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原是我们小区的保安队长,后来回到山东莱阳老家,住在离市区很近的村子里,起初在镇上建材市场一个木工作坊干活,作坊生产的主打品种是托盘。莱阳是水果之乡,苹果、梨、樱桃是三大品类。这些果子从冷库中取出挑拣后装入印有彩绘的纸箱,这些纸箱封好后摞在一起,底下必须有木托盘,以便叉车叉起装入物流大车,送往全国各地,到了订货处的集散场地,那边的叉车再把叉子伸到托盘下,把成摞的水果取下,以便中间商批发出去。
小姜开始是在建材市场一个作坊给老板干活,制作出过无数的木托盘。小姜离京后我一直跟他保持通话联系,他告诉我那老板是福建人,我问福建人怎么跑到山东开木工作坊,他答不出来,我替他答:改革开放的一大社会进步,就是人员可以自由流动,人们可以在自己认为能挣到钱的地方,自主择业,如果觉得能立住脚,就扎下来,如果发现难以立足,可以再转到别处。那福建老板在那里立业颇为顺遂,已认莱阳作第二故乡。小姜说老板对他不错,从不拖欠克扣工资,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一些实物福利;有一年春节,他报告我说,老板给了他一罐岩茶、两条肥美的鲈鱼,我跟他一起高兴。
小姜的媳妇一度在镇上鞋厂流水线上做工,具体的工作是给制好的鞋子编花。什么叫编花?小姜费老大劲才让我弄明白,原来一些女鞋、童鞋鞋面上有装饰性鞋带,前一道工序只把鞋带穿好,到他媳妇的这一道工序,要把那鞋带编扎成一朵花。我问:为什么这么麻烦?小姜耐心地告诉我,鞋厂老板是迎合当时的时尚,这样的鞋好卖。干活时都是站着,总低着头,手指头不得闲,不能停顿。我问:那累了歇会儿不好吗?小姜更耐心地告诉我,你一停,传送带传来的待编花的鞋子就会堆积,下一道工序是给编好的花刷色,那可是计件工资,你不怕挣少,后头的人会恨你手慢啊!因为在那样的流水线干活,他媳妇落下了颈椎病,膝盖手指头都受损疼痛,后来不干了。我说理应辞了这份伤身的工,小姜说不是辞了,是鞋厂的鞋卖不动,老板亏损,倒闭了,村里不少妇女因此失业,倒都很怀念那个厂子。小姜虽然不谙“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但他那回应我的口气,分明有那样的意味。
再后来,有一次小姜跟我通话,连叹好几口气。原来他媳妇得了美尼尔综合征,是烟台大医院确诊的,看病花去不少钱,这倒也罢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媳妇基本上丧失了打工能力,也曾短时在加油站附带的小超市布货理货,结果一发病眩晕站不稳,把一箱火腿肠撒落一地,还碰倒了一个小货架,老板吓一跳,怎么敢再雇她?小姜说媳妇从此就在家吧,能把饭做出来就行了。但这种情况下,再靠在木工作坊造木托盘什么的,经济上就太拮据了。他看到建材市场里有开车运货的,运木托盘远比造木托盘挣得多,就想也置备一辆三轮摩托货运车,搞运输,但苦于给媳妇治病,每月要添新药,原有的一点积蓄,只够买一个轱辘罢了。我问他购置一辆货运三轮摩托需要多少钱?他说怎么也得九千。
那时候恰好上海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是我多年的朋友,编好一本自费出版的长篇小说,作者是个企业家,点名提出来请我作序。编辑朋友说,知道老兄你一贯不做这种事,但这部小说确实还不错,希望我看过后再做决定,最后告诉我作者愿付我一万元润笔。我看过编辑朋友传来的电子文档,觉得有话可说,就写了序,然后让编辑朋友转告那位企业家,把一万元润笔直接打到我提供的小姜的账号上。我提前通知小姜,他会有一万元入账。小姜收到款项后非常激动。我告诉他不要连连感谢,一定要买最好的名牌三轮货运摩托,开车一定要小心,千万!千万!
小姜置备了三轮货运摩托,开始拉货,收入立即增加。原来在木工作坊干一天,计件付酬,大约在七八十元,一个月天天去干,也达不到三千;拉货呢,平均每天都能挣一百五六,刨去油钱,月收入轻松突破三千元。他有时候也会到原来干活的那个作坊去拉货,福建老板见了调侃:“开平治来啦!”平治就是北京人叫的奔驰。装货前老板会请他进屋喝工夫茶,他婉谢。他主动为购买托盘运走的雇主装车,服务态度有口皆碑,所以打电话约他车的客户特别多。几年过去,他那车还跟新的一样,人们和他自己都说他是“爱车如子”。
小姜的儿子,名字是他求我给取的,叫山俊。山意味着魁梧,俊不消说就是英俊,而且加上姓,谐“江山俊”的音。这孩子发育得很好,十岁的时候就比娘高,十五岁时肩膀拉宽,跟一米八的爹站在一起,只矮一点点,望去似乎是兄弟。小姜爱车如子,那么,子是否爱爹呢?
山俊上中学到初三年级,有天小姜出车没多久,媳妇就给他打电话:“你快家来吧!”这是万年没有的事,小姜正拉货,心乱如麻,难道媳妇犯病眩晕倒地啦?到达目的地后,卸完货赶紧往家返,远远看见媳妇在家门口,手掌搭在眼眉上盼望,看去好好的没啥不妥呀,怎么回事啊?停稳车,走近前,媳妇往院里指:“你说气人不气人?”迈进院,只见山俊坐在正房门槛上,见他也不叫爹……当天下午小姜就给我来电话,告诉我说,山俊忽然厌学,书包也没带回来,进了家门就跟他娘宣布:“再不去学校了!”娘数落他,逼他回学校,他刀枪不入,开头顶嘴,后来干脆你说千道万,我缝上了嘴唇,再不搭理。小姜问他话,不开口也罢,眼睛根本不对着爹。小姜承认,是头一回打了儿子,这一打,才切切实实地发现,儿子也成了个山东大汉,肌肉硬硬的,根本打不动,亏得不还手,若是还手,怕是他得成了那个喊疼的。赶到学校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说那天也没发生什么事呀,就是第二节课的时候姜山俊没有了影儿。小姜让我出招,我一时也没招。只能泛泛地跟小姜说,山俊怕是进入青春叛逆期了,平时属于内向、蔫的那种少年,心理灰尘积累久了,堵住理智,难免就犯浑。讨论了一阵,我理出点头绪,跟小姜建议,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逼他马上返校,家长、校方都沉住气,更让山俊静一静,再试着跟山俊交流,弄清他心理障碍的堵塞点,究竟在哪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的经到头来还都要念下去。我和小姜虽算得忘年交,但自他回乡后,就天各一方,他有他的事要忙,我有我的事要做,谁能顾得谁许多。我们通话的频次渐少。但后来一次通话,交流比较充分。他告诉我,到头来山俊跟他袒露了心里的疙瘩,在学校方面,是他数理化学得吃力,老师批评他不努力本来也属正常,但有次老师发现他课间在书桌上玩一个手捻陀螺,讥讽了他,大意是你就知道玩这个,将来也只能跟你爹一样,去做个造托盘的粗工。那陀螺是小姜用作坊的废木料给儿子削的,本来手捻陀螺是父爱的体现,结果倒成了山俊家庭背景低微的物证。在家里呢,爹早出晚归,埋头挣钱,娘唠唠叨叨,山俊耳根难得清静。那年夏天,娘在西屋炕上睡,爹和山俊在东屋炕上睡,爹觉得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实在讨厌,就拉动灯绳,起身拍死了蚊子,又马上拉灭。后来山俊要下炕撒尿,那晚没有月亮,全院漆黑,厕所在屋外西南角,山俊怕黑,让爹拉灯,爹怕费电,愣让山俊摸黑“锻炼”,说起后面这个“堵心疙瘩”,山俊的话是:“你拍蚊子不怕费电,你亲儿子上个厕所你都舍不得拉灯绳!”
小姜跟我通话中的一些内容,成为我写作素材。我用一篇序资助他一辆三轮摩托货车算不得什么,他以跟我的通话使我获得地气,激活我的写作灵感,那价值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后来大家都遇上了新冠疫情,互相隔空问候报平安。小姜的话语越来越通达乐观。他说因为他从不胡乱要价,只要不是最坏的天气,不是远得离谱的目的地,别的司机不接的活儿,他都接。有的司机只管开车,绝不负责装货、卸货,他却总是装卸全包,而且因为他爱车如子,开车中规中矩,从未跟别的车剐蹭过,他自身安全,雇主也特别放心,因此口碑越发高拔,约活的电话从未间断,有时候雇主宁愿延迟一时,也要预约排队等候他的“档期”。因为如此肯干、能干,他的收入节节攀升,前年添置了一辆四轮重卡,是名牌正货,三轮摩托与四轮重卡视雇主所要求的运货量,轮流上阵,到目前,他每天的收入,平均达到四五百元甚至更多。家里的住房进行了重新装修,厕所改成了有抽水马桶、干湿分离可以洗澡的宾馆式卫生间,燃气灶台、抽油烟机、大彩电、大冰箱、冷热均可制的好空调,一应俱全。有次通话更告诉我,也学着我北京居所的装饰方式,从烟台买来大盆巴西木和散尾葵,点缀到作为客厅的堂屋和作为餐厅的厢房。媳妇服用上了进口药,心情好过病情,每天把屋子院子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他拉活回家,总有可口饭菜热气腾腾端到餐桌。更可告慰的是,山俊度过了青春叛逆期,从内向型往外向型转换,中学毕业考上了职业技术学院,回到家中能跟爹娘畅快交流,最新通话更透露,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的山俊,已经交上女朋友。我听了当然为他高兴,说:“那你就别那么玩命挣钱了呀。”他竟发出久未让我听到的叹气声,用我曾经跟他引用过的先贤的话简单提醒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也看过手机上许多抖音视频,儿子大了要娶媳妇,彩礼、房子、车子是必备的,更别说还有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谋职的问题,小姜其实已经不小,年过半百,却还需为儿子再挣足“备用金”啊。
今年国庆节期间,收到小姜递来的四箱莱阳梨,他每年入秋都会给我递梨,但以前总会提前招呼一声,而且以前都只递两箱,两箱足够,这次却一气递来四箱。我在估计他完活到家的时间段给他打去电话,表示感谢,问他今年是否大丰收了。他的回答非常实在,说他也不掌握今年的鲜果产量,农村人嘛,丰也要收,歉也要收,不丰不歉照常收,反正这些天是下果期,各个环节都忙活着。果园里果农雇来临时工,从树上把果子套袋剥下,摘下果子用果篮一筐筐运到果园外集中,果农自己参与,把果篮里的果子进行一番挑拣,目测个头够格表皮无伤的,再小心往大铁桶里装。那些大铁桶是冷库提供的,果农会在运来的铁桶侧壁上用记号笔写上村名以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这些装果子的大铁桶装满后,便会由冷库派来的大货车运往冷库,果农需按存放数量和天数给冷库付款。这些特制大铁桶底部早铸好便于叉车伸入叉子的三个底柱,所以这个环节用不着木托盘。装鲜果的铁桶送往冷库冷藏,采买鲜果的商人早在那里等候,他们报价,冷库通知存果的果农,让买卖双方直接砍价,果农接受了那个价格,冷库便安排出货。出货时先把大铁桶里的鲜果取出,第一道工序是在机械帮助下再严格挑选,选中的鲜果由传送带传到套袋的季节工那里,由他们套上泡沫塑料制成的网状果袋,原来每套一个计件两分钱,如今涨到了五分。那些因鞋厂、帽厂、皮带厂倒闭失业的妇女们,这时都来到这种岗位,被称为果袋婶。她们一天不停歇地套万把个果袋,结账时都能领到四五百块钱,虽然回到家累得双手连锅铲笤帚都拿不起了,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套好果袋的鲜果进入下一道工序,就是装箱,这次是装入事先印制好的纸箱,我收到的就是标准的果箱,前后立面印着莱阳梨的彩照,中等字样标注出“莱阳特产”,大字显示出“莱阳梨”,一箱两层十六枚,装毕要用胶带封口,下一步就是把可供销售的果箱按规定摞到木托盘上,再用叉车搬运到物流厢式货运车上。小姜跟我说,你看我们这儿下果的时候,带动了多少方面啊,生产铁桶的,生产大塑料袋的(铁桶内要衬大塑料袋),生产泡沫塑料网套的,生产纸箱的,印制纸箱的,生产封箱胶条的……特别是,生产托盘的,那些木制托盘会随物流去往四面八方,最后或在当地被再次利用,或废弃后当作木柴。而他,就是在这些环节中,跟木托盘关系最密切的,这些木托盘由鲜果采购方从木工作坊购买,雇用他这样的司机运往各个冷库备用,今年跟他约车运木托盘的采购商特别多,忙得他给我递果后都顾不得先电话问安告知。他补充说,木托盘最后还要在四个角套上用厚纸制作的角套,生产那角套也是一门生意,也提供了就业岗位,更别说村里平时闲置的劳动力这时节几乎都成了临时工,有钱大家赚,各得几分利,所以下果时节,在他们那里是最美好最快活的时光。他说城里那些干部和知识分子也没闲着,研讨来论证去的,这地方的特产究竟怎么个叫法?早先写作“茌梨”,记得我最早收到小姜递来的果箱上就那么印的,害得我不敢认,查字典,才知道“茌”发“池”的音。这个字除了当地有个茌平县,以及极少数人用它作姓氏外,根本就没有别的含义和用法,只因为史料上称这种梨最早在茌平种植,就非泥古命名不可,其实并不利于销售推广;后来研讨一番,又命名慈梨,也难获消费者青睐,现在终于论证出,还是“莱阳梨”的叫法最明快妥帖……
我把小姜递来的莱阳梨分赠亲友三箱,自己留下一箱品尝。这梨个头大,形如悬钟,表皮青绿分布着均匀的麻点,底部凹进呈麻酱色,外观不算靓丽,但削皮后果肉雪白润泽,咬一嘴甜汁满口。把大梨一剖两半,放入蒸锅,梨心放几粒冰糖加两根山楂条,蒸出来以后,像我这样的老人,食之既软糯甘美,又化痰顺气,真不啻仙果。
好久没通话,恰逢小姜完活回家,吃毕媳妇早备好的晚饭,这次是鸡蛋烙饼夹大葱蘸酱,之前他还喝了啤酒,就的小蛤蜊,他用胶东口音夸张地跟我显摆:“哈(喝)啤酒,恰(吃)蛤蜊!”他谈兴极旺,聊起当年曾在我书房看到过我画的一幅水彩画,画的是到北京怀柔果园里采摘鲜果留下的印象:一个果农坐在一株挂果的大梨树下,盼城里游客再去摘果。我说那幅画画得不好,我另有画得好的。他说:“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我印象深,我虽不直接种果树,大概念里也算莱阳的一个果农,我喜欢你那画是因为,你画出了‘盼’,人有盼头,活着才有滋味啊!”我想,如果他再来北京,我就把那幅画送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