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平时严管的街道两旁，允许摆摊设点了，说明要过年了。跃入眼帘的那些春联琳琅满目，红红火火。卖春联的人在街道两旁的地上铺满对联，也不忘空中发展，他们依附街道两旁的树撑起支架，然后挂上红红的灯笼、中国结、福字，选对联的人，对对联的内容各有所需，做生意的自然选财源广进的，求荣华富贵的，而我就选出入平安。农贸市场上，拥挤的人群像柴捆子一样密集，你挤我，我拥你的，这个货摊挤到那个货摊的，大包小包，购置的东西各种各样，而我也购买了“不老少”(意思是种类多量也多)。现在过年购物累，吃也累，吃不完丢了更是心累，我想灶王爷他恨死我们了，她上天给玉皇大帝汇报绝对要奏上一本，检举揭发不勤俭持家的人，吃喝浪费的人，贪心的人!
因为旅游的兴起，渐渐人们选择春节外出旅游，体验不一样的年味。因为年迈的父母，我们从未选择在他乡过年。自从父母被新冠攻击后，加上年龄大了，身体远不如从前。我直愣愣看到刚出院的父母发神了，想到2014年过年的情景，到现在一晃十年了，岁月如梭啊。
一
2014年的春节前，我要强的母亲早早地在太阳下除去了棉絮上的湿气，铺好了床铺，门前屋后早已被父母清洁的干干净净，母亲蒸好了过年吃的馍，父亲准备好了柴火，把地里的白菜萝卜也搬回了家，等着我们回家过年。
大年三十，我们回到山村的老家，打理好年货，挂上红红的灯笼。母亲与麻利的两个弟媳妇一阵子后将丰盛美味的团年饭热腾腾摆上了一大桌子，而我的一道菜名叫“万紫千红”迟迟未上。我的这道菜吊着孩子们的胃口，菜名好听，一定是特别好吃的大菜，一桌子菜他们不吃，偏就等我做的菜，我只好呈上红辣椒与紫菜泡制的泡菜一碟，看到孩儿们失望和调皮的鬼脸，我很开心。吃完年夜饭，遵照母亲的叮嘱，我们把大年初一要动刀切的所有菜品和需要切的，都切了准备好;烤火与做饭用的柴禾自然父亲早就准备好了，然后把家里的所有的刀与绳子藏了起来，等大年初一中午过后再启用它们。三十夜守夜时，母亲一再强调，必须要说吉利的话，说话也一定要轻言细语，火塘里的火也要自燃起来，自然生发，不能用口去吹燃，燃烧的柴要放一顺子地燃等等，母亲所要求我们遵照执行的规矩，自然是在来年图个吉利。
大年初一，天蒙蒙亮，母亲就催着我们早起看喜鹊，她说能看到喜鹊和听到喜鹊叫就预示来年喜气洋洋。这年头真就没听到过喜鹊叫了，农田里的农药早就赶跑和杀死了它们。好在退耕还林后，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不种庄稼了，地里都种上了果树。守村的稀稀拉拉几个老人，各自在自家的后院田里种点玉米等粮食作物和蔬菜，这样慢慢的喜鹊也回来了。
冬天的高原山村的早晨格外冷，家家户户的炊烟从屋顶的瓦片缝隙里飘出，在晨曦里如一道道音符，使整个山村灵动起来了。我与母亲起得早，第一时间我们看到了日出，看到了我们家房后核桃树枝上鸣叫的喜鹊，母亲非常开心。至于过年的一天三顿饭，母亲首先要拿去敬客厅神龛上敬奉的“天地国亲师”和灶神，又拿起“香蜡纸”在院坝台子边上向天地间鞠躬作揖，敬天敬地敬山神，求来年风调雨顺，敬完所有的神明诸如请回家逝去的先人祖宗，他们吃了，才允许我们拿碗筷的，也逼我们吃敬过神的饭，说吃了会受到神和逝去先人的护佑。所有的习俗，村里和妈妈一样年龄的老人们，一直继承着，古朴、诚恳。客厅里神龛上敬奉先人燃烧几炷香，缥缈的烟雾全是淡淡的香味，似乎闻到了古朴的年味。
二
2014年的春节，天气也特别的好，初一到初四天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感觉到了初春的暖暖滋味。山村的天空特别湛蓝也特别的高远，通透的很，趁这好天气，我带上孩子们去爬山。站在高高的山上俯视山梁上的村庄，一览无遗，尽收眼底，在高处清楚地能看见村委会活动室里的人们。往日宁静的山村，因为过年热闹了起来，村委会活动室里锣鼓喧天，播放着藏歌，声音格外嘹亮，音乐弥漫了整个山寨，向四周传播，响彻山岗，活动室场坝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闻歌起舞。古树枯枝条笼罩下的山梁，炊烟缭绕，阳光与炊烟交汇时虚幻的感觉，也撩起了我童年的记忆。阳光穿过落叶的树林，照在孩儿们稚嫩可爱的脸庞上，我给孩子们讲起了我的童年往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过着穷日子，经常饿肚子。我的奶奶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其中一个说到过年的故事使我至今难忘，奶奶说，遥远的过去有个穷书生，他人穷志不穷，过年的时候，买了点骨头，刚煮熟就来了几个人，擦拳磨掌指着穷书生半边烂锅里煮的几块骨头肉，说穷书生偷了他们的肉，然后就讹诈这个穷书生的钱，这穷书生他哪里来的钱呀，那几个土匪样的人没讹诈到钱便硬生生把那书生煮熟的骨头肉抢了去，等这些人走后，穷书生心酸难过地自言自语说：“唉，可能你们过年也没肉吃吧，才出这样的主意来讹诈我”，书生又自言自语说，“人家有年我无年，煮熟的骨头要现钱，等到那年时运转，我顿顿吃肉当过年”。于是那个穷书生励志狠读书，荣归故里。我的奶奶给我讲的故事我都不知由来，她是想让我们好好读书不要浪费，我把这个故事又说给了我的娃们。
那穷苦的年代，长辈们愁过年，而我们小孩就期盼着过年，期盼过年其实就是期盼吃和穿，穿上新衣服换下那袖口沾满厚厚鼻痂到处是补疤的衣服。长辈也常说“金屁眼娃娃想年茶”。母亲给我缝制的红红绿绿的梅花布衣服是我的最爱，大门襟领，用裁剪剩下的布条编制的布纽扣，好看结实，如果面料是灯草绒的衣服，一定是红底子白花的。清楚记得有年，我期盼已久的灯草绒终于到了我的身上，我穿上衣服到处跑，应该是向别人炫耀去的，因为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有钱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灯草绒”。倘若过年下雪，不到一会衣服就被泥巴弄脏，心疼的用手揉搓衣服上沾的泥巴，然后小心整理一番，在马牛羊猪的粪便玷污的土路上，不小心滑一脚，才叫一个心疼，新衣服要穿一年啊，最多中途太脏了洗它一两次，如果衣服被摔破自己难过不说还生怕被父母看见，隔壁邻居比我大两岁的姐姐衣服摔破被她母亲看见挨打的场景，那滋味至今酸涩。
家里的地面是用麦草黄土泥巴混合平制的，何况人和马牛羊猪共走的路呢，水泥地面在我们外出读书时才见到它的尊容。倘若地面和路面是水泥的，我们过年穿的新衣服不会沾染上牛粪猪粪马粪的。
海带皮、粉条、郫县豆瓣、一瓶豆油和醋就是最好的年货，粉条请客的时候才能吃上。妈妈不小心零落在地上的短截截粉条是我们的最爱，把它拾起来，放到烫烫的火灰里，粉条遇到滚烫的火灰“唰”的一下就膨胀开来，然后放到嘴里，沾染上口水吱吱作响，真就成了我们的美味。
过年荡秋千是全村人共同的娱乐。因为忌讳来年碰到蛇，大年三十晚上就要把绳子藏起来，所以年初一的下午才取出绳子拴在秋千架子上。村里的老老少少围着秋千，那个兴奋地和激动地呐喊“加油加油”，那愣愣随着荡秋千的人不停地移动视线转动着眼珠子，真让人难忘。时有像二嫂嫂那样荡秋千的高手，荡起的高度可高出秋千横梁，看得人心惊肉跳，怕是要翻转过，下面观望的会惊叫：“够了，不要加油了，不能再高了噢”，而她有的是实力，要好好表现一下;玩丢手巾的游戏就是像我们这样半大子的小孩的钟爱。如果过年下雪，那绝对是疯狂地打雪仗，在钻雪地里的玉米草垛子里捉迷藏，常被草垛里的老鼠吓个一蹦三尺高。妈妈会唱民歌曲子，手巧的爸爸做了把土琵琶，到了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塘旁弹唱起来，美妙歌声也引来村上会唱的人到家里一起弹唱开来，直到深夜才散去……
堂弟的一双儿女特别懂事，长在农村，听了我讲的故事后给我说，“大娘，我们会好好读书的，也不会浪费粮食”。回家的途中，小孩子们都拾了柴，拖回了家，侄儿延由此拾了漆树柴过敏了。
那年回家过年，童年的场景总是在脑海浮现荡漾着，我爬上楼去寻找我的童年痕迹，终于在楼上的墙角处还堆放着泛黄了的书本，那里有我们姐妹四人读过的书，一些书的很多页面被撕扯了，是父母用来包裹鸡蛋给我们凑学费用了。一本数学书上，还有毛主席语录“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穿了……”还有我的字迹，很是工整，但岁月使得它变得模糊，年复一年，都泛黄了……
三
今年回老家过年距离2014年整整十年，十年里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有参加工作的，有读大学的，高中即将要毕业的，还增添了几个小侄儿和小侄女。我爷爷奶奶的后人都有五六十个了，今年过年特别热闹。
年三十一大早，我们家族大大小小的男士，到山上去给逝去的亲人上坟，请他们回家过年，山神。土地神、本家祖神一并请回家过年，等到正月十六的夜晚，这些神明便在人们的敲锣打鼓声中，在人们的意念中，带上人间的疾苦，缥缈地又去他们的世界，回归到他们各自的去处。牲畜家禽一样要过年，它们吃到了主人专门做的馒头，只是年过后，它们该吃草吃草，该吃虫吃虫，为主人背驼还得背驼，但这些年为主人服务的牲畜都没有了，有的都是拿来赚钱的。
今年过年遇上积雪，对于孩子们来说是莫大的欢喜，他们打雪仗，他们在院坝里堆雪人，用核桃做眼睛，用破烂的竹篓做帽子，别具一格。
山梁上的年夜饭，我们吃出了家国情怀，如今的美好的生活勾起了父辈们吃苦的年代记忆，他们感恩，用自己的歌声表达对国家对社会和家人的爱，特别是我的姨夫，他当兵的时候救人而头部严重伤残，他在团年饭上激情演唱，虽然歌词记不全，但他的事迹感染了每一个人。我们围着院坝燃烧的篝火跳起了锅庄，火光与烤肉架上的溢出的香味映在了每个人灿烂的笑容里，敲锣打鼓，迎接新年，预祝五谷丰登。大年初一我们的孩子，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敬礼，家国情怀溢满了每个人的血液里。这个年，特别是对孩子们有了很大的触动，他们也感受到了年的传统习俗。
在高山的夜晚土琵琶的音符里，我们诉说着年味道。山野村庄的天空上星星特别的明亮，我们村对面比我们村还高的山寨，那里全寨子的灯光都亮了起来，那定是与我们村一样的太阳能路灯和门前高挂的红红灯笼，远远地像是天上的群星坠落了人间。
我们家房背后的登楼木树去年走了，那棵三四个人环抱的古树真就亡故了吗?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我们常常爬到这棵登楼木树上去掏鸟蛋的情景，还没爬到鸟窝处，有人便从树上摔下来，吓坏了树下面的小孩。岁月的河流在每一年的过年里打个圈后便流向下一个年，把我们从年少轻狂粉饰成了白发苍苍，我的父母不再拥有十年前等我们回家过年时的状况，而退休的我也跟着老了起来，村里的热闹也只能在过年的时候稍作停留后又归为宁静。不经意间我从那枯死的登楼木树的年轮里，幻影出了经年累月磨砺出来的时光印记，那棵古树的年轮，是否流转出的就是岁月沧桑的印记，世事的变迁么!
不由得一股酸味涌上心头，年的古朴芳香，年的悠远号角，是小时候年的味道。自然一股暖流与感动随之涌上心头，那是当下丰衣足食，国泰民安，祥和年的味道。
2024年2月9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