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喜欢杜甫诗的人多,喜欢杜甫七律巅峰之作《秋兴八首》的就更多。但喜欢归喜欢,真以诗歌的方式和老杜唱和一番的却少——既然不能超越,还不如保持沉默和敬畏。但是,南宋前期的“铁粉”王之道却胆子忒肥,一连对老杜“追和”了八首。他在《秋兴八首追和杜老·其三》 中写道:
云影曚昽日洒晖,金湖西畔晚阴微。
渔舟缭绕青山去,枫叶追随白鸟飞。
摩诘家风非世有,渊明心性与时违。
近来病瘠连诗瘦,翻爱西台字样肥。
这首和诗的高下我并无兴趣,却被其尾联的“西台字样”引起了兴趣。“西台”好理解,是御史台的别称,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
唐人本谓御史在长安者为西台,言其雄剧,以别分司东都,事见《剧谈录》。本朝都汴,谓洛阳为西京,亦置御史台,至为散地,以其在西京,亦号西台,名同而实异也。
那么“字样”呢?这就要牵涉到语言文字的一段青史了——
每次读到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我的灵魂都会为之战栗。正像犹太思想家弗朗茨·罗森茨维格说过的那样——语言,甚于血液。一个民族,即便被外族统治,只要其语言不灭,这个民族就没有被真正消灭;相反,丧失了自己的语言,丧失了说话的古老方式,那离真正的灭亡也就不远了。韩麦尔先生最后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粉笔在黑板上所书写的“法兰西万岁”,实际上也是在祈祷和赞颂人类的语言。
伟大的古罗马帝国曾经多么辉煌璀璨,但最终仍然分裂和崩塌。导致这种结局的原因固然很多,但语言文化仍是其中最致命的一个。古罗马的分裂,乃源于其境内两种语言——拉丁语和罗马语的对峙。十八世纪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认为:拉丁语没有在东部行省扎下根来,是罗马帝国最终走向分裂的一个重要原因。东部人不像西部人那么容易接受胜利者教给他们的语言,这个明显的差异使得帝国的两半染上了迥然不同的色彩,这种色彩差异在罗马如日中天的鼎盛时期固然显得模糊,但当夜幕降临到这个帝国的时候,就会变得越来越耀眼。
汉语之血,如同一条澎湃的河流,在其网状的流体力学中,文字的形、音、义是其中最核心的三条干流。就历史经验来说,统一文字书写使其规范化,相较而言比统一语音更容易实现。标准的文字书写方法,可以通过书籍或金石(比如石经)等媒介固定下来,且能较为快速地传播。至于语音,虽然可以以注音的方式确立,但在没有音像记录流传的年代,扩大和传播标准语音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仅靠口耳相传,不仅难以见到成效,舛讹更是在所难免。
对于庞大帝国而言,语言文字的统一,是其得以维系的基础工程之一。没有统一的语文的确立与推广,各种政令信息就无法准确传递,人际交往也无法顺利进行。因此,唐代统治者在烽烟未尽的建国伊始,即将语文的规范化、标准化列入议事日程。当然,如果没有一种为唐帝国上下所共同热爱和熟稔掌握的通用语文,也就不可能有流行大江南北的唐代诗歌。
于是,一个事关语文的重要概念——字样被提了出来。字样,就是汉字的标准模样(包括形、音、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标准字。王之道所谓的“西台字样”,即与此有关,但又不完全相同。王之道所说的“字样”,除了书写的标准化之外,更着眼于其书法风格的肥厚之美,从而与身体的消瘦和诗风的瘦硬形成强烈对比。
“字样”的提法最早见于隋代,由颜之推首创。标准字样就是正字书,至唐代,出现了专门的字样学,实际上就是普及和推广正字样的一种专门学问。这种学问涉及汉字的形、音、义及书写标准的确立与传播,并且最终编纂出正字书籍。
隋朝虽然为初唐的统一大业奠定了一些基础,但毕竟太短暂,南北朝分裂而形成的语言文字方面的弊端,远未被根本革除。贞观初年,唐太宗诏令语言文字学世家出身的颜师古(颜之推长子颜思鲁之子),在秘书省对五经文字详加考订,著《五经定本》颁赐天下,作为天下经学的标准文本。《五经定本》虽为针对经学的专著,实际上却是一石二鸟:它既是儒家经学文本标准,同时也是一部关于语言文字书写的经典范本。这样的做法,也是沿袭过去的传统做法(如《熹平石经》),在统一思想之同时也统一了文字。经学标准文本出台不久,据后晋刘昫等著《旧唐书》载,贞观七年(633),唐太宗又令颜师古“专典刊正,所有奇书难字,众所共惑者随疑剖析,曲尽其源”,并录成楷体文字样本《颜监字样》(又称《颜氏字样》),供朝野学习使用。《颜监字样》对老百姓而言更具实用性,因而影响十分广泛,人们竞相传抄以为楷模。时至今日,我们仍能够在敦煌写本中见到唐代手抄本的《正名要录》,实际上就是《颜监字样》的摘编本。通过摘编者的自述,得以一窥早已失传的《颜监字样》的大体轮廓:收字分为正、通、俗三类。正字,即《说文》等古字书已有字;通字,即后出字书中社会通用字;俗字,则是字书未录但社会上早已流行(久共传行、相承共用)之字。抄录者的自述中还透露出一个较为重要的信息:推行《颜监字样》的目的在于规范社会用字,因而不同于《五经定本》之严格呆板,颜师古采用了一种相对宽容的原则——尚古(《说文》)不废今(通字、俗字)。这种宽容的原则,在以手工书写(也包括刻写)为唯一方式的时代极为重要,在标准化与约定俗成之间,给人们提供了舒缓的自由空间。这不仅仅反映出颜氏在语言文字学方面的学术素养,也体现了盛世大唐的开放姿态——这种姿态,对于繁荣大唐以诗歌为代表的文学艺术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想象一下,孟浩然、王维、李白或者杜甫,诗如泉涌之时,却突然被某个字的规范写法绊住,那会是怎样的尴尬!
通过对经学与奇书的规范化、标准化,建立起初唐文字(楷书)标准格局,对于维系初唐社会与政治的稳定意义重大。唐太宗不愧为伟大的政治家,在制订语言文字政策时,既动用了国家权力,又借助了专家学者的力量。这样的语文政策,对于一个开放的,对天下、对未来都充满向往的,洋溢着理想色彩的时代尤其重要。语文这面神奇的镜子,不仅折射出国家的安定强盛,也反映着人民的希冀和梦想。
在颜氏《五经定本》和《颜监字样》流传了大约半个世纪后,睿宗李旦的垂拱年间,颜氏家族的语言文字学血脉仍流淌不息。颜师古的侄孙颜元孙撰成《干禄字书》一卷,录唐代俗文字颇多,对于研究汉字演化史有重要参考价值。由于此书对官员士子之章奏、书启、判状大有裨益,故以“干禄”(谋求禄位)名之。《干禄字书》承袭《颜监字样》的编纂原则,仍然将字分为正、通、俗三体,各自规定其适用范围。颜元孙认识到,文字的使用将随时代而发生改变,“自改篆行隶,渐失本真”,因此也就不能悉以《说文》为准绳,以避免僵化。规范文字,须应时以致用,“存古”诚然可贵,但“利今”更加重要,其间需要进行权衡与把握,“去泰去甚,使轻重合宜”。
近一个世纪后,颜元孙的侄子、大书法家颜真卿于大历九年(774)出任湖州刺史时,又将《干禄字书》以楷书书丹,勒石立于浙江湖州东院。由于颜鲁公的书名,椎拓者众甚,书碑损缺严重,杨汉公于开成四年(839)据拓本重刻为木版。但是到了北宋时期,据欧阳修记载,木刻本亦多漫漶。南宋绍兴十二年(1142),成都句咏据拓本再次摹刻立碑于四川潼川。欧阳修评价此碑说:“鲁公书刻石者多,而绝少小字,惟此注最小,而笔力精劲可法,尤宜爱惜。”
字样学堪称颜氏家族传世之学,这条河流在整个隋唐,尤其是唐朝数百年间绵延不绝。一个家族的学术血脉和帝国的命脉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实在令人惊叹。
大唐江山,在安史之乱后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中唐之后,帝国已渐失往日之开放与包容。在科举考试中,经学成分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然而由于战乱动荡,经书文字又已出现散乱现象。为维护国家利益以及儒学正统,大历十年(775),代宗下诏令国子司业张参校考文字,以成《五经文字》三卷,书之于壁,史称“壁经”。但仅仅过了几十年,至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壁经即已剥落不堪,不得不重新书写,后又刻成木版以传世。根据张参《序例》所述,此番他着重考证了五经字的形音义,并确立正体。校正文字,先依《说文》,而后是《字林》和《石经》,还有必不可少的经书以及陆德明的《经典释文》。
统一规范语文(字样)推广的首选对象是官员,官员群体知识素养较高,也首先为国家所需要。在唐代,不通字样几乎没有当官的可能。在人才的培养教育中,正字之学被列为重要内容,学生必须熟悉正字,书写不仅要正确,还要美观——这正是唐代书法艺术繁荣的重要背景和原因。唐朝甚至还在政府机构(秘书省)中设置专门的正字官员。这些措施,对汉字的流传与稳定发挥着关键性作用。对于诗人而言,不仅要把诗歌的内容拟好,还要把作品书写得风流俊赏。今天还能见到的唐代书法,很多即出自诗人之手,如李白的《上阳台帖》,绝非偶然现象。杜甫虽没有书法流传,但从其在诗中多次谈到自己的书法审美——“书贵瘦硬方通神”来看,想必也有相当的书法功底,据说,他的父亲杜闲就写得一手好字。
语言文字,仅从书写方面进行统一显然是不够的,语音的统一始终是幅员辽阔之国的一个难题。这个难题,也摆在宋朝统治者面前。虽然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混乱,但从版图上来看,赵宋官家实际上并未完成一统江山的宏图伟业,并存的辽、金、西夏一直占据着辽阔的地域。那么,政治或军事上未能完成的,有没有可能通过语言来完成?
统一语音,首先必须确立一个正统的读音系统,也即一个具有较高公信度和接受度的“正音”。然而,在方言俚语庞杂得超乎想象的辽阔大地上,哪里的汉语读音,才能够被当作正音呢?
元人虞裕在《谈撰》中记载了北宋宰相寇准与丁谓的一段故事,二人曾在政事堂上讨论过语音的问题。寇准认为西洛人所居的地理空间处于天下正中,所以洛音应为天下正音。丁谓则不以为然,认为东南西北都有各自的方言,所谓的“正音”当以读书人共同认可的发音为准。寇准是陕西渭南人,强调西洛音为正音,似有为乡音声援的嫌疑。而按照丁谓之说,各地皆有方言土语,方言不堪作为正音,只有读书人的读书声才是正音。丁谓的读书声,又是什么音呢?简单地说就是官话。现在看来,丁谓与寇准的看法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北宋官话的基础应是洛阳音,也就是中原雅音。中原语言不仅发音雅致,在用词造句方面同样比较雅正,或者说,比较书面化。对此,北宋人范镇《东斋记事》中的一则语言故事可资证明:
蔡君谟(襄)尝言:“宋宣献公(绶)未尝俗谈。在河南时(任河南知府),众官聚厅虑囚(审问犯人)。公问之,曰:‘汝与某人素有何冤?’囚不能对。坐上官吏以俗语问之,囚始能对。”
宋绶本是湖北人,祖籍河北赵县,宋绶所说,当属于中原官话体系(雅语),即使是在审问犯人时,估计也有点过于文雅(未尝俗谈),出身低下的囚犯当然不明就里,所以等旁边的官员用“俗语”(方言)再问,犯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丁、寇对话的一百多年后,陆游在其著述中提出,如果音调发生错讹,那么相应地,音韵也会随之错讹。比如,闽人谓“高”字为“歌”,谓“劳”为“罗”;秦人讹“青”为“萋”,谓“经”为“稽”;蜀人讹“登”字,则一韵皆合口;吴人讹“鱼”字,则一韵皆开口。中原唯洛阳得天地之中,语音最正,然谓“弦”为“玄”、谓“玄”为“弦”、谓“犬”为“遣”、谓“遣”为“犬”之类,亦自不少。对于语音的敏感,可能在诗人这里反应得尤为显著。陆游的这段记载,具有相当的历史语音的真实性与记录价值。在南方(越州山阴)人陆游看来,中国的“正音”只在于一地,那就是“得天地之中”的洛阳,其语音规范,并与周秦雅音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颜氏家训·音辞篇》则认为,帝都与地方语音相参校,古代与当下语音相对照,以金陵与洛下最为正统。因此,我们也可以说,陆游重视洛阳语音,却忽略了南方的金陵。
实际上,宋元人所谓的正音,正是由隋唐时代的《切韵》所传承下来的雅音。这些雅音在《广韵》《集韵》《礼部韵略》等官方颁行的韵书中被进一步确立。与之不相符合的语音,则被视为“声讹”。南宋人孙奕所著《示儿编》,即收集列举“声讹”字多达三百余个。从孙奕为这些声讹字纠正的读音来看,其主要依据仍然是《广韵》等传统韵书。这种认知一直延续下来,即便是蒙古人称制的元朝,以中原之音为雅正之音的看法仍与宋人无二。元代的孔齐即认为,北方人的语言发音比较字正腔圆,所以被世人称为中原雅音,而“南方风气不同,声音亦异,至于读音字样皆讹,轻重开合亦不辨,所谓不及中原远矣。此南方之不得其正也,或称中原之音”。周德清《中原音韵》也认为:“惟我圣朝(元朝),兴自北方,五十余年,言语之间,必以中原之音为正。亦不思混一日久,四海同音,上自缙绅讲论治道,及国语翻译,国学教授言语,下至讼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对后世影响甚巨的《中原音韵》一书,正是依据中原之音(韵)而编成。范梈(德机)《木天禁语》则认为:
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方偏气之语,不相通晓,互相憎恶。惟中原汉音,四方可以通行,四方之人,皆喜于习说。盖中原天地之中,得气之正。声音散布各能相入,是以诗中宜用中原之韵。
“中原”的地理空间概念,是随着时代变化而不断扩大的,由最初周秦王畿之地,河南洛下一带,慢慢拓展至包括今天河北、山西、辽宁南部及山东等广阔的北方。流行于北方的正音,由于具有“四方可以通行”的通用性质,不仅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的语言,也成为宋元文学写作及翻译(蒙古语)时所使用的标准音韵。随着不断普及与深入日常,中原语音渐渐摆脱之前中原雅音的贵族化或学者化倾向,越来越大众化甚至口语化,这也是周德清在为新兴北曲行腔吐字设立语音标准时,极力推崇中原音韵的一个根本原因所在。
这种正音观念的确立,对于诗、词、曲的创作与繁荣至关重要。它可以被视为一条暗河流,没有这条河流的绵绵流淌,我们就无法得见那些或豪放或婉约的唐诗宋词。没有这条河流的汩汩奔涌,我们就无法聆听那些或激越或低回的唐音宋调。
两宋时代也是一个多民族共存的时代。辽、西夏与北宋,金与南宋之间时有战争,总体来看仍相处平和。在这样一个复杂的语言生态之中,汉语之外,还有多种民族语文(如契丹文、西夏文、女真文、回文和黑汗喀国文、古藏文等)。从现存文献来看,宋代统治者及文人,对异族语言及文化均持宽容态度。无论身处中原或南方,宋朝与草原或边陲之间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文化交往,汉语与夷语也相互认可、相互渗透。据宋人洪迈记载,契丹孩童在启蒙时,会以口语的常用语颠倒文句来学习汉语,这主要系由契丹语语法结构同汉语不同所致——
顷奉使金国时,接伴副使秘书少监王补每为予言以为笑。如“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两句,其读时则曰“月明里和尚门子打,水底里树上老鸦坐”,大率如此。补,锦州人,亦一契丹也。
从这个角度看,在政治军事上没能完成的统一,反而在语文强力的渗透与冲刷中得以实现——刀剑与火药未能完成的事业,将由诗歌来替代完成。
北宋诗人石介在《过魏东郊》中写道:“黄河为血脉,太行为筋膂。”这让我想起当代诗歌批评家任洪渊先生的那一句“墨写的黄河”。是的,汉语的河流,也是我们的母亲河,她是我们民族的血脉,也是一切汉语诗人的血脉。无论世事如何迁改,奔涌的汉语之河所发出的咆哮、呐喊与吟唱,都永远不会喑哑,也永远不会枯竭。
因为灿烂的语文,一直护佑着这片辽阔的大地。
伟大的汉语,是我们不朽的祖国。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迷宫与玄珠》《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诗集“我的三部曲”“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纳通国际儒学奖、四川文学奖等。作品收入海內外多种诗歌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