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看不见的旅程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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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编说

  “蜜蜂是有自己的道路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养蜂人小芦一家人的生活之路上有什么,常人也是看不见的,即使是听了他们故事的保安小廉和吴教授,也只能通过买些蜂蜜来表示点什么。而他们的人生之旅,又得谁来了解。小说细细勾勒出养蜂人的生活图景和生命姿态,以蜜蜂的轨迹为喻,感叹这世间的万物众生皆有其隐秘的归途。

  艾玛,湖南澧县人。著有中短篇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四季录》。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六届汪曾祺文学奖等。系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看不见的旅程

  文/艾玛

  起初,他是从保安小廉那听说了小芦一家人的。

  有天早上,他正站在他家院门外抽烟,小廉开着电瓶车给他家送菜来了。小廉下车把菜放到路边,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问他妻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再发烧。

  他抽着烟,说没有。

  上周日,他妻子发烧了,出小区时红外测温枪读到她体温异常。

  自从小区门岗开始测体温以来,他妻子的体温就很少正常过,不是太低,就是太高。高的时候四十多度,最低的那次,很离谱,只有三十三度。当时他还逗他妻子来着,“都要凉了嘛”。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妻子这个年纪的女性,情绪和体温通常都不怎么稳定了,但当着他妻子的面他也不好提“这个年纪”。不过,不管每次测出的体温多不正常,只要多测几次,总会测出正常体温来。这样很好。这样门岗和他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一笑别过。可上周日这天,他妻子扁桃体发炎,有点低烧,测温枪怎么也测不出正常值来。那天是小廉带着一个新来的小保安值岗,小廉看了新来的小保安一眼后,对他说,对不住了吴教授,你们还是不要出去了,让于老师在家休息吧,等感冒好了再出去不迟。他看了他妻子一眼,说,好的,不出去就不出去。他妻子没等他说完,就掉头往家里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需要的一切日常用品,都是小廉代购的。他骑着电动单车去温泉镇上的如海超市帮他们买厕纸、水果和蔬菜,去同兴堂药店买药,偶尔还要帮他们去镇上的快递中心取快递。小廉把买来的东西放到他家院门口后,一般会通过对讲机问询一下他妻子的情况后才离开。他妻子吃了感冒药后很快就不烧了。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懒得出门去了。

  这个早上,小廉放下菜后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他家小院门口和他聊了起来。小廉说他妻子小时候也常感冒,他岳父就逼着他妻子练拳脚来着,后来就很少感冒了。他说他们结婚三年多了,她几乎还没感冒过呢。

  他明白小廉的意思。他的妻子爱锻炼,常常一天几趟在小区里散步,小廉又不是没见过。果然小廉接着又说,也得多吃点增强免疫力的东西。他妻子吃素,小廉也是知道的。过了一会,小廉又问道,吴教授,你认识那个安徽人小芦吗?

  安徽人?

  是啊,今年他又来了,就驻扎在前面山脚下的树林里。

  他摇了摇头。

  小廉说,就是那个养蜂人嘛,我还以为今年他们来不了了呢!您不知道他?

  他不知道这个人。他问,从安徽来的养蜂人?

  小廉说,是的,安徽无为县的,再过几天,他们一家就要开拔了。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他不认得什么养蜂人。他和他妻子搬来这个小区有几年了,平时打交道的,除了物业的人,也就是不多的几位邻居了。可以说,他们其实一直都过着一种半隔离的生活。

  小廉说,起初小芦他们自己也以为出不来了,急得了不得,后来好不容易才出来。

  小廉又说,那还是二月里的事了。

  他默默听着,目光越过屋顶,往小区外面看过去。天空很蓝,是个晴天。

  小区前面不远处就是山,四舍山。刚搬来时,他和他妻子讨论过这山名。他妻子认为这名字有深意,“四”可能是“四大”,“舍”呢,应该是“一切所有皆以慧舍”的“舍”。他查了些资料,又问过几个当地人后,得知这山脚下最初只有四社村舍,因此得名“四舍山”,现在有的地图上还标着“四社山”呢。但他没有跟他妻子说过这些。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四舍山上洋槐树多,山下还有一大片果园。

  以往他们开车路过果园时,也见到过养蜂人,他们通常把蜂箱摆在地势低洼的地方。他们还以为那些养蜂人都是本地人呢。

  小廉告诉他,小芦他们刚挖取了些蜂王浆,再过几天,槐花就开到头了,小芦一家人就要带着他的小蜜蜂离开这里,去邢台,邢台那里的酸枣花快开了。说到这小廉的手机响,他接了电话,手机里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嘟嘟囔囔的,带着哭腔,好像是她的小狗跑不见了。这小区远离城市,住户几乎都是退休老人,退休老人和狗。小廉对着手机说,阿姨您别着急,妮妮乖的,跑不了。他回到电瓶车上,一边发动电瓶车一边说,吴教授您抽空去瞅瞅,买些蜂王浆回来给于老师吃,您去的话,就跟小芦说是我让您去的。说完他就开着电瓶车离开了。

  自从小廉跟他说起过养蜂人后,他便想着去买些蜂蜜回来给他妻子吃。在市场里他们几乎没买到过天然蜂蜜,他们有很久都没吃过蜂蜜了。这天,他妻子午睡的时候,他看着她有些苍白憔悴的面容,突然想起来《圣经》中的记载,耶稣复活后吃的第一口食物,就有蜂蜜嘛。想起来这个,他便起身出门到四舍山下的树林里去找养蜂人。出门方知时节好,满山的洋槐花使山色变白,将空气染香。他记起来,去年这个时候,他和他妻子来爬过山,还摘了不少洋槐花,用遮阳帽兜回来,他妻子做了槐花饼,还有槐花炒鸡蛋。今年他们没出门。要不是小廉说,他都不知道槐花就要开到头了。

  走到小树林边上,他看到了两顶蓝色帐篷,一座搭在路边,一座靠里面。路边停着一辆白色小汽车,车门上写着“中华蜂友会”几个红色大字。靠路边的帐篷门口,蹲着一个丰满、结实的年轻小媳妇,她手里拿着一只彩色小风车,在逗一个学步的小孩儿玩耍。待走近了些,才看到林子里的蜂箱,距帐篷不远,大约有一百多箱,摆成了一个不小的方阵。两个身材瘦小的男子戴着纱帽,在“嗡嗡嗡”的蜂群里忙活。

  他走过去,见他们从蜂箱里抽出满是蜜蜂的蜂巢胚,歪头察看,甚是专注,也不知在察看什么。这两个人身形相仿,举手投足也颇相似。

  小媳妇在他身后喊话,师傅,站远点儿,小心蛰着。

  他转身回到帐篷那,问小媳妇有蜂蜜没。

  “有的有的。”小媳妇连声应道。她一弯腰,一只手就把那胖嘟嘟的孩子抄起来,夹到了一只胳臂下去。那孩子扭来扭去,却也挣脱不了,很快他就安静下来,乖乖地把一只肉乎乎的小拳头塞到嘴里吸吮。小媳妇指了指门边的一张条凳,问道,您要哪一种?条凳上放着几瓶蜂蜜,颜色深浅不一。哪瓶是槐花蜜,哪瓶是菜花蜜,哪瓶是百花蜜,各自多少钱,小媳妇一一道来,口齿伶俐得很。

  他看了看,又问有蜂王浆没。

  小媳妇说上午她洗衣服的当儿,来了几个人,买去了不少蜂王浆,是从她男人手里买的,她得进去看看还有没有,如果没有了的话,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他们每天都挖蜂王浆的。说完她就夹着孩子进了帐篷。

  他往帐篷里瞄了一眼,里面东西不少,靠里一张行军床上堆满了衣物、被褥,盛蜂蜜的塑料桶摆了一地。门边还有一个节煤炉子,炉子上的铁锅里有半锅切成小块的茄子。

  小媳妇打开一只纸箱看了看,对他说,还有两瓶,您要么?

  他问,多少钱一瓶。

  小媳妇报了价,大约怕他嫌贵,又说,每瓶是两斤。

  他看着小媳妇,说我是小廉介绍来的。

  小媳妇没什么反应,只是交代他怎么吃蜂王浆。

  他问小媳妇,你们从安徽来?

  小媳妇说是的。

  他问,什么时候出来的?

  小媳妇说,油菜花要谢了时就出来了。

  他又问,出来几个人?小媳妇没说几人,只说全家都出来了,孩子爷爷也出来了,孩子奶奶不在了,爷爷一个人在家他们不放心。

  他问,什么时候回去?回家?

  小媳妇说,得到九月里,九月里老家的茶花就开了。

  他又问,接下来你们还要去哪些地方?

  小媳妇说,先去邢台,然后是阜平,看天气,也有可能去山西临汾,再然后到内蒙。

  他问阜平有什么花。

  小媳妇说,荆条花。

  他又问,临汾呢?

  小媳妇笑了笑,说,也是荆条花。

  他没有去过内蒙。他低头沉思起来。在他的想象中,内蒙都是草原,草原应是草多花少的。他忍不住又问,内蒙有什么花?

  小媳妇说,荞麦花。

  居然是荞麦花。他还以为是什么野花呢!他又想了想地图上的内蒙,是的,内蒙不只是有草原的,河套平原的东套就在内蒙嘛。他本想再问问他们是不是要去内蒙的河套地区,这时那孩子又不老实起来,小小的身子扭得像麻花,小媳妇拗不过他,只得把他放了下来,这孩子双脚一粘地就想跑,小媳妇连忙把他抓住了。他就不再说什么,又拿了两瓶槐花蜜,付钱走人。

  他妻子对他买回去的蜂蜜和蜂王浆都颇不放心。“你就乱买吧,”她说,“都没消毒的。”为了表示没有毒,晚餐时他就在玉米饼上抹了些蜂王浆来吃,果然有点酸涩。他又按那小媳妇交代的,加了些蜂蜜进去,调了一碟子王浆蜜。

  好吃。他说。

  他妻子看了看碟子里的王浆蜜,皱着眉。

  吃着抹了王浆蜜的玉米饼他跟他妻子谈起了养蜂人。他说,一家子都出来了,还有一个小娃儿。他妻子没吭声。

  他说,是个小男孩儿。

  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怜,一路上就他们几个,都没有玩伴儿。

  他看了他妻子一眼,说还小呢,还不需要玩伴儿。

  他妻子不再说什么,犹犹豫豫地把玉米饼伸到盛着王浆蜜的碟子里,沾了点尝了尝。

  他问怎么样?他妻子没说怎么样,只是又把玉米饼伸到了盛着王浆蜜的碟子里。

  天渐渐黑下来。

  他妻子默默看着窗外。过了好一阵子后,她问道,他们没有电灯的吧?

  他告诉他妻子,他看见帐篷外有一块太阳能板,帐篷里还吊着一个小灯泡,夜里应该不怕的。

  他妻子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他妻子的心思,她担心那个小娃儿,担心他怕黑。他们的小孙子和和以前是很怕黑的。

  吃过晚饭后没多久,小廉又来了。他开门出去,和他站在院门口说话。

  小廉说,吴教授,今天您去买蜂王浆了吧?

  他说是啊,还买了两瓶蜂蜜。

  小廉笑道,小芦说他媳妇不清楚状况,蜂蜜给您拿错了,蜂王浆没事,您放心吃好了。

  他看着小廉,问道,蜂蜜有什么事?吃不得么?

  小廉连忙说,吃得的吃得的,蜂蜜也没事,都吃得的,只是呢,我介绍您去的,小芦说应该给您最好的,他让您明儿拿去换。

  他问,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小廉把帽子摘下来,摸了摸脑袋,笑着说,没什么大区别,就是更稠一点。

  原来一般养蜂人的蜜,也是分品级的,看花源地,看稠度。他今天去买的蜜,正好是前天一个非要当场摇蜜的人没买完,剩下的那些。蜂蜜酿好后,养蜂人清楚什么时候取出来最好,在蜂箱里的时间够了的话,水分就会少一些,蜜就会稠一些,摇下来,装大桶里过一段时间再装瓶,会更稠。所以,现摘的瓜果最新鲜,现摇的蜂蜜,却不一定最好。

  他问,就这么回事?

  小廉答,就这么回事。

  他看着小廉,说还以为是假蜂蜜呢,就是稀一点嘛,别费事了。

  小廉道,那吴教授我把您的意思转告给小芦,您放心吃好了,小芦的东西,都是可以放的,这些年我吃的蜂蜜都是他家的,我们物业的人也都从他那买蜂蜜,您放心好了。

  他点了点头。这时从楼上传来他妻子讲电话的声音,突然大起来的声音,像行走在海边,猛然间扑上岸来一个浪涛。

  “怎么就不知道讲什么了呢?”

  “那就讲你的不敢讲啊!”

  “好了、好了,就讲哲学家们的私生活好了!”

  “……”

  说到“私生活”时,他妻子大笑起来。

  小廉闻声往上看一眼,又看一眼。小廉把帽子戴上了。

  他笑了笑,从兜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他和小廉一人来了一根。

  他很高兴还有人给他妻子打电话。他妻子退休前在大学讲西方哲学,跟她打电话的大约是她的学生,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以前的年轻同事。他猜。

  一位邻居遛狗路过,见了他们,面无表情,鹰头雀脑,鸭步鹅行而过。他认出他来,这阵子,这位邻居在家圈占公共绿地、扩建花园。他的妻子投诉过他。投诉无果。小廉把手举到帽檐,跟这位邻居打了声招呼。

  他看着邻居远去的背影,问小廉,你是怎么认识小芦他们的?小廉笑着摇了摇头,说,呀,那说起来话长。接下来小廉抽着烟,跟他说起了小芦的事。

  小廉认识小芦,是在五年前了。——五年前,他还没退休,他和他妻子还住在城里。他儿子刚结婚,小两口还好得跟什么似的。那时也还没有和和。——时间上呢,比现在要稍晚一点,大约是蔷薇花开的时候了。那年小廉那已经在他们这个小区安保处工作三年多了,他对这个别墅小区、对这个小区里的业主,常住的和不常住的,都已经非常熟悉了。

  小廉的媳妇叫小万,不过五年前,小万还是小廉的女朋友。小万呢,在渔码头开了一家客栈,提供餐饮的那种。她时常做点小点心,要用到蜂蜜什么的。有一天,小廉路过小区前面的那片小树林,看到一大片蜂箱,就去买了点蜂蜜送给小万,小万吃过后,说好。他隔了两天便又去买了些。一来,二去,他和小芦一家就算是认识了。那时还没有小芦媳妇,也没有那个可爱的小娃儿,光是小芦和小芦父母,一家子,三口人,看着都极老实厚道。那时的小芦和小芦母亲一样,不喜言谈。小廉每次去买蜂蜜,多是和小芦父亲聊。从小芦父亲那,小廉知道小芦比小廉小几岁,和小廉一样,读书读到高中毕业。和小廉不同的是,小芦考上过一所大专院校,只是学费不便宜,三年读下来,要花不少钱。那几年,正经本科毕业生都不太好找工作。而且呢,老芦说芦氏向来不出人才,历史上,最大的成就是出过一个进士,中第三甲,列第二十七名,其次就是一个千户,千户还是明朝时的事了。所以,一家人没费什么时间,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不上学了,一起养蜂。小芦家三代人都养蜂,小芦爷爷最早是从收了一箱土蜜蜂后开始的。从前不似今时,那会儿不让养,他爷爷只得把那箱蜜蜂偷偷养在屋后竹林,后来独箱成群,便养在了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为养蜂他爷爷吃了不少苦头的。说到动情处,小芦父亲会望着小芦沉闷不乐的背影,说现在的年轻人赶上了好时候,上辈人吃的苦,这辈人想都想不到的!

  纵然是好时候,但养蜂人的生活在小廉看来依然是十分清苦的。于是小廉拿过两回小杂鱼、海带给他们,小芦一家也回馈过花粉、蜂胶之类。

  有个夜晚,小廉在保安室当值,忽听得门外一阵喧闹,走出门来,却见几个同事反剪着一个人走来。小廉迎上去一问,原来是捉了一个翻墙而入的小偷。两位例行巡逻的同事说,他们走到小区南侧拐角,忽听得围墙外有异样声响,于是停了电瓶车,对讲机里又就近招呼了几位同事,人人一手丁字棍,一手强光手电,分两路埋伏在两侧等着。没多久,这人窸窸窣窣爬上墙头,翻身而下。待他刚落地,大伙儿就齐声大喝,一拥而上,将他扭了,且去他身上搜得两根细绳、一柄窄身短刀,便不容他辩解,打算扭送派出所再说。小廉的同事们个头都不矮,这人个头不高,且瘦,头还被摁得低到肚腹,双臂被扳反过来,在身后翘得老高,落在人堆里像只被扎住翅膀的小鸡,看着着实可怜。小廉以为是附近村里谁家的顽劣少年,摇摇头,走过去抬起那人的下巴一瞧,却是小芦。小廉吃了一惊,道,怎么是你?!小廉连忙叫同事松手,央求同事先别送派出所,问问情况再说。大伙儿见他们认识,就都收了手,将小芦带到保安室去问话。小芦呢,缓过神来颇有点不服,拧着脖子对小廉吼道,我进来看看,怎地?凭什么捉我?小廉且不问绳子,单问他为何带刀。小芦回道,割蜜刀好吧!吓唬狗子不行?小廉言语平和地问他想看什么,看什么不能从小区大门进来看,非要翻墙进来?小芦却又不说,只是鼓着大眼瞪人。小廉只得派了个同事去小树林,叫小芦父母来一趟。小芦父母跌跌撞撞地进了保安室,见人就下跪求情,也是吓得不轻。小廉把小芦父母扶起来,招呼他们坐下说话,他们一左一右和小芦坐到同一条长凳上去,局促慌张的样子,像是同案犯。小廉心里不忍,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水,问他们知不知道小芦咋回事,翻墙进来干吗。小芦父亲将两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抱了头,叹气不语。小芦的母亲眨巴着两只大眼,把大家挨个看了一遍后,便捏了自己的一只衣角,一改往日的木讷沉闷,勇敢利落地诉说起来。她先是说小芦如何如何老实……说到这,小廉摇了摇头,道,父母知道什么呢!

  他抽着烟,没说什么。年轻人,谁能说得清是怎么回事呢?他想起来他的儿子。儿子和儿媳都玩英雄联盟,都喜欢一个叫“告五人”的乐队,两人常你一句我一句唱着不知所云的歌,“廉价的爱的一切,子虚乌有的机会,竭尽全力无所为,沆瀣一气无后悔,终将懂得爱珍贵……”有共同爱好,够沆瀣一气的。可有一天,小两口一声不吭就去把婚离了!他和他妻子至今都没搞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离了也就离了吧,可儿媳把他们不到四岁的小孙子和和带去了南方……他还好,只是把他妻子给害苦了。

  小廉接着说,小芦妈妈告诉大家,说是开春时,他们是带着小芦和小芦媳妇一起出来的。说到这,小廉笑了下,当时我还真信了她呢。小芦那年才十七,哪来的媳妇?小芦妈妈说他们一家四口,三月里出来,四月初到了沂林山区。往年他们没到过我们这边,都是走沂林山区,从那里经泰安北上——这倒是句实话。

  说到这,小廉又笑道,那年他们要是走我们这边,就不会闹出后来那些事情了。他摇了摇头,说都是命。

  他问,在沂林出什么事了?

  小廉便接着说起来。那年小芦一家刚到沂林山区没两天,便赶上了一桩稀奇事,当地有个命里缺水不缺钱的家伙,打着缓解旱情的旗号为自己搞人工降雨庆生呢。

  嗬!他说。

  小廉说那个家伙大庆了三天,连续三天吧,好好的天,突然就来一阵暴雨。洋槐花正在流蜜期,连着突降三场暴雨后,小芦一家熬不住了,决定转场北行,去泰安宁阳。宁阳万亩洋槐进入盛放期了。养蜂人都是这样,各处都有自己的人,来之前会打电话询问花期,比往年早还是晚?什么时候去合适?转场一般也找当地熟悉的师傅。即便是去货运站找车,一般也会找往年合作过的师傅。小芦他们在沂林地区向来都是找一个姓王的师傅的,不巧那几天王师傅在宾馆隔离,出不来,他便推荐了在货运站认识的小刘。这个小刘呢,是个见多识广、嘴甜手巧的年轻人。从沂林到宁阳,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加上装车、卸车的时间,一家人和小刘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七八个小时。小廉笑道,小芦妈妈说,可就在这么点时间里,小芦媳妇就被这个小刘给勾走了。

  他安静地听着,不知小芦妈妈要编个小媳妇干什么。

  小廉接着说,小芦妈妈说小芦翻墙进院,是听说小刘拐了小媳妇,来我们小区干装修来了,就住在小区工地里。那阵子小区里有六七户人家在装修,工人大多住在工地。那个晚上我们傻傻地带着小芦一家人把这几户人家都走到了,小媳妇的影也没见着。

  为什么要编个小媳妇呢?他忍不住问。

  小廉又摇头,笑道,后来小芦告诉我,说他妈一进保安室,见到我们都是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小伙,干的又是这免不了时时受气的物业保安,就想着要博取大家的同情,好放过小芦,还有什么比媳妇儿被人拐跑更值得同情的呢?光是损失的彩礼钱让我们听一听就心疼起来。想到小芦人财两失,大家都同情得不得了,就没为难他,倒还买了他家不少蜂蜜。

  嗬!他说。

  “实际上吧,就是小刘把小芦忽悠了,带歪了一程儿。”小廉说。

  “怎么个歪法?”他到底问道。

  “去宁阳的路上,小芦坐小刘的车,一路上他跟小刘诉苦来着,因为人工降雨,小芦家不但没采到什么蜜,反而还折损了不少蜜蜂。这小刘听着吧,就来气了,很为小芦一家抱不平。在宁阳的第二天,老芦夫妻俩一觉醒来,发现小芦不见了。”

  “哦。”

  “那个小刘把小芦一家人送到宁阳后,就没离开,候着呢。”

  “老芦夫妻没察觉?”

  “说是过后想起来,白日里,小芦舍近求远地去洗衣服,夜里,听见有笛声远远地一直吹到夜深。后来小芦一家人从王师傅那得知,那个小刘师傅爱吹笛,他有支六孔紫竹短笛,去哪都带在身边的。”

  小廉说老芦丢下蜂箱急忙开车往回追,又赶到沂林山区。老芦一到沂林,就听说了那个缺水的家伙家里出了件奇怪的事,他家的两只大狗被人吊死了,除了狗,家里还上演了一出水漫金山。一家人一早醒来,发现鞋啊衣服啊,轻便点的家具,全漂在水上。院子里更不用说了,能划船了。家里大门上还喷了几个字,左边写着缺水,右边写着缺德。有人夜里潜入他家,什么都没拿,单把他家水管割了。

  他问,“小刘和小芦干的?”

  小廉笑道,后来小芦跟我说,小刘这家伙很有一套,他就用一根绳对付狗,打个活结套,一扔一个准。他把狗套着后,把绳子往树上一抛,将狗吊在树上,身手快得狗都来不及叫第二声。然后他就领着小刘进到那人家里去了。小芦说那个缺水的家伙,睡着了的样子,和白天一点都不像,像个小孩儿一样蜷在一张特别宽大的床上,两手插在大腿间,身子不时抽抽,嘴里还发出哀求的声音,别、别……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他光是听着,不知说什么好。

  小廉说小芦后来就有点上瘾了,要是白天里见了什么不一样的人,夜里又睡不着的话,他就很想去看看那个人睡着了的样子。

  他问道,他到我们小区也是想看谁么?

  小廉笑笑,指了指刚刚遛狗的邻居路过的方向。

  他也不由笑起来。他抽了几口烟后,说,落下这么个毛病,可怎么是好?

  “也就那一阵子。后来他看见了他媳妇嘛,他说他媳妇睡着了的样子,特别像一尊菩萨,他说他从他媳妇家出来时羞愧得了不得,他还说那晚月亮底下果园里的苹果花香气把人都浮了起来。”小廉说着,笑,“天一亮,他就求着老芦去给他提亲了。娶了媳妇后,哪里还会睡不着?只会起不来,自然就好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后,问,那年他们是怎么来了我们这里的?

  小廉说,淹了人家里后,小芦便跟着小刘跑来了我们这边。老芦打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忙赶到宁阳取了蜂箱,带着小芦妈妈一起追来了这里,又费了番功夫,把儿子找了回来。老芦警告小刘,再来找小芦就报警,小芦不满十八呢,顶多教育一下。小刘就不一样了,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杀狗,搞破坏,都不是件小事情。小刘于是就走了,开着他的大卡不知去了哪里。小芦跟着老芦夫妻俩继续养蜂,自那年开始他们再没去过沂林,年年都走我们这边。

  哦。他说。

  小廉又说,那年他们的蜜蜂在宁阳呆得太久了,槐花谢了后,附近有片花椒树开了花,蜜蜂算是没饿着,只是那年的槐花蜜酿出来后却是绿色的,吃到嘴里,又苦又麻,没人买,收蜜的人也不要,蜜蜂自己都不吃,只得倒在路边沟里。好在我们这儿靠海近,蔷薇、蓝莓等花儿开得比别的地方晚,小芦家的蜜蜂来我们这边后,倒是赶上了场还不错的杂花期,多少弥补了点损失。但总的说来,小芦家那年是歉收了的,先是损失蜜蜂,后来又是蜜,落后小芦妈妈生病,钱不凑手,多少也是给这耽误了的。

  他抽着烟,平静地听小廉说着这些。他有些悲哀地意识到,虽然他听得认真,但对小芦一家的遭遇他并没能生出多少同情心,彷佛有一层隔膜、冷硬的壳蒙住了他,使他变得麻木、迟钝。他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夜空,夜空下空荡荡的小区道路,两边的路灯发出寂寞、清冷的光……他想得更多的竟然是小芦一家生活的另一面,那甜蜜、自由的一面,身处微风吹拂的山野,每天所见都是盛开的鲜花、“嗡嗡”叫的热闹的蜜蜂……一家人,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到处都去得。想到这些他甚至感到了痛苦,一时在心里生出许多说不清的嫉妒来。“人类的悲欣并不相通。”他想起这句话,一种悲凉感便在他心头弥漫开来。

  说完小芦的事,小廉又问起了他妻子。小廉说既然感冒好了都两周多了,于老师也可以出来散散步了。他没有吭声。小廉又说,我们这个小区入住率低,人少,地大,出来走走,没什么要紧的。

  其实近来他妻子并不是因为不能出门才不出门的,刚开始她可能是这样,但后来,她根本就是不想出门了。有时候,他喊她到院子里坐坐,她也不肯。他们天天呆在一起,但她到底是如何度过这每一天的,对他来说几近成谜。他不知该跟小廉说什么好,光是点了点头。

  听小廉讲过小芦的事之后,他常在心里想着小芦一家人,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他们的蜂箱里,那些南方的油菜花蜜正在变稠、变香,现在,又添上了槐花蜜。而且,前头还有那么长的路,等着他们去走……过了两日,趁他妻子午睡的当儿,他便又去了一趟小树林。临出门前,他发现他妻子不知什么时候把和和的一箱旧玩具搬了出来,就搁在门厅里。他挑了一只摇摇马、一套乐高得宝拎在手上。

  小芦一家人正坐在帐篷前干活,每人腿上都有一块长条形的细木板,木板上有两排像是蜂巢的东西,他们用一只特别小的勺子,把蜂巢里的东西取出来,磕到一只小桶里。看样子是在挖蜂王浆。

  “要买蜂蜜么?”小芦问。

  他说前几日刚买过。

  小芦一家人都抬起头来。小芦起身把腿上的东西放到门口的那张条凳上,笑着问道,您是廉队长的朋友、吴教授吧?

  听到“廉队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回过神来后,说是的。

  小芦媳妇起身进帐篷提了只马扎出来,客气地请他稍坐。“这回算是认识吴教授了。”小芦媳妇笑着说。

  他把玩具递给小芦,说这是我孙子小时候玩过的,现在他不玩这些了。小芦没推辞,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小芦很歉疚地说他们的水不干净,就不请他喝水了,问他抽不抽烟。

  他说不抽。大部分时候他是不抽的。他打开马扎,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下午,他就坐在小芦一家人身边看他们挖蜂王浆。这项工作繁琐、辛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原来细木条上胶囊般大小的东西叫王台,蜂王浆就是从王台里面取出来的,取浆之后还得把蜜蜂幼虫放进去。等桶里的空细木条多到一定程度,小芦就戴上一顶头灯,坐在妻子旁边移虫。老芦眼神不好,小芦夫妻俩就不让他挖王浆了,只让他从蜂箱里取来蜂巢给小芦。小芦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铅笔一样的东西将蜂巢中的幼虫挑出来,放进王台里。小芦说他们每天要挖上万个王台,取、放上万条幼虫。

  “一天下来……”小芦说着摇了摇头,他扭头看着他妻子,笑道:“以前做姑娘时可没吃过这般苦。”

  “说得好像我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丢人吧!”小芦媳妇眦了丈夫一眼,她把手中挖干净的木条递给丈夫,道:“果园里的活也不轻松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他便问小芦媳妇是哪里人。却是烟台人。他便问他们这次去不去烟台。

  小芦和小芦媳妇同时回答了他,只是一个说去,一个却说不去。小芦看了他媳妇一眼,笑着说,我想让她带着娃儿回去看看,今年我们不走烟台,今年烟台的苹果花不太好。小媳妇说,今年不回去了,去年我们从烟台走的,今年就不走那边了。小芦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妻子,笑着说,说到苹果花,还是那年的好。小芦媳妇也笑,说那年没虫灾嘛。

  这时老芦取了蜂巢过来,他把蜂巢递与小芦,说这次不回去也行,等年底,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回!

  就这样,一家人你一句我一语的,他在一边看着,感受到了一种温暖舒适的家庭气氛,这个感受太强烈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自己的孤独变得有些不能忍耐。他看他们毫无怨尤地做着事情,顺从中透着平静,平静里却又流露出一股生活的自信……他好像又被安慰到了。

  他问小芦,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转场?

  小芦说,昨天邢台的蜂友打电话,让我们赶快过去,那边天气好,酸枣花马上就开了。小芦还说他们已联系好车,过两天就走。

  “横竖过两天这里就要下雨了。”小芦说。

  这时他们停在路边的那辆白色的小汽车里传来动静,在车里睡午觉的小孩儿醒来了,他趴在车窗上,不哭不闹,好奇地看着外面。小芦媳妇和小芦一起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逗孩子玩儿。老芦于是把帽纱撩到脑后,坐下来挖蜂王浆。他手里忙活着,不时抬头看看他的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像涟漪一样荡漾开来。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小芦给了他一张名片。小芦说,吴教授,以后您要买蜂蜜的话,您说一声,我保证给您寄最好的。

  他道了声谢。

  老芦也起身相送。他搓着手,道,您跟廉队长说也是一样的,要多少,要什么蜜,我们一并寄给他。

  小芦也说,跟廉队长说也行,肯定寄最好的。

  他点了点头,末了还是忍不住问,这一路上,可还好走?他从网上看到,有些地方不让外地车辆下高速,在路上奔波的人可是吃了不少苦。

  “还好还好,今年能让我们出来就是天大的好了,让出来还有什么不好的?”老芦笑起来,一点也没提及路上的不方便。“早些年还真遇到过不少事。”说着他把头上的纱帽摘下来,露出了额头上的一道疤痕。这道疤痕的颜色比肤色要浅一点,从额头左侧发际线斜劈到右眉上方。这道疤痕,笔直的,使老实的老芦看上去都有些凶悍了。

  “我这算不得什么。”老芦摸了摸额头上的疤,说有一回,小芦母亲抱着装钱的铁皮匣子不松手,被人一刀劈在胳膊上,深可见骨。

  “如今好多了,一来,人都不使现金了,二来,生活到底还是好了些,谁还干那种事呢!”老芦说。横亘着一道刀疤的脸上是异常平静的表情,不像是在谈令人惊骇的过往,倒像是在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样的庙堂道理。

  下大雨的那天,他妻子突然问他道:“今天邢台那边没下雨吧?”

  小芦他们转场后,他几乎每天都看天气预报。今天邢台没有雨。邢台多云转晴,南风二级。

  小芦他们一家人离开后,他又去过一次小树林,小树林里安安静静的,似乎一只蜜蜂都没落下。他想起来这事,觉得很神奇。他跟他妻子说了后,他妻子问道,安徽人有多少箱蜜蜂?他想了想,说一百来箱,不会超过一百二十箱的。他妻子沉思了一会后,说,那他家每天至少要死十万只小蜜蜂呢。他妻子看着他,说这一路上,想想吧!

  他愣愣地看着他妻子。他知道工蜂寿命短,但还是被这个数字吓了一大跳。他有些怀疑这个数字的准确性。他妻子却又说,死得多,生得也多,死死生生的,不停歇。

  那可真够惊人的。他想。

  过了一会,他对他妻子说,也不知蜜蜂是怎么记得回家的路的,是不是跟蜻蜓一样,有双很厉害的眼睛?

  他妻子说,跟蚂蚁一样。

  “是么?”

  “蚂蚁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下气味,蜜蜂也是,蜂群飞来飞去,会在蜜源和蜂房之间形成一条香气走廊。所以,蜜蜂是有自己的道路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大部分蜜蜂都死在这条有香气的路上。”

  “哦。”他说。他不知他妻子怎会知道这些。

  “看不见,不等于没有。”他妻子看向窗外,说。

  他也看向窗外,雨越下越大了。

  “这倒是的。”他说。他很高兴他妻子能说这么多。这阵子不出门,她都不怎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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