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皖西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等职。著有小说《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高地》《马上天下》等。获第七、九、十一届全军文艺奖,第四、九、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将军远行(节选)
徐贵祥
…………
四
从驻地出发,走的是大路。
马直很想知道,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军长让李副军长带队寻找一七九师,李副军长本人怎么想。马直揣测,李副军长肯定知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七九师现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就算一七九师还在,那也一定是在解放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让一个副军长带领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去寻找,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
疑问太多了,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马直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最大的遗憾是楚晨没有同行,最大的庆幸也是楚晨没有同行。这一路上,楚晨本人虽然不在队伍里,但是楚晨的影子却一直在队伍里,一直在马直的前方轻快地跳动,让马直脚下平添一股力气,他感觉他不是奔向那个莫名其妙的三十里铺,而是正在奔向乔城。
哦,乔城,黄虎岭战役结束后部队休整的地方,一个盛产煤炭的古城,就是在那里。楚副参谋长在临时下榻的四合院里,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单刀赴会,深入敌阵,简直就是赵子龙,我要是有闺女,就嫁给你。
他当然知道,这是楚副参谋长的客套话,楚副参谋长没有闺女,但是楚副参谋长有侄女。侄女也行啊,可是,楚副参谋长为什么偏偏不提这个茬呢?当然,楚副参谋长压根儿不知道他的侄女曾经跳到他的被窝里睡过一觉,甚至可能,就连楚晨本人也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但是马直不会忘记,楚晨永远在他的背包里。
快到姚家疃了,曹强找了个地方,请李副军长坐下来歇脚。马直让张东山带领一个班进村侦察,同驻守在那里的一个营联系。不一会儿张东山回来了,说村里压根儿就没有国军的部队,连老百姓都很少见到,只有一个老人,还是个哑巴。
马直心下明白,国军的那个营要么跑了,要么投诚了。显然,到了这个村庄,就在解放军的控制范围了,下面的路该怎么走,谁的心里都没有数。
曹强把情况报告给李副军长,请示怎么办。
李副军长说,很好,人没有了,路还在,接着往前走。
曹强有点儿犹豫,向李副军长建议,启用电台,搜索信号。
李副军长说,听你的,你负责。
不多一会儿,就传来嘀嘀嗒嗒的电波声。马直远远看着电台兵忙乎,眼前又出现了楚晨的身影。如果楚晨在这里,他还会铆足精气神,像在黄虎岭那样身先士卒。问题是,楚晨没在这里,他就是死了,也没有人看见。眼下,他不想死,他仍然牢记李副军长给楚晨说的那句话,好好活着。至于活着干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活着总比死去好。
电台兵忙乎一阵,满头大汗,最后哭丧着脸向曹强报告,没有发现本部队任何信号。
曹强皱着眉头问,没有发现任何信号是什么意思,军部的信号呢?
电台兵说,啥也没有,军部也静默了。
曹强的脸唰地变了,跑去跟李副军长报告,军部电台静默了,会不会转移了?要是军部转移了,不告诉我们接头地点,就算我们找到一七九师,也联系不上啊……这不是把我们扔了吗?
李副军长笑笑说,别想那么多,各尽其责吧。
眼看就到姚家疃村口了,李副军长站住了,回头看了看马直说,马连长,让你的弟兄们都围过来,我来说两句。
集合队伍的当口,李副军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摘下手套擦皮靴,然后扔掉手套,站在队伍中央,举起一只手臂说,弟兄们……
李副军长的声音洪亮,中气很足,好像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四十多人的队伍,而是千军万马,而是万水千山。李副军长说,弟兄们,大势所趋,有目共睹。作为一个将军,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你们……放下枪你们就是农民,没有必要跟我一起送死。我的话大家听明白了吗?
在马直的印象中,李副军长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李副军长讲完,队伍一片静默。曹强看看马直,又看看李副军长,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我们决不离开李副军长,誓死保护李副军长!
马直明白过来,也举起手臂喊,长官,我们不会离开你的,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李副军长向马直摆摆手说,你不相信我的话吗?你怕你们离开后我就命令开枪吗?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向自己的弟兄开枪了。愿意走的,走吧,放心地走吧,往哪里走都行。
马直说,不,我们不走……
李副军长又向马直笑笑,打断他说,好,你不走,那你就跟着我,可是你不能阻拦弟兄们。
马直的脑袋垂下来,又仰起,看着他的队伍说,你们说说,有愿意走的吗?
队伍安静得就像一片树林,似乎有一阵风吹来,传来簌簌的落叶声,风声越来越大,树干开始摇晃。终于,一个哭声传来,长官,谢谢长官恩典,俺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残疾媳妇,俺,俺……走了。
马直看清了,是他手下的班长朱三。朱三泣不成声,突然跪在地上,给李副军长磕了两个头,起身将枪放在地上,转身走了。起先的几步很慢,一步一回头,像是告别,又像是防备身后的子弹。
曹强说,长官,不能开这个头儿,这个头儿一开,咱们身边就没有人了。
曹强说着,掏出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瞄准朱三的背影。正要抠动扳机,李副军长喝了一声,住手!
曹强手中的枪垂了下来。
李副军长微笑地看着大家说,还有没有想离开的?
没有回答。马直说,报告长官,没有了。
李副军长说,那好,不着急,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走吧。
五
姚家疃不大不小,五十多户人家,不见那一个营国军的踪影,也很少见到老百姓。
恒丰战役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一带别说粮食,就是地里的青苗都被啃光了。老百姓全都跑出了包围圈,到解放军阵地帮助挖工事,不仅有饭吃,还不用担心被抢。
前些年抗战,国共之间虽然也有摩擦,但还是一致对外。抗战胜利了,本来可以重建家园,怎么又反目成仇了呢?解放军的传单说,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道理,连傻子都明白,难道蒋委员长不明白?下层官兵也听说,国共谈判了,可是这边谈判,那边蒋委员长调兵遣将。好,这下好了,不到两年,解放军越战越勇,从东北西北打到淮海平津,又挥师南下,渡江之后,来个千里追击,秋风扫落叶一般。
马直记得,就在三个月前,廖辉部队还有三个师和四个军辖旅的建制,自从江防崩溃之后,一路狼奔豕突,跑过安徽,跑过湖北,跑到湖南境内,上峰一道命令下来,不跑了,就地阻击解放军。廖峰部队在恒阳、丰水一带展开,立足未稳,就被共军一个师咬上了,三天过后,追上来九个师,七万多人,把国军围得水泄不通。
或许李副军长早就看清了结果,所以在作战的时候,他基本上是一个看客,再也没有抗战时期那股血性了,再也不见血战沧浪关的风采了。在整个恒丰战役过程中,都是廖峰军长指挥。指挥所里有一张躺椅,更多的时候,李副军长在那上面睡觉。
跟在李副军长的身后,马直有很多想法,他想到了李副军长的过去,也想到了李副军长的将来。
跑,还是不跑?在进入姚家疃之后,这个一直悬浮在脑海的问题又出现了,并且越来越强烈。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盯着李副军长的背影,掂量这个人的体重,盘算他的价码——如果把他挟持到解放军队伍,该值多少黄金。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举目望去,队伍已经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曹强招呼几个士兵,正在生火造饭。
马直的队伍不用造饭,把豆饼掰开,从草渣里挑出豆渣,就着凉水就是一顿饭。生火是为了给李副军长和曹强造饭,曹强从马弁那里要来口袋,一粒一粒往外倒大米,倒了有一斤多,又把口袋扎上。
李副军长在一边看见,吩咐曹强,把口袋里的大米倒出来一半,加上豆渣,熬一锅稀饭,大家一起吃。
曹强有点儿不情愿,但是不好违拗李副军长,只好又倒了一点儿米出来。
稀饭熬好之后,李副军长说,一人一碗。你们挑剩下的,是我的。
李副军长这么一说,曹强就很为难,分稀饭的时候反复斟酌,稀稠、多少,一点儿不敢马虎。
然后就端碗。马直先端,挑了一碗黑多白少的。马直开了这个头儿,手下的兵就自觉效仿,姚山竹挑了一个豁口碗。挑到最后,剩下的那碗,白多黑少——大米多豆渣少。曹强把它端到李副军长面前,李副军长哈哈一笑说,啊哈,本军要是早一点儿形成这个风气,何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副军长说着,端起碗,走到姚山竹的面前,把姚山竹的豁口碗换到自己的手里,拍拍姚山竹的脑袋说,你还小,路还长,多喝汤,少想娘。
姚山竹怔怔地看着李副军长,眼窝一热,眼泪哗哗地掉进碗里。
这一幕马直看在眼里,突然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自己跟自己说,这么好的长官……
六
离开姚家疃之后,并没有走多少路,因为不知道往哪里走。天快黑了,看见半山有一座庙,曹强决定不走了,到庙里睡一觉再说。
庙是破庙,好在后院有口井,还有两间可以住人的房子。曹强把李副军长安排到东侧最好的那间房子,布置好警戒,大家又嚼了两把豆渣,就宿营了。
马直不敢入睡,带着张东山房前屋后巡逻,察看通向半山的路线。张东山跟在马直屁股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你说李副军长这么大个官,怎么就没有个主见呢?
马直吃了一惊,怎么啦?
张东山说,共军的传单说得清清楚楚,凡是抗战有功的,一律宽大处理,特别是李副军长,共军聘他为高参,他干吗这么死心塌地当国民党?我跟你讲,李副军长同共产党有交情。
马直说,交情,谁跟共产党没有交情?前些年大家一起打鬼子,五灵战斗中,八路军的连长还送给我一支自来水笔呢。
张东山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是排长,我也是排长,就因为那个八路军的连长送了你一支自来水笔,后来你有了文化,当了连长。
马直说,扯淡,我当连长是因为我打仗比你卖命。
张东山说,狗屁,你当连长是因为你是楚副参谋长的勤务兵……好好干吧连座,如果这次行动之后你还活着,没准儿能娶上楚晨。知道吗?楚晨的爹在军委会,比楚副参谋长的官还大。
马直心里一热,又一凉,拉下脸说,别说没用的,哎,你说,李副军长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奇怪啊。黄虎岭战斗之后,好多大官的夫人都来了,可是李副军长还是寡汉一条。
张东山说,女人嘛,李副军长的心里应该有人……啊,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你知道为什么廖军长要让李副军长去送死吗?
马直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你这是什么话?
张东山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说,你记得吗?五灵战斗中,李副军长中了一弹,弹头卡在左胸肋骨上,离心脏很近,咱们的医生不敢做手术,听说太行山八路军有个外国大夫,就送到八路军的医院里。送到的时候,那个外国医生已经死了,是一个八路军的女大夫给李副军长做的手术,可是……
说到这里,张东山停住了。马直说,这个我知道,那个女大夫是外国医生的学生。
张东山没接茬,做了个手势,然后低下嗓门说,你听,好像有动静。
马直心里一紧,不说话了,侧耳细听,听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动静啊,就是树叶的响声。你别疑神疑鬼。
张东山说,这几天我总觉得我们身后,还有身边,有一支队伍在跟着,不远不近地跟着。是不是共军在尾随我们啊?
马直哼了一声,你觉得有人尾随,我也觉得,可是他在暗处,我在明处,他装糊涂,我也装糊涂。
张东山说,啊,你知道有人尾随?
马直说,我不知道有人尾随,也不知道没有人尾随,反正,我的任务是护送李副军长去三十里铺,别人不开枪,我也不开枪。
张东山说,狗屁,李副军长死脑筋,我们不能当冤死鬼,他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马直说,你让李副军长怎么做?
张东山说,明明知道这件事情不靠谱,他还一意孤行,拉着我们,几十条生命啊。就算他不打算投共,也应该把话挑明,直接把队伍解散,大家各奔前程。他说过啊,任何时候,随时随地,这就是暗示。可他不明说,大家还是不敢。
马直眨着眼睛,他也觉得张东山的话有点儿在理,把握不足地说,也许……李副军长有他的打算,也许还不到时候。
张东山说,那要到什么时候呢?姚家疃的部队不见踪影,一七九师杳无音信,这块地盘早就在共军视野之内,没准儿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布下了天罗地网。
马直想了想,什么也没说,突然耳朵竖了起来,对张东山说,听,好像真有动静。
张东山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地皮上听了一会儿,有跑步的声音……张东山一声惊呼,不好!有人上山了。
马直说,赶紧占领制高点,保护李副军长。跟弟兄们说,不要乱打啊,搞清楚是谁。
两个人向破庙飞奔而去,果然就听到山下有杂乱的奔跑声。
马直从山坡东边跑到西边,把曹强推醒,告诉他有情况,曹强一骨碌跳起来问,是哪家的队伍?
马直说,哪家的队伍都是危险,赶紧请李副军长离开破屋,转移到树林里。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枪响,接着枪声大作,是张东山组织的外围警戒同来路不明的队伍交上火了。
马直大喊,你们是哪部分的?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枪弹。马直连忙卧倒,向庙舍匍匐前进。快到门前时,只见火光一闪,庙舍一侧起火了,接着就听有人大喊,找粮食,弄到粮食就走!
房子外面已经烈焰腾空,火焰像飞舞的银蛇,吞噬着李副军长宿营的厢房。
马直往地上一趴,抱着枪滚到庙舍门前,一脚将门踹开,高喊一声,长官,有情况,快转移!
讲完这句话,马直愣住了。李副军长刚刚穿上军装,扣风纪扣的手上下摸索,他的勤务兵正蹲在地上擦皮靴。
马直大声嚷嚷,长官,火烧眉毛了,还擦什么皮靴啊,赶紧走!
说完,冲上去将李副军长架起来,不料李副军长伸出胳膊,胳膊肘一拐,将他推了个趔趄。李副军长说,什么情况?镇定!
马直说,房子起火了,长官先转移到林子里,我来搞清楚是哪一部分的。
这时候听到山下有人大喊,一营封住左翼,二营正面突击,弄到粮食就撤。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很好,是自己的部队,我去见他们。
马直急得跳脚,长官,黑灯瞎火的,子弹不长眼睛啊。再说,哪里还有什么自己的部队,全都是土匪啊。
李副军长甩开马直,弯腰穿上皮靴,又摸摸风纪扣,昂首挺胸走出门,站在走廊大声问,哪部分的?
没有人回答,枪声在继续。马直一个箭步挡在李副军长的前面大吼,哪部分的,李副军长……李秉章副军长在此,请不要打枪!
枪声这才稀疏下来。李副军长朝马直挥挥手,又一步一步往前走。马直绕到他前面,一直走出断墙外面,下了山路,山坡上才钻出一个人来,仰头看着上面。
李副军长说,我是李秉章,让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
山下那人说,真是李副军长吗?
李副军长说,提上马灯,靠过来。
那人身后又出现一个人,一道手电筒光射过来,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真的是李副军长!长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副军长说,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六团参谋长康恒,长官……康恒喊了这一声,又对身后大声命令道,停止射击,赶快扑火,保护长官!
果然是自己的部队,而且还有明白事理的指挥官,曹强和马直这才放下心来。
康恒的队伍号称两个营,其实只有三十多人,子弹倒是不少,粮食一粒没有。马直观察了一下,这些人蓬头垢面,就像饿狼,一个个盯着警卫连的干粮袋。
回到庙舍,康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李副军长报告部队被打散十多天的经历,不停地嘟囔,这下好了,见到长官就像见到了娘。
李副军长说,我奉命寻找一七九师,使命还没有完成,你们愿意同行吗?
康恒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说,李副军长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我们同长官生死与共。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好,很好,不过,不勉强。
康恒挺起胸膛说,长官放心,弟兄们都是九死一生,英勇善战,有长官这样的抗战名将指挥,我们一定能够重见天日。
李副军长说,好,很好。
七
消停下来之后,李副军长让曹强把大米倒出来一部分,加上豆渣,熬了一锅稀饭,让康恒的队伍填填肚子。曹强让康恒安排外围警戒,康恒说,我的队伍又饿又累,担任外围警戒恐怕疏漏,我们还是在内圈保卫长官吧。
曹强向李副军长报告说,康恒这支部队靠不住,他要求担任内卫,会不会图谋不轨?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很好,就让他们担任内卫吧。
安排好了警戒,曹强给马直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个角落吸烟。曹强说,我看康恒靠不住,贼眉鼠眼的,他主动提出来担任内卫,会不会出事?
马直说,我也觉得蹊跷,他的兵老是盯着我们的干粮袋……这样,我让张东山带一个班归你指挥,寸步不离守在长官的门口,我亲自巡查外围警戒,一旦发现异常,首先干掉康恒。
前两个小时,马直一刻也没有放松,一遍一遍地巡查各个警戒点,还不时回到庙舍,察看李副军长门前的警卫和门后的潜伏哨,向张东山询问康恒的动向。张东山说,睡着了,都在院子里抱团睡觉。
马直总算踏实下来,靠着三号潜伏哨位边上的一棵树,迷瞪了一会儿,还做了个小梦,梦见在解放军的阵地上,楚晨端着一碗萝卜炖肉,笑盈盈地送到他面前,他还没有吃到嘴,就听一声呼喊,康恒跑了,还把李副军长的口粮偷走了!
睁开眼睛,见是曹强。马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揉揉眼睛问,康恒跑了?不会吧,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啊,也没有火拼……
曹强没有说话,目光有些呆滞。看看曹强血红的眼睛,马直明白了,这是真的。他不明白的是,康恒和他三十多人的队伍,何以在明岗暗哨的眼皮底下,不仅不翼而飞,还偷走了粮食。
两个人气急败坏地回到庙舍,听听里面的动静,李副军长的声音传出来,是曹副官和马连长吧,进来。
进门之后才发现,李副军长并没有睡觉,他的手里举着一只烟斗。李副军长举着空烟斗,让曹强和马直靠近,把手上的一块破布交给曹强,让曹强念给马直听:长官,请原谅我等不辞而别,头夜见到您,我等欢欣鼓舞,以为从此见到了娘,没想到您还要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长官,恕我直言,如果能够找到一七九师,那就是见到鬼了。一七九师在恒丰战役开始第九天,就变成鬼了,人间没有它,天上没有它,您……您居然还要带领我们去找一七九师,我们商量了,不跟您去送死。长官,冒犯了,没办法,咱们各走各的吧。
信是写在一块红布上的,马直想起来了,庙里有个泥菩萨,菩萨的身上就挂着这块半新不旧的红布,应该是山下的善男信女进贡的……马直一拍脑门说,我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离开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李副军长笑笑说,不必追了,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
曹强问马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离开的?
马直说,正殿观音座下,很可能是空的,山洞通向下山的路。
曹强说,你怎么早不说?
马直说,我刚想起来,我们老家的庙也常常当作避匪的藏身之地,不信你跟我去看。
果然,搬开观音泥塑,下面是个洞口。钻进去曲里拐弯走了一百多步,看见一道亮光,推开上面的石头,几步就到了下山的路。
曹强说,原来是这样,这股土匪熟门熟路啊,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集合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走的。
回去清点物资,仅有的两袋大米不见了,好在黄豆饼还在。马直让张东山把队伍集合起来,张东山哭丧着脸说,包括李副军长和曹副官在内,只剩下十二个人了。
马直一惊,人呢?
张东山说,跑了,还带走两块豆饼。
马直问,是跟康恒跑了,还是自己跑了?
张东山说,这个不知道,反正是跑了。
马直想了想问,姚山竹跑了没有?
张东山说,这孩子倒是实诚,没有跑。
马直说,那就好,只要有一个人,我们就不能离开李副军长。
张东山说,这是废话。连座我跟你讲,照这样下去,还会有人跑,咱们得早做打算,不能跟着李副军长一条道走到黑。
马直瞪着眼睛问,你什么意思?
张东山说,秃子头上爬虱子,明摆着的。李副军长的口粮已经没有了,连豆饼也只剩下不到五块,就算不遇上共军,饿也饿死了。
马直说,奇怪啊,枪炮声都听不见了,共军也不来打扫战场。莫非他们发现我们了,故意看我们的笑话?
张东山说,不是看笑话,是等李副军长自己投诚。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