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男,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潜》《夜巡》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人民文学》等文学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北京的城市人生。
编者说
羯玲是个人名,新来的女副总,一上任就想扳倒对手,没想到自己不断被扳倒,人格不断下降,直至颜面尽失。禹风式职场斗争小说从头斗到尾,最终孰胜孰负?
羯玲
文/禹风
她已走投无路我们暂且有所倚恃……
一
是日春风拂面,我来见羯玲。
我没听过她这姓,有点好奇。莉莉告诉我,羯玲是台南人。
没来由地幻思可能成为我上司的女士不太得体,但“匈奴”这两个字还是浮现出来,充满矛盾的意趣。
我们三人约在徐家汇无极广场底楼咖啡街,莉莉居间介绍。我眼前这位羯玲比我年纪大些,短发,单眼皮,塌鼻子,肩很宽,有种不时尚的强劲身材,实在说,就是农妇那种强劲,那种田野塑造的身体比例。羯玲皮肤挺白的,是城市里普遍的肤色。她不高,应该才一米六十几。
她对我伸出手:“我是羯玲,你就叫我羯玲。”
我小心翼翼握她手,她手冰凉,不过不潮湿:“麦克,中文名刘岗。”
这是一次正经就业面试,说不清是不是我期待的,但一旦成功,我就满血复活,把前一个雇主留给我的困局打破。
莉莉先告辞,羯玲带我走进她选的非主流咖啡馆。拣了靠窗座位,而我面对她坐下。
小圆咖啡桌不大,所以我俩之间物理距离变得很小,我减弱了我的呼吸。还好,羯玲身上没什么强烈气味。
我对周围人的体味非常敏感。我不能和体味难闻的人相处,无论男女。这归罪于我的强嗅觉。
“你喝什么?”羯玲拿起她那份酒水单,我立马回复:“依云水。”
她仿佛作不了自己决定,迟疑地反复看单;我趁机进一步打量打量她。
羯玲并非纯粹圆脸,她两颊后侧呈现隐约的骨形,我疑她性格柔中带刚。她眉毛没文过,却给人文过的感觉。无论脸容身材还是肤质肤色,看不出她年近半百;她的面相,一看就没家庭生活的痕迹(莉莉告诉我羯玲未婚),没那种所谓无限忍耐落下的淡淡印痕。
羯玲抬起脸,困惑地看了我一下,想必她发现我始终在打量她。我出于礼貌报以微笑;她的眼色,是她此刻最露棱角的东西。
她最后选择一杯普通红酒。我的依云水是冰镇的,倒在玻璃杯里,与她的酒一起送来。
“那么,你是能帮上我忙的人啰?”羯玲抿一口,薄薄嘴唇被酒液衬得发灰,疑问似乎发自她内心,“除了你履历,莉莉还给我讲过你从前做她同事的一些故事。”
“是啊,”我笑了笑,我察觉羯玲这人有一个破绽,这破绽让我登时往深里寻思,“如果您决定聘用我,我倒是第二次踏进这公司呢。当然,上一回和莉莉共事的时间并不长。”
“所以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公司?我才到不久,光莉莉一个人帮衬我,不够。”羯玲又开始喝她那杯酒,这就是她的破绽。
谁会在面试一个下属候选人时喝酒呢?尤其她算公司高层,一位女副总裁。
我点点头,羞耻感掠过心头:这面试岂不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常规?羯玲和我并没交换任何职业化信息,我们(包括走开的莉莉)仿佛在缔结一种联盟。
我五六年前短暂在这公司干过,也在羯玲这部门,没多久我跳龙门了,到更大、更有名的公司干更高职位。不过我那次短短的阅历已足以了解暗地里的联盟在这家公司象征什么。
羯玲有点脸红,可能喝了酒的缘故,不过我觉得她脸上红晕带紫气。她盯着我眼睛问:“你会和莉莉一起帮我?”
“当然,毫无疑问。”我立马回答。
以下属身份论,难道有其他回答?
此时此刻,我需要这份工作。这职位符合我目前几乎所有需求。
羯玲迷信我的背景,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动了动,像脱下大衣那样摆脱了陌生人之间自卫且不安的心理,她一口喝干杯中酒,对我吐出一股轻微酒气:“莉莉把你说得很能干。我们现在捉襟见肘的地方,有了你,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往后微仰,看着我未来的女上司,她让我莫名其妙想起在奥地利某山地动物园见过的河狸。河狸拥有华贵闪亮的毛皮,在水塘里忙来忙去,嘴里叼着鲜鱼。
羯玲身上罩层岚气,令她与众不同。
我琢磨她那岚气究竟是什么物质,她微叹一声,回脸看我:“我才来上海一个月,尽待在办公室里了;公寓也租写字楼附近的。除了徐家汇,我哪里还都没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层岚气是她的迷茫:“你从前来过大陆几次?”
“我从台湾去美国游学,后来在新加坡、韩国和日本工作,还第一次来大陆。”羯玲表情忽像个小女生,投降式地报告我:她包包里除了口红其实空空如也。
我即刻有了种卫护同事(而非上司)的豪情,我对她庄重地笑笑:“明白了,我会逢山开路,保驾护航。”
二
我历来的职分,在跨国公司中国总部里不算高也不算低,大致叫总监,总裁的总,太监的监。从字面看,这位子接近核心,处宫墙之内。不过,担任这职分要时刻意识到自己未经去势手术,不可能得到核心人物充分信任,必须谨言慎行,不能骚。
羯玲作为副总裁,她又如何呢?
等羯玲提出想聘用我之后,还会有两轮面试。一轮见公司人事副总裁;最后一轮,要么见总裁本人,要么见行政副总裁。
好在我上回离开这公司时公司曾挽留我。想起那位人事副总裁女士,我心里泛起友好涟漪,她的香港口音很亲切。总裁大人蒙哥马利田是这公司的王,他当时对我跳槽表示遗憾并试图安排我连升三级以作挽留。我记得自己表白说想出去自我锤炼,等有所长进,再回来效力。行政副总裁则是个温和的矮子,是从底层一级级做上来的,他也给我柔和印象。
人事副总裁女士随即通知我面试,也约在无极广场某咖啡馆。
想必她心里对我也有友好涟漪?她从一张桌子后满面笑容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了我。我俩从前其实并没太多接触,这恐怕就归功于外企常说的人和人之间的“化学”:有人天生厌你,就有人天生喜你。
她的面试竟也不像面试,像大姐对久别重逢、近乡情怯的年轻老弟报以热情欢迎并赠之忠言。她给我的特别赠言是: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时间是一个骗局。
“你回来,OK。但仔细睁大你眼睛,看清时间与时间之间的沟渠。”
总裁大人,如我意料中那般骄傲,他不安排他自己面试我。我也从未相信他会纡尊降贵。
坐在大办公桌后像个侏儒的行政副总裁抬头看我,笑笑,一脸疲惫,满额头抖动深皱纹:“哟,比从前显得成熟些了么!”
我很快拿到了聘任协议。
怎么说呢?看数字,这是我凭朝九晚五挣到最多钱的一次。
看来,公司愿意承认我去而复返的价值;而羯玲必定强调过了我对于她的重要性。
我明白面前所有舞蹈着的线索都系在同一个钉子上:羯玲到底要我做什么?
一旦我成为公司一员,她必将对我和盘托出。
我懂得如此之快的入职步骤表明羯玲急着要我就位。我有“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老派气质,等最靠近的周末一过,我背上空电脑包,就去写字楼报到了。
羯玲在,她见我进门,圆脸生花,好阵喜色:“你来了?中午我请你吃饭。”
部门办公区起一阵小小骚动,那些还没挪窝的老相识们对我挤眉弄眼,有人欢喜有人忧。
我目光找到莉莉,像从前那样走去坐在她边上。这公司喜欢搞水土不服的“扁平化”管理,唯总裁副总裁才配给独立办公室,其他级别全大杂烩地坐大敞间。总监级别可坐背对窗户的那排,没眼睛从后方监视我们;而各级经理坐总监前方,以此类推,最前排者菜鸟。
莉莉高兴得像手里股票探底反弹拉长红,亲热地瞅我,笑不动。如果羯玲不请我吃午饭,我午饭自有着落。
我没干别的啥,仅通知IT部门给我送新电脑来。我挨个去和老相识们打招呼。曾经关系好的,拍一拍肩,来日方长;过去彼此看不惯的,亲切地多聊会儿。倒不是虚伪,有时候事易时迁,利益链条随时间变了,你得尽量给人好脸,让人家立地成佛,对自己也就是大好事。
没几个回合就到了午餐时间,羯玲兴冲冲提着手袋出来,还特意围条装饰性的三角围巾,对我招手:“麦克,走。”
我站起身,听见莉莉调戏我:“嘿,应召呢?那咱俩明天吧。”
羯玲和我在新元素餐厅抢到一个两人位,靠墙角,说话倒私密,方便谈论公司内情,不担心人多耳杂。
羯玲今天点菜爽快利索。她先问我要什么,我看出她自掏腰包,就只要一份厨师色拉和一杯橙汁。她点点头,告诉服务生她要同样东西。
我们端着橙汁互相打量。上次算打量陌生人,今天我打量新上司,她打量新下属。
我琢磨她到底在魔都地盘上碰到啥难处要我帮忙;她琢磨我什么呢?也许她正观察我是否机灵能干。我一进餐馆就眼明手快抢到空座,是不是足证宝刀未老?
“我们部门现有几个总监和高级经理你搞明白了没?”羯玲问我。
我算了算:“六个吧?”
“嗯。”羯玲拧紧眉毛,“你是第一个我招聘的总监,其他都不是我招的,莉莉么,她还算实在。”
我有点明白了,这逻辑和我对局面的理解相符。
“羯玲,中国人老话里有‘嫡系部队’四个字。我是你聘的,当然算你嫡系。”我明确效忠,“莉莉你已经信任了,我觉得汤姆邓也没问题的。过去,我、莉莉和汤姆合作愉快,观念一致。”
羯玲无笑容地点点头:“这我明白,不用说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关于崔西张和克莱尔潘。”
崔西张?
克莱尔潘?
羯玲,你想搞哪样?
我心里一惊,等她把话往下讲。
三
“你是我招聘的第一人。你要知道,我单枪匹马,到这个大得叫我头晕的城市来。你不晓得我感受,像只小蚂蚁跌在旋转奶酪桶里。”羯玲不像开玩笑,她嗓音沙哑深厚,显明的疲倦慢了她语速,“说实在的,莉莉并没帮上我什么,也许倒是我有帮到她。我不了解大陆人,真的,她们都很奇怪呐。”
我眼前的女上司倏然消失。
一个到异乡讨生活的台湾女士忘了我也是“大陆人”,开始对我倾吐积累太久无处释放的内热。
羯玲转动玻璃杯,看橙汁在杯里波动:“你从前的上司,那个老太太,还记得?是啊,她赖在办公室里,用尽她策略和力气想赶我走,虽说她已正式接到解雇通知书。
“这在美国、日本、新加坡或韩国都不可能发生的呀。麦克,她占据本该移交给我的办公室整整两个月,把解雇通知书锁在抽屉里两个月,阻止下属向我汇报工作也长达两个月……”
羯玲两只单眼皮眼睛慢慢在举起的橙色玻璃杯边变圆,她瞳孔放大,茫然看着我,眼里湿润晶莹,脸色紫出闷红。
她猛从我脸上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没人阻止她。我向人事部求助,人事部打开一个发霉的空房间让我进去坐,对发疯的老太太却放任不管。”
“她到底不是走了么!”我试图安慰羯玲。
我回想前上司模样,想象那老太太最终把办公桌里的东西捧出来分发给大伙作纪念。她离开写字楼,这年纪,不会再有人雇她,她将直接步入所谓“晚年”,我确信那才是她真正恐惧的东西。
“也许她抵抗的不是你,羯玲。”我脱口而出。
羯玲没听我说,她沉浸在某种深度思虑里。她快速翻动手机里邮箱,寻找无数邮件中的一些,像个力气薄弱的人试图翻遍垃圾山,发掘出被害者尸身。
“我想让你看看她发给我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劝告。”羯玲终于放弃了努力,倦意涌上眉梢,她颓然搁开手机,呆看着我。
“那么,崔西张和克莱尔潘?”我提醒她,我感知那便是她请我吃午饭的正题。我必须向羯玲显示:我有能力猜到她的焦点。
“嗯。”羯玲猛推开刚送上的色拉,“你可以先吃饭,吃完饭我们细谈。不过,我告诉你,得想办法尽快让崔西和克莱尔从我的部门滚蛋!”
我喜欢新元素餐厅色拉里的芝麻菜,我喜欢这股苦中带涩的植物气息。我并没接羯玲的话,尽管我对崔西和克莱尔将遭羯玲清除这可能性感到振奋。
这两位是这部门学历最低的管理人员。崔西身为总监,目前我和她层级相同,在羯玲手下级别最高;克莱尔是高级经理。
崔西勉强在四线城市本科毕业,克莱尔简直没读过大学。
不过,她俩都是所谓“人精”,搞人水平与学历高低成反比,我们这些学院派全不是她们对手。我上次辞职虽和这两位没直接关系,但我闻到崔西和克莱尔的气味就反胃。
羯玲不像在试探我,她露出了太强烈的厌恶表情。看来,提起崔西和克莱尔甚至令她忘记了吃的是什么食物。此刻,她看了一眼刀叉下的绿叶,显得特别沮丧。
“你见多识广,你圈里有没有能取代崔西或克莱尔的候选人?我知道公司能给高薪,所以我有实力雇能人的。”羯玲放下刀叉,那色拉才吃一半就不要了,她声调变得稍稍平和,像同我解析一个方案的科学性。
我大口大口把新鲜菜叶塞进口腔,抢着在和上司作严肃讨论前吃完我的份额,芝麻菜尤其浪费不得,苦得我喉头清爽。我噎了几噎,喝掉橙汁,喉结上下滚动,终于回答羯玲:“圈子里能人当然有,但能人都在位子上,也都很谨慎,轻易不跳槽。”
羯玲不容分说:“你可以先介绍我认识他们。等崔西和克莱尔一走,我就向人事部提议新人选。”
“羯玲,我想声明:这不是我职分内的事,我只想干好自己分内;对部门人事,请允许我保持距离。”我知道这声明晚了些,但再不声明,就不像样了。
新上司脸上刚有些消退的红晕立马又浓重,她始终处在上火的状态呀,这真让我感到抱歉。
我补充说:“有一点我可以说明。从前我和崔西克莱尔共事时间不长,克莱尔我尤其不了解,但我知道崔西和老太太关系非同一般,老太太处处护着她。我对崔西的学历和能力都很怀疑。”
羯玲点点头,笑了一声:“她有什么学历?能力嘛,更一般。”
“但是,我不想一进部门就卷入人事冲突,”我苦笑,“尤其我认为你对崔西的判断准确无误。”
羯玲无言地听着我说,脸部没表情。
“如果崔西她们离开这团队,我乐观其成。我不会为她们感到遗憾的,我可以在她们离开后向您推荐替代人选。”
羯玲轻微点头,她不太理解大陆人,也许她也并不确知我的态度。说实在的,我还不太体悟她对我的期望,我还没找到同她相处的分寸感。
她终于一甩头发,丢开了崔西和克莱尔话题。她想起了我是干什么专业的:“麦克,准备好随我去北京,去拜访司长。”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