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十点半钟,我正准备洗漱睡觉,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电话冷不丁打了进来。寂静的夜里,这响声一如午夜凶铃,多少有些让人意外。北方不像南方,夜生活丰富热闹。一般来说,北方只要过了晚上十点,没有特殊情况,相互间是不会打电话的,即便是亲戚或要好的朋友,至多也只是互发短信或留下语音。
我以为是人家打错了电话,要不就是骚扰电话,毫不犹豫地掐断了。可这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挠,第三次我有些生气,干脆将号码拉进了黑名单。不料我刚刷完牙,手机又响起来,妻子在床上叫喊起来:“谁那么烦啊,这个时候还打电话!”末了,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替我将电话掐断了。我胡乱地擦了擦嘴,挂上毛巾快步走进卧室查看手机,发现刚才的未接电话显示的名字是陈梦芸。陈梦芸是我的硕士生导师,我读新闻系本科时也是她给我们上课,讲新闻写作。我就是在听了陈教授的课之后真正爱上新闻专业的。正因如此,考研时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陈梦芸教授的硕士研究生,也很顺利地考上了。毕业时,她甚至还将我推荐给了北京一家知名的社会文化类杂志。可以说,当初是陈教授手把手将我带进新闻出版行业的,她对我有栽培之恩。现在,我在这家杂志社已经干了近三十年,并且在十年前当上了杂志社的副总编辑,而陈梦芸教授也早已经退休。后来我因为工作异常忙碌,再则自己也家事缠身,与陈教授联系少了,除了前些年她因老伴张开平教授去世找我帮忙,之后的几年,我除了逢年过节发个问候短信,只到她家看望过她一两次。
一看是陈梦芸教授的电话,我二话没说回拨过去,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却很陌生。一个中年女人怯生生地问:“您好,您是李英俊老师吗?”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满腹狐疑:“请问您是?”对方有些焦急,不再跟我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说:“李老师啊,我是陈梦芸教授家的保姆小董。陈教授病了,肚子痛得厉害,她让我给您打电话,想请您现在过来帮忙。”大概是怕我不相信,她又说:“要不您等等……”电话那头是一阵刺刺啦啦的声响。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喂……是……哎哟……哎哟……是李英俊吗?”对方气喘吁吁,说话艰难,仿佛是被压在地震的废墟里,不过这声音我很熟悉,确实是陈教授的声音。我大声问:“陈教授您怎么了,病得很重吗?”陈教授依然气喘吁吁:“英俊……你……你快来……帮我!”说完电话又是一阵声响,不一会儿就挂断了。
我脑袋“嗡”的一响,感觉事态严重,一边向妻子说明情况,一边快速穿上外套。我同妻子说,无论如何我得赶快去看望陈教授。妻子有些不悦,不停抱怨,说半夜三更的还骚扰人,这叫什么事啊,真烦人!
出了门,我迅速下地库开车,车缓缓驶出小区,而后快速行驶在北京的街道上。其时,北京城灯火通明,已经一派寂静,只有大街上汽车行驶的声响和寒冷的北风时不时嗖嗖地从我的车身掠过。我家住的小区在朝阳区东南四环以外,而陈梦芸教授的家却住在海淀区学院路那边。从我家到陈教授的家,必须由东向西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即使现在是夜间,不至于堵车,但开车至少也需要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我的心情像刚烧沸的开水不停翻滚,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忐忑不安的担忧也不期而至,紧紧地罩上了我的心头……
二
陈梦芸教授之所以向我求助,肯定是迫不得已。其实,假如她的儿子张童童现在能在身边,是用不着向我求助的。论年龄,张童童也该四十好几了,刚好是年富力强可以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年龄,然而这时候他却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张童童是陈教授的独生子,他出生时陈教授已年近四十,算是十足的高龄产妇了。老来得子,自然是爱子更甚。遗憾的是,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张童童,自打上小学开始成绩就一直不理想,中考的分数也只能上普通高中。张童童本人似乎无动于衷,可做父母的却无法接受,夫妇俩觉得自己是堂堂的大学教授,儿子却只能上普通高中,实在是太说不过去!退一步说,即使做父母的能勉强接受,可儿子将来能考上大学吗?即便能够考上,又能上什么好大学呢?那些日子,他们夫妻俩内心都像爬进了一群蚂蚁,坐卧不安,寝食不香。夫妻俩反复协商,千方百计寻找门路。张开平教授忽然想起在美国洛杉矶定居的学生刘海洋。刘海洋本科毕业后,考到美国的一所名校读研,硕士毕业后又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公司,主要做国际贸易。由于在校时刘海洋与张开平教授关系比较密切,出国后一直与张开平教授保持着联系。陈梦芸教授与张开平教授商量,决定将儿子送到大洋彼岸去接受美式教育。张开平教授联系刘海洋,希望他能帮忙联系学校,并提供一些生活上的帮助。
张开平教授联系的结果,让夫妇俩大喜过望,因为刘海洋满口答应。不到一周时间,刘海洋就主动给张开平教授回电话,说已经联系到他居住地的一所私立中学。至于住宿和生活,刘海洋说可以帮助张童童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只是如果单独租房,费用可能比较高,吃饭也是个问题,毕竟张童童还是个孩子,既要读书,回家又要自己做饭,显然不现实。刘海洋建议说:“比较现实的办法是让张童童在我们家寄宿,刚好我也有一个儿子,虽然比童童小五六岁,但毕竟都是男孩,应该能玩到一块,这样孩子也有了玩伴。“
做父母的紧锣密鼓忙着筹划,操心了好几天,并且愿意倾囊而出。儿子张童童开始却并不买账,因为他不愿意离开父母。那个时候,他也就十五六岁,年龄尚小,并不知道“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的古训,只是凭直觉,觉得在家有父母的疼爱,到了一个陌生环境,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意外,会碰到什么困难?所有这些,年龄尚小的张童童竟然前前后后都权衡了一遍,权衡的结果是:“爸,妈,我不愿意出国!”可张童童却头一回遭到了父母的否定与批驳。父亲说:“谁让你考不上重点中学的,如果就在国内读普通高中,你觉得你有前途吗?”母亲说:“儿子,为了你的前程,我和你爸爸已经商量好多天了,这是你未来发展的最佳途径。虽然你离开家我们也舍不得,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好在美国那边有你爸爸的学生刘海洋,你爸都同他联系好了,到了美国你就住在他们家。他们家有个比你小几岁的小男孩,放了学你们俩可以一起玩。他们也会照顾好你的。”做父母的一唱一和,事情就这么定了。
将儿子送出国,夫妻俩总算了却一桩心愿。但他们经济上的付出也是巨大的,儿子赴美留学的费用,折合成人民币,每年少说也得三四十万元,这对于家庭年收入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十万元的陈教授夫妇来说,不啻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座大山。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动用家里多年的积蓄,分头找儿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借,而后又找各自的亲戚、同学、朋友,反正凡是能借的,可以借的,几乎都被他们地毯式扫了一遍。这些人当中有愿意借的,也有不愿意借的,陈教授夫妇俩自然也免不了遭遇尴尬。好不容易总算支撑到儿子在美国读完高中,顺利考上了美国的大学。尽管并非名校,那所大学在美国排名恐怕要在百名之后,但做父母的还是很知足,他们觉得再怎么说儿子上的也是美国的大学,将来学成回国再怎么说也算是留美海归,总比在国内上个普通大学要听着受用吧?
可自从张童童上了大学,留学的费用也水涨船高,增加的部分主要是张童童的学费和零花钱。儿子毕竟过了十八岁,是成人了。为了儿子的美好前程,夫妇俩决心再大的压力也要扛。面对儿子源源不断的需求,本来就已经入不敷出的陈教授夫妇显然无法再借到钱了,再说原来的借款还没有还清呢。开始的时候他们拆西墙补东墙,也就是说借了西家还东家。自打儿子出国,夫妇俩一直节衣缩食,原本家里餐桌上每天都会出现的肉或鱼,变成了两三天出现一次,甚至有时候一周才出现一次;原本每逢新片上映都要光顾的电影院从此彻底告别;原本逢年过节必添置新衣的习惯,夫妇俩不知不觉也改掉了。与此同时,夫妇俩除了努力工作,还想方设法拼命挣些外快以补贴家用。即使如此,还是杯水车薪。到了儿子上大三的时候,夫妇俩快要撑不住了,迫不得已决定卖掉一套房子。
卖掉了房子,看着自家账户上增加的那六百万元,一块大石终于从夫妇俩心头上滚落下来,他们忽然感觉轻松许多。不过,这六百万元,还了之前借的账,很快就只剩下四百余万元了。陈教授夫妇俩估摸着,这四百余万元,足够支撑儿子留学到硕士毕业了。
四年之后,张童童在美国本科顺利毕业,还考上了另一所大学的硕士。读本科的时候,他的成绩依然不上不下,不好不坏。尽管勉勉强强考上硕士,学的依然是商科,但将要去攻读硕士的那所大学,在美国排名依然是百名之后。做父母的虽然不满意,可也毫无办法,急不得恼不得。夜深人静,夫妇俩在床头反复嘀咕,最终双双降下了期望值,彼此间互相安慰,只要儿子两年后能顺利毕业拿到学位,不管怎样也还算是个留美硕士吧。这种相濡以沫式的安慰,总算让夫妇闹腾了好几年的内心渐渐归于平静。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两年时间,做父母的克勤克俭又为儿子支付了一百五十余万元的留学费用,但张童童偏偏未能毕业,没能如期拿到硕士学位。这个消息当然不是张童童自己向父母说的,而是刘海洋特意打电话告知的。
这消息如数九天当头泼到陈梦芸夫妇头上的一盆冷水,一时间让他们感觉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他俩的情绪忽然降到了冰点,抬眼望去灰蒙蒙一片,仿佛苍蝇撞到玻璃上,有亮光没前途。接电话的张开平教授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一时无话,这让无法适应电话中半途沉默的刘海洋在大洋彼岸焦急起来,在电话那头大声问:“张教授您怎么了,您没事吧?”大约过了数秒钟,张开平教授才眨了眨眼,定了定神,冲话筒那头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童童怎么就拿不到硕士学位呢?海洋你能否实话实说,平时他是不是光顾贪玩,学习不努力?或者,你觉得他原本就不是留学的料?”那边的刘海洋沉默了一会儿,说:“张教授,童童挺聪明的,平时我看他学习也挺努力的。至于说玩吧,我觉得不能说贪,课余时间或假期,年轻人时不时聚在一起玩也很正常。我儿子不也一样,他俩有时间也爱在一起疯玩。说起来童童和我儿子还算好的,平时我们都看管得比较严。不瞒您说,我们周围一些国内来的孩子,因为家长不在身边,玩得就比较放肆,远在国内的父母只知道一味给钱,甚至给孩子在这边买房买车,可他们的孩子却无心向学,时常聚在一起疯玩,喝酒,赌博,打斗,飙车,甚至玩枪、逛夜店,看着都让人担心。但童童绝无此种情况,因为他没有这种条件,再说他住在我们家,基本情况我们还是掌握的呀。再说了,任何学校都有能毕业的学生,也有不能毕业和拿不到学位的学生,这很正常啊,说明学校对学生要求严格。所以,我看你们不用过分紧张,也不用太过担心。依我说,不妨让童童再读一年,争取拿到硕士学位。当然了,如果童童不愿意再读书,也可以先工作,到我的公司先干几年,以后想读书的时候再说。张教授您看如何?”
刘海洋的一番话,听得张教授夫妇头皮像被谁抹了辣椒粉,热一阵儿冷一阵儿。一想到儿子多读一年书又将花费至少六七十万元,夫妇俩内心就像被谁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当天晚上,夫妇俩给儿子打了越洋电话。他俩事先商量好了,不要直截了当质问儿子为何没拿到硕士学位的事,更不要批评责怪他。电话打通了,首先是父亲说话,父亲说:“儿子啊,你的情况海洋叔叔同我说了,硕士学位没拿到虽然令人遗憾,可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人生那么漫长,谁能不遭遇挫折?再说了,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遭遇挫折之后一蹶不振。我和你妈都希望你不要气馁,希望你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振作精神再攻读一年,争取明年将硕士学位拿到手。你看如何?”谁知张童童在电话那头说:“爸,我不想再读书了。读书实在是太苦,我希望在这边工作。海洋叔叔的公司正在招人呢,他说我如果不想读书,可以到他公司工作。”每逢与儿子跨洋通电话,父母这边按惯例都相约双双在场,并且电话按下扬声键,以便做父母的都能同步与儿子通话交流。陈梦芸教授一听儿子不想读书了,有些急,抢过话筒对电话那头的儿子嚷:“儿子啊,你年纪轻轻的,可别急着考虑工作的事。我们送你到美国就是要让你好好专心读书的,我和你爸希望你至少是拿到硕士学位之后,再考虑工作上的事,知道吗?不然我和你爸干吗这么多年花那么多钱供你在美国读书!如果你在美国连硕士学位都不能拿到手,那之前的钱我们算是白花了。所以,我跟你说,你一定要下决心再读一年书,听清楚没有?”那边的儿子沉默了一下,说:“妈,读书太苦了,感觉很无聊,我实在是不想再读一年书。再说了,我现在要是参加工作,也不用再花家里的钱了。不仅不花钱,我还开始挣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这回轮到父亲急了,父亲抢过话筒:“儿子啊,你这么说真是让我们着急、焦心!你妈刚才说了,当初我们送你出国目的就是想让你专心读书、拿学位。如果是为了工作我们干吗花那么多钱送你出国,留在国内不就得了?所以我同你妈的意见是一致的,希望你再读一年,争取明年将硕士学位拿到,之后再工作。不过我们有话在先,即便明年毕业要工作了,我们也希望你回国,听清楚没有?”儿子却有些倔,他反驳说:“你们花了钱送我到美国,我也读书了呀,还拿到了学士学位。虽然硕士学位没拿下来,毕竟也多读了两年的硕士课程,我这两年里也学到了不少新的知识,读书的目的主要还是要学知识而非只盯着学位吧?再说了,读书的最终目的不也是为了工作吗,人总不能只为了读书而读书吧?退一步说,即便听从你们安排再读一年书,我也保证不了明年就一定能拿到硕士学位。如果再拿不到学位,你们岂不是又为我多花了一年的冤枉钱啊?!”儿子的这番理论,让做父母的又气又恼,一时却无言以对。左思右想,做父母的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懊恼,甚至开始后悔当初送儿子去美国。可事到如今,到底该何去何从?陈梦芸教授夫妇俩反复权衡,决定忍痛将选择权交还给儿子——他们担心如果强行逼迫儿子继续读书,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就太让人绝望了。
张童童最终决定放弃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到刘海洋的贸易公司上班了,他的工作是销售助理。刘海洋的贸易公司其实是小公司,员工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公司主要从事中美之间的商品贸易。虽然公司规模不大,效益不算太好,但也不差,按人均利润计算,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儿子虽然工作了,也为陈梦芸教授夫妇节省了每年六七十万元人民币的开支,可夫妇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儿子未能朝着父母设定的目标发展,做父母的对此已是无能为力,只能任儿子独自跋涉,不知道将来会漂向何方。他们几乎每天给儿子和刘海洋打越洋视频电话,电话的频率高得连儿子都烦了。有时候刚说了两句儿子就说手头正忙着呢,编个理由将电话挂了。有时候干脆不接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梦芸教授夫妇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灰心。他们开始谋划着怎么动员儿子回国发展。
张开平教授对张童童说:“儿子你回来吧,中国这些年发展很快,就业机会很多。我有很多学生都在商界,其中也有不少在从事国际贸易工作,你回来我帮你找一份工作毫无问题。我和你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回到北京工作我们也比较放心,对你来说生活等各方面也都更有保障,万一遇到什么困难也方便互相照应。”张童童听了好半天不吱声,电话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蚊子叫,引得父亲对着话筒“喂喂喂”地一个劲催问:“儿子啊,你到底听见没有?”只听那边支支吾吾,末了才蹦出一句:“听见了,可我不想回国!”听罢这话,当妈的生气了,声音也随之提高了八度:“你别再自作主张了!我问你,你留在美国有什么好,你在美国再待几年能有啥出息,当老板、科学家还是总统?你倒是说呀,这几种角色你要是真能当上其中的一种,那倒也罢了。可你连一个硕士学位都拿不下来,我们还能指望你鲤鱼翻身跳龙门?你现在虽然勉勉强强找了一份工作,可凭你每月挣的那几千块钱美金,再过几年又能怎样,你能保证过几年你就能发达吗?”母亲的这番话像打出的一梭子弹,哒哒哒冒着火气,可电话那头却默不作声,仿佛那一梭子弹是打在一座庞大的棉花山上。这次通话,母子和父子之间,就这样不欢而散。
儿子不想回国,做父母的自有办法。夫妇俩协商一致之后,张开平教授给刘海洋打了电话:“海洋啊,童童在你公司到底干得怎么样?当初我们送他去美国是想让他专心学习拿学位,至少是希望他拿到硕士学位后回国工作。毕竟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回到我们身边工作我们放心些,遇到困难可以互相照应,再说将来我们年纪大了更离不开儿子的照顾。如果童童留在美国不会有更大的发展,我们想让他现在就回到国内工作,不知你意下如何?”刘海洋说:“张教授,童童在我公司干得挺好的。至于说发展嘛,不瞒您说,我们是小公司,日子过得还可以,虽不会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喝,在同类小公司中算是可以吧。童童若留在公司继续干,薪水逐年增加是没问题的,但也只能是逐年提升,想一夜暴富也不现实。您想让他回国,这很好理解,童童毕竟是你们的独子,我肯定尊重你们的意见。只是童童自己愿意吗?据我所知,童童正在恋爱,他谈了个女朋友,而且是美国人,童童愿意离开她回国吗?”这话像平地里的一声惊雷,让电话这头的张开平教授夫妇瞬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难怪童童不愿意回国呢,原来如此。夫妇俩最担心的事出现了,当初送儿子去美国,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到美国后找个美国老婆结婚生子,数典忘祖不愿意回国,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陈梦芸教授一听急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急火火地对话筒那边的刘海洋嚷:“海洋啊,这可不行,无论如何请你帮助我们制止童童的这场恋爱,童童绝不能找美国人结婚。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与美国人结婚,岂不成了放飞的鸽子,再也回不来了,这简直是要我们的命啊!所以求求你,无论如何帮我们劝说童童,让他尽快回到我们身边!”刘海洋听罢,嘿嘿笑了:“陈教授啊,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帮助你们劝说,我这边也没问题,一定照办。只是童童毕竟是大人了,精力充沛,荷尔蒙分泌旺盛,让他不恋爱可没那么容易。“张开平教授接过电话说:“海洋啊,我们现在很焦急,如果不能制止童童与那个美国女孩恋爱,我们这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恐怕是要白养了。我们现在迫切希望童童立即回国,如果童童不听话,我们希望你立即辞退他!”张教授说出的这番话不啻重磅炸弹,让刘海洋沉默了。印象中张教授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番话真可谓句句沉重、字字千钧,让刘海洋不得不认真起来。刘海洋说:“张教授,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抽时间和童童认真谈一次,尽可能动员他回国。”刘海洋的话,总算让张教授夫妇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
事不宜迟,趁热打铁。当天晚上,陈教授夫妇俩又给儿子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可儿子就是不接。过些时间再打,还是不接。一而再、再而三。此种情况可从未遇到过。儿子正在忙吗?这个时间是美国的夜晚,儿子不应该是在工作或加班吧,做父母的特意选择这个时间与儿子通话,就是想与儿子多说话、多沟通,可儿子怎么不接电话呢?是正在与那个美国女孩厮混,还是仍然在与父母置气?所有这一连串问号让陈教授夫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迫不得已,张开平教授又拨通了刘海洋的电话。张教授开门见山,焦急地说:“海洋啊,实在抱歉,不得已又打扰你了。我们给童童打电话,打了好多次可他一直不接,真是急死人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能不能帮助我们联系下他,务必让童童尽快给我们回个电话。”刘海洋说:“好的张教授。不瞒您说,今天上班的时候我特地将童童叫到办公室来了,你们的意思我也原原本本转告给童童了。明确地告诉他:一是不要与美国人谈恋爱,要尽早断绝与那个美国女孩的关系;二是让他尽快回国,不然公司也会辞退他。不过这两点童童一时还难以接受,可能需要有个过程。建议你们也不要太急,先让他消化消化,过两天再给他打电话,或者过两天我再问问他,让他给你们回电话,您看如何?”刘海洋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张开平教授同意了。
两天总算过去了。陈教授夫妇迫不及待又给儿子打电话,时间还是选择在美国时间的晚上,可打了几次,儿子还是不接。张开平教授有些恼怒,内心直骂儿子,翅膀都还没长硬呢,就敢这样冷落父母,如果在美国待的时间再长些,岂不是翻脸不认爹娘了?这么一想,张教授越发愤怒,又急火火地拨通了刘海洋的电话,憋不住的怒气让刘海洋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海洋啊,对不起又打扰你了,张童童这臭小子真是反了啊,我们怎么打电话他就是不接,真急死我们啦!麻烦你现在无论如何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务必立即回复我们的电话!”刘海洋这回回答得很爽快:“好的,张教授,您先别急,我这就找他,让他立即给你们回电话!”
不到五分钟,家里的电话响了,号码显示来自美国,一看就知道是儿子打来的。这铃声仿佛喜鹊报春,让陈教授夫妇积攒多日的怨气眼看就将飘散。张教授兴奋地抢先一步接起电话,满心期待着儿子能回心转意。不料儿子连爸妈的称呼都省略了,一出口便劈头盖脸:“你们烦不烦啊,三天两头骚扰我,这还不够,你们竟然还找我的老板告黑状,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吗?你们到底是要我好还是要将我往死里整?我都告诉过你们了,不想回国,至少我目前不想回去。我现在是大人了,不再是小孩,我有选择个人生活的权利你们懂不懂啊?你们连这点权利都不给我,那还算什么合格的父母?!”晴天霹雳——这是什么话,这是自己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多年、供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说出的话吗?夫妇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说不出话,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张开平教授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挨了一棒,嗡嗡作响,疼痛难忍,浑身的血忽然间被烧沸了,腾腾地直往上涌。他感到脑袋有些眩晕,眼前天旋地转。他使劲眨了眨眼,摇了摇头,想定一定神,极力稳住自己虚飘飘的身体,不料力不从心,最终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原本握在手里的电话也咣当一声摔了下来。陈梦芸教授一声惊叫,她扑上前一遍遍呼叫着丈夫的名字,可丈夫此刻全身像个沙袋一样软塌塌地瘫在地上,不省人事。此刻陈教授家里,除了陈教授一遍遍凄厉的呼叫,还有儿子张童童在掉落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爸,妈,你们那边怎么啦,怎么半天不说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子的这个声音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伴随半吊着的话筒如钟摆般左右摇晃……
三
张开平教授最终被120救护车送进了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大面积急性脑出血。张教授在医院前前后后治疗了三个月,虽然命保住了,却落下了半身不遂。出院回到家,张教授已经不是原来的张教授了,他不仅无法站立,而且脸面歪斜,眼、鼻、嘴全是歪的,说话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室内活动和出门只能用轮椅推着。眼看着丈夫忽然间变成这个样子,陈教授百爪挠心,心如刀绞。丈夫身边离不了人,她一个人也顾不过来。无奈之下,她到家政公司请来护工,专门照顾丈夫。护工除了管吃管住,每月工资四千五百元。
家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张童童不得不回到国内。张教授病倒的事,是陈教授在手忙脚乱将丈夫送进医院之后,打电话告诉儿子和刘海洋的。从接通电话那一刻起,陈梦芸教授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描述丈夫被气倒的过程,继而声泪俱下地责骂儿子的冷酷与无情。刘海洋获悉之后,肯定是痛斥了张童童并给他施加了巨大压力。张童童被逼无奈,总算收拾行李回国,他是带着负疚和抑郁的心情回来的。原本,张童童只是希望回来看望生病的父亲,而后返回美国继续工作的,不料父亲却病成这样,显然短时间内是无法回去了。
回到父母身边,面对卧病不起的父亲和整天愁眉不展的母亲,张童童虽然也心存愧疚,后悔那天与父母通电话时的冒失,可内心深处依然觉得自己原本的人生选择没错,是父母不尊重他的选择。父母压根就没有将他当成人看待,压根就是将儿子当私有财产,可以任由他们摆布。虽然出于血缘和责任,张童童在父亲住院期间悉心照料父亲,也在父亲出院之后尽可能协助母亲照顾父亲、分担家务,可张童童丝毫感受不到回家应有的亲切、温馨与快乐。一方面,他日日夜夜思念着大洋彼岸的女友,每天无论怎么忙都要与女友视频互诉衷肠,相思之苦不断折磨着他。另一方面,印象中北京的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温馨快乐的家了。生病的父亲无法进行完整的语言表达,每天只是用歪斜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似乎时时都在表达对儿子的愤懑与怨恨。母亲则失去了昔日的开朗与笑容,仿佛遭遇寒霜突袭之后的花朵,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虽然张童童回国之后,母亲对他并无半点责怪与抱怨,似乎儿子最终能够回来已经可以抵消掉先前所有的不快,但与儿子说话时却缺少了往昔的随意与松弛,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万一言语不当又会将儿子吓跑了似的。张童童无法快乐起来。加上家里请来了保姆照顾父亲,有了外人,无形中家里增添了生疏感与陌生感,往昔的轻松、温馨与快乐已经难觅踪影。尽管如此,张童童一时也无法改变现状,毕竟这个家留着他太多成长的记忆,毕竟父母也曾经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毕竟父亲眼下病成这个样子,他无法推卸责任,撒手而去。
在母亲的督促和帮助下,张童童找了一份工作,同样是在一家贸易公司做销售,只不过同事变了,客户变了,接触的人变了,销售方式和销售渠道也变了。这家贸易公司有好几十号人,公司里分了好几个部门和好几个大组,没有人为张童童提供现成的关系和渠道,他必须靠自己去拓展新的渠道并发展新的客户,这让习惯了坐享其成的张童童很不适应。更让他感到不适应的是与客户打交道的方式,总是要请客送礼、吃吃喝喝。张童童并非不喜欢吃吃喝喝,他不喜欢的是这种消费方式,让一方出钱买单,另一方坐享其成,目的无非是为了促成生意获得利润,要命的是吃喝的成本最终还要在个人业绩中扣除。张童童觉得这种方式很滑稽很势利。何况每次饭局,主客之间还要互相劝酒,而且非得让对方喝得满脸通红。这种方式在张童童看来,表面热情,实则无比虚伪。因而,他内心每每抵触,却又无法摆脱,这让他时常感到厌烦,疲惫不堪。每天他下班回家,母亲和保姆已经做好饭菜等待他一起吃饭了。周末的时候,张童童也很少一个人外出逛街,因为他不仅没有女友,连朋友也很少。他时常是宅在家里,看书、上网、看电视、玩游戏,每天与女友艾米丽通视频,偶尔也陪母亲说说话,或推着父亲到小区楼下晒太阳。一场大病似乎让父亲失去了说话的欲望与能力,这反倒成全了张童童,因为看着父亲,张童童心情沉重,多少还带着某种愧疚,不知道该与父亲谈些什么。因而,张童童推着父亲晒太阳的时候,总感到自己只是默默地承担着某种责任。
为了留住儿子的心,陈梦芸教授在艰难的家庭生活之余,开始托朋友给张童童物色对象。开始的时候,张童童一概不理,任你怎么劝说,甚至将物色好的女孩的照片和个人情况都发到他微信上了,他也一概不予回应,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因为人家等着回复,陈教授不得不利用晚上张童童下班回到家里的时间,将他硬生生堵在房间里,询问他到底看到人家发的女孩照片及情况介绍没有,感觉怎么样?张童童每每都是面无表情,硬生生地说,看了,没感觉。陈教授不大服气,因为那些女孩的照片和情况之前她都是看过的,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高、学历、职业及家庭背景,配张童童可谓绰绰有余,心想人家见面是否能看上你还难说呢,你倒是挑剔起人家来了?于是陈教授问儿子:“我觉得女孩的长相和其他方面的条件都挺好的呀!”儿子抬了抬眼皮,一脸的不屑,说:“嗯,又不是你要找女朋友,反正我没感觉!”当妈的一脸不解:“你们连面都没见呢,怎么就说没感觉了?要知道照片与人的实际模样是有差距的。依我说,你先与对方见个面如何?”儿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当妈的急了,拍掌跺脚地说:“哎呀,我的好儿子啊,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人啊?”儿子有些烦了,说:“哎呀,妈,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找什么样的女朋友还用得着你操心吗?”这话硬生生的,像一把刀,将陈教授的心扎痛了。陈教授转身躲到一边,抹起泪来。不料这情景让坐在轮椅上的丈夫看到了,他刚才肯定也听到了妻子与儿子之间的对话,此刻他看到妻子的伤心和无助,竟然也伤心地哭泣起来。要命的是他的哭声像一声声狼嚎,尖刻凄厉,毫无节制,很突然地在屋里回响,将妻子、保姆和儿子全惊着了。几个人像家里失了火一样争先恐后地向哭声发出的地方迅速聚拢。当他们发现哭声的源头时,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他们肯定未曾料到,一个因愤怒和伤心憋屈得太久的灵魂,发泄情绪时是如此的惊天动地,仿佛天塌地陷,火山爆发……
……
(全文原载《清明》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