  “……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圈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的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心酸起来。

  袭人笑道:“可是呢,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那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于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必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

  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怎么是你读书的男人说出来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了?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说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事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来,枯而后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是杨太真沈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第七十七回)

  用“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来形容美丽、高洁而脆弱的晴雯,用“猪圈”比喻她被送去的地方环境之污浊和不堪,实在是非常精准、异常准确的理解。宝玉说了这句话,就是晴雯的知音,也不枉晴雯病中为他补孔雀裘了。

  这番对话,除了再次用美而雅洁而娇弱的花卉比喻晴雯,还完整地表达了宝玉的“植物观”,在宝玉心目中,植物和人一样,有灵、有情,一定场域之内的枯荣,往往是某种征兆—植物不寻常的变化,是有缘故(带预警)、有灵验(最终得到事实验证)的。

  怡红公子宝玉总是对植物有着敏锐的感应、丰富的感情和近乎本能的联想:

  有一回,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二十三回)

  又一回,宝玉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黛玉)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二十七回)

  还有,宝玉被紫鹃骗说黛玉要回苏州,急出一场病来,病好了之后,要去看黛玉,路上看见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就想:“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仰望着杏子,宝玉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五十八回)

  等到宝钗搬出大观园后,宝玉来到蘅芜苑,“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像是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七十八回)

  有这样“植物观”的宝玉,怎么会到了后四十回就突然对植物漠然起来了呢?

  再看大观园中最著名的一幕——黛玉葬花,通过纤弱而诗性的美人儿埋葬落花这个“无中生有”却郑重以待、牵动内心的举动,写出对青春、美、人生的浓郁爱恋,写出生命意识觉醒后的伤痛虚无和凛冽,写出对清洁、纯粹、自由的捍卫和追寻,纯粹而深刻,悲凉而浪漫,诗意满溢,充满生命哲学的光芒,真是绝美。而宝黛相逢在落英缤纷的树下,既是知音之间的对青春美好的共同见证,也开启了对生命本质意义的哲学思考。

  曹雪芹让花树和满天落花晕染出宝黛恋情最美好的一幕,同时开启了两个青春生命共同探索生命价值和人生终极意义的精神之旅。

  植物开启和参与两位主角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植物占据如此重要性,是其他长篇章回小说都不曾有过的。

  同样写人与植物的关系,书中还有很多著名的情节:感情烈度相仿但生命觉知程度远远不如黛玉、宝玉的,有龄官画蔷——

  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中略)

  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

  龄官是贾府买进来唱戏的姑娘,她深情而无望地爱上了公子贾蔷,因为心里有恋情,她对宝玉非常冷淡,近乎厌弃,给宝玉上了一课:没有人能得到全天下的爱,感情是各有归属的。这样的姑娘,宝玉看见她的时候,满架蔷薇就是这位纤秀美人儿的背景。植物与人的关系,真是水乳交融,片刻不离。

  不具备什么感情烈度,但同样优美而别致的,还有湘云眠芍。第六十二回,湘云喝醉了,席间不见了踪影。后来小丫头来报告,发现了湘云,众人笑着过去看——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湘云的娇憨、天真和多才,在芍药花的花光、香气之中晕染开来。湘云是有名士风度的姑娘,率性洒脱如男儿,这幅画面只能属于她。

  黛玉的《葬花词》是因桃李花而起,大观园中几次大规模写诗,也和植物有关系:海棠社,菊花诗,红梅诗,桃花社、柳絮词……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神瑛侍者和石头人间体验的巅峰,也是大观园美好生活的顶峰,这一回的所有细节都值得格外注意。

  首先注意一下宝玉的鲜花枕头——“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

  然后他们行酒令,宝玉又提议玩“占花名”。这个游戏需要人多才有趣,所以丫鬟们去拉了宝钗、黛玉、探春、李纨来。于是,一款款鲜花出现在深夜的室内,出现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宝钗是牡丹,探春是杏花,李纨是梅花,湘云是海棠,麝月是荼蘼,香菱是并蒂花,黛玉是芙蓉花,袭人是桃花……宝玉的寿宴笼罩在一片花香花气之中。

  这一回植物之美还有余波: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在榆荫堂摆宴席,但这是芍药盛开的季节,曹雪芹不会冷落了芍药花,于是,平儿采了一枝芍药,二十几个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

  整部《红楼梦》,简直是一封长长的写给花草的情书。植物在《红楼梦》中的重要性,是不容轻忽也无法忽视的。

  对相同的植物,都会在她们身上随时随地读出不同的感情色彩的曹雪芹,到了后四十回,正应该用植物的枯荣寄托兴衰与心情、用植物的衰茂摹写沧桑巨变,偏偏他突然就放弃一项驾轻就熟的绝活儿,这对于一个成熟的作家用尽心血的作品,完全不可理解。所以,后四十回,不但主要人物的智商、情商急剧下滑,性格脉络呆若提线木偶,言谈举止荒腔走板,审美趣味也大幅下降,日常细节失去了汁液变得干瘪……连前八十回长满所有缝隙的迷人植物也成了可有可无、面目可疑的点缀,不,这样说都是客气的,后四十回的作者几乎把植物给忘了,这和前八十回是同一个人写的,怎么可能?

  想起我自己亲历的一个笑话。有一年,我获了一个文学奖,不巧生病了,所以就没能去领奖。颁奖典礼上,主办方请了一位年轻女士代我上台领奖,有位作家朋友听见有人在台下议论:“这是潘向黎吗?怎么看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位朋友听了心里大乐:可不就是换了一个人?

  为什么看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因为本来就是两个人。

  【潘向黎,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上海爱情浮世绘》等、专题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共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花地文学榜散文金奖、人民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川观文学奖小说奖等。】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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