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张柠:​寒风呼啸的午后

作者:林翠华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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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27841篇,  月稿:0

  张柠,作家,学者,著有长篇三部曲《江东梦》《春山谣》《三城记》,长篇小说《玄鸟传》,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感伤故事集》等;著有学术著作《故事的过去与未来》《土地的黄昏》《再造文学巴别塔》《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文学与快乐》等。

  寒风呼啸的午后

  张柠

  一

  寒风呼啸的午后,道路两旁高大的白杨和国槐,在风中呜呜作响,黑色干枯树枝衬着灰色天幕底子,像挂在半空中的木刻。魏备坐在北护城河边的木条长凳上发呆,耳朵在风中呜呜作响,耳蜗深处间歇性地隐隐作痛。

  河湾低洼处,专门为戏水者建了一个像小码头的木板平台。十几个穿着游泳衣、耷拉着肚腩的老人,身子冻得像红虾米,在寒风中又是甩胳膊又是伸腿儿,显得异常活跃。头戴红蓝双色游泳帽的老太婆,正冲身边的干瘪老头儿在比画,老头儿也冲老太婆比画,像是在争执。老头儿突然转过身,往冰冷的河水里猛地一栽,砸起一圈浪花。老太婆冲浪花手一挥,顺便使劲踢一脚在她膝下转悠的金毛犬,疼得金毛“呜”的一声躲开。老太婆接着开始下水前热身,她绷着弓步,脸朝魏备这边,昂首挺胸,胳膊伸直做扩胸运动。魏备觉得老太婆的长相有点像温河。嗯,没错,等温河老了,应该就长成这个样子。

  魏备挪动了一下麻木的屁股,转过身去,面对着西直门立交桥。远处矗立着三个长相滑稽的地标性建筑,北京人称“仨大鞋拔子”。北座塔顶上的电子屏幕,正在播放保护大象的公益广告,发福的中年男明星,用力撑开耷拉的眼皮儿,使劲地让眼珠放出光芒,用地道的北京话吆喝着花钱讲究,不买罪受;远离象牙,远离禁区公益广告后面跟着是一家地方银行的广告:豪华客厅,年轻夫妇坐在沙发上聊天,妻子正为把钱存在什么银行更划算而发愁。精明的丈夫说——“嗨,存到北海银行呗,利息高又安全,上门服务身心暖。”两个广告车轱辘似的轮番播放:花钱存钱、存钱花钱。魏备听着心烦,他想象自己腾空而起,飞到“鞋拔子”的高墙上,摘下电子屏幕,扔在地上,再踩一脚。

  阳光被凛冽的寒风包裹着,有气无力的样子。风从北向南掠过弯曲的河道,砸在魏备粗糙的脸上。魏备打了个寒颤,脑子闪过回家的念头,身子却在原地没有动弹。魏备是出门躲老婆的。但他没有去那些专门为躲老婆开设的场所:修脚店、按摩房、小酒吧、麻将馆、牌室茶社、地下会所,而是独自在冰冷的护城河边生闷气,呆坐在那里自我折磨。三十岁的男人,看上去挺爷们儿的,其实灵魂里藏着一个少年,羞涩而偏执。可以想象,等到再老练一些,四十岁、四十五岁、五十岁,他们可能不再羞涩,而变得油腻、滑稽、厚脸皮。他们会藏起自己的偏执,嬉笑着打哈哈,遇到矛盾知道躲闪。他们不再自我折磨,学会困境中找乐子,直接消失在那些躲老婆的场所,结交酒友知音,尽管不是扛枪渡江的生死之交,也是尽力保密的攻守同盟。

  魏备还僵持在寒气和赌气中。他移动了一下麻木的身子,重新面对护城河拐弯处的木板平台。仨老头儿并排站在河边的麻石台阶上,齐声吼叫了一嗓子,接着同时倒栽进冰冷的河水。金毛犬也兴奋得不能自已,紧随其后跃入水中。河岸上的老头儿老太太,热烈鼓掌,齐声吆喝:好!魏备心里一颤。认识温河,也是因一阵掌声和吆喝。

  二

  魏备午觉醒来,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什么也不想干。打开电脑,又看了一遍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哈维尔·巴登出演冷血杀手安东,没有废话,沉默是金,嘣的一声,立马击毙。如果蘑菇头冷血杀手安东,被杂货铺老板或者加油站员工哀求的眼神软化而不出手,那就不是这部电影的风格。人的命运,像钱币的两面,成败生死就在一掷间。观影效果的确很爽,看完之后,爽感也随即消失,接着是加倍的空虚。日本奇才导演三隅研次的冷血刀手故事《带子雄狼》,也是百看不厌的猛片,魏备准备再看一遍打发时间。主角拜一刀,胖乎乎的脸,长得有点像自己的导师邹星衍教授。拜一刀剑眉倒竖,一手推着婴儿车,里面坐着儿子大五郎,一手握着短剑,后背还有一把长剑。只见他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不动声色,所向披靡。音乐响起,画面上出现“子连れ狼”字样,魏备有点激动。偏偏在这个时候。魏备的牙齿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是右下颚最里面松动摇晃的那一颗。等不及到北大医院那个人头攒动的地方去排队挂号候诊,魏备捂着脸,直奔小西天牌楼附近的一家私营牙科诊所。

  接待魏备的牙医绍兴口音,把“人”说成“神”。吴侬软语,女子说好听,男人说有点怪。牙医是个话痨,开口就没完没了。牙医说:右下槽神经发炎,是智齿在作怪,拔掉就好了,智齿这种东西,其实什么用处都没有,跟阑尾一样,还装模作样地长在那里,好像很重要似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拔掉它,顺便杀死神经,斩草除根!

  牙医在骂智齿,同时手腕一抖,做了个拔牙的动作,上下牙齿之间还传出硬物相互摩擦的吱吱声。魏备右脸肌肉吓得一抖,牙根由酸胀而刺痛。魏备问:现在就拔吗?

  牙医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拔?舍不得是吧?这我理解,跟随你几十年的东西,突然就没了,是有点舍不得。不过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它,它是后来的意外收获,失去也不可惜。如果智齿像股票一样会涨价,那你就留着。如果它总是跌价,比如发炎脓肿,你还留着它,不拔掉,不抛出,那就会疼死你的。最近的股市简直是一塌糊涂,你看看,你看看,这股市哪里是股啊!简直是个屁!跌得我背脊发凉,跌得我没有心思拔牙。

  魏备连忙打断牙医的话,试探着说:正规医院要吃一个礼拜药,等消肿后才拔啊。

  牙医瞪了魏备一眼,收起手机上有股市行情变化曲线图的页面,严厉地说:过一个礼拜再拔?你想疼死啊?股市下跌,就是货币炎症,就是市场牙疼,每一跌都痛得钻心,我们这些散股谁受得了啊!再说了,不管医院正规还是不正规,关键是你遇到什么人,遇到差劲的医生,不肿也会给你弄肿来;遇到我这样的,你就知足了吧,肿了也跟没有肿一样。不怕告诉你,我这台带红外消肿设备的牙科治疗椅,直接从德国搬回来的,不管你的牙龈肿成什么样子,我给你用红外线紫外线那么一照,立马就可以拔。

  牙医说着,手腕一抖,又是一个拔牙的动作。

  魏备的右脸肌肉又一抖,牙根由酸胀而刺痛。

  牙神经的剧烈疼痛,把魏备催上了牙科治疗椅。躺下、闭眼、屏息、静候挨刀。只听见升降椅、伸缩杆、喷水头、打磨钻,吱吱吱吱地响着。魏备感到牙根一阵冰凉,接着是整个右脸失去了知觉,空气和世界都麻木不仁,只有钳子碰撞牙齿发出的咯咯声。没过多久,牙科治疗椅就吱吱吱地竖起来。

  牙医说:好了。其实牙根早就脱离牙床,只剩一根筋儿,早知道这样,就用不着打那一针麻药;智齿就是矫情,假模假式藕断丝连的样子,现在不必担忧,已经斩草除根。

  牙医嘴巴狠毒,心不算狠毒,只收魏备300块,还赠送一瓶自制漱口水。牙医将蘸了消毒镇痛药液的棉球塞进魏备嘴里,让他咬定不放松。魏备咬紧牙关,走出牙科诊所,清风拂面,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槐花苦涩的滋味。尽管右脸麻木不仁,浑身却自在轻松。魏备不想立即回到牌楼附近的出租屋。他想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散散心,看看风景。他向西朝北护城河边的绿化带走去。

  初夏的夕阳斜照着脸部,有些热辣刺眼。前方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循声望去,广场上的人围成一个圆圈。魏备熟悉的曲调,马思聪《绥远组曲》中第二乐章《思乡曲》,柔软深情的曲调融化了冷硬的情绪。魏备想起故乡包头的民歌《城墙上的跑马》:“城墙上的跑马掉不回(那个)头/思想起(咱们)包头(哎哟我就)心儿抖/红蛋蛋(的个)阳婆蓝格茵茵的天/思想起(我的)亲人(哎哟我就)泪不干”。《思乡曲》的底子,是绥远民歌,马思聪的改编,是天才之作,每次听到,都令人愁肠百转,有回家的冲动。只是这曲子太忧伤,不适合在广场上演奏,应该独自在小河边或树林里或阳台上演奏。魏备正这样想着,小提琴曲突然变成了《万泉河水清又清》,围观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伴随着阵阵吆喝:好!再来一遍!

  魏备凑近一看,拉琴的女孩瘦瘦高高,扎着马尾辫,深烟灰色牛仔裤,黑色T恤有点短,露出漂亮的小腹,胸前一朵红丝线绣成的月季花。女孩抬头看天,时候不早了,她蹲下来,收起琴盒里的零钱,将提琴放进琴盒,再装进琴袋,挎在肩上转身离开。魏备紧随其后,跟踪了一段路,只见姑娘脚下生风,小跑似的朝北去。魏备一跑牙龈就疼,眼看姑娘消失在元大都城垣公园方向的胡同深处。

  拉琴的女孩叫温河,杭州人氏,到北京来参加艺考。她后来成了魏备的妻子。相识之初,温河经常给魏备演奏《思乡曲》。魏备听得感动又入迷,把它当作温河献给自己故乡和亲人的礼物。远在包头的父亲,说魏备有福,找到一位跟过世母亲同乡的姑娘。

  三

  温河将移动硬盘跟电视机显示器连上,开始看电影。她选择《世界电影史》课上老师推荐的大导演伯格曼的《野草莓》。老年人喜欢靠回忆过日子,如梦如幻的青春生活,充填在灰暗颓败的现实生活中;那对搭便车的中年夫妻,兴高采烈的样子,聊着聊着,突然翻脸。温河一惊,连忙换成《婚姻生活》,年轻夫妻在朋友家里做客,聊着聊着,突然翻脸;没有翻脸的另一对,心存侥幸,没想到时隔不久,他们也突然翻脸。温河看得心惊肉跳,再换成《犹在镜中》《假面》《秋日奏鸣曲》,按住快进键浏览,结果还是翻脸、翻脸、翻脸,而且是突如其来、不顾颜面、相互戕害,令人绝望!温河知道,电影艺术是一个完整的结构,不能只专注于某些特定情节。但没有办法,温河最近对“突然翻脸”特别敏感,她害怕人性的变化莫测,害怕不可自控和无谓的伤害,害怕完整的东西被撕碎。

  温河关掉伯格曼的电影,改看法国导演侯麦《春天的故事》,女孩子们边吃边聊:文学艺术、科学哲学、斯宾诺莎、康德、胡塞尔,漂亮中还有智性美。最爱看她们的服装搭配,自然清新,又不乏高贵。法国女孩就是会打扮,色彩感特别好。魏备不懂这些,他说他厌恶中产阶级趣味,他还拒绝穿温河为他买的有名牌商标的服装。温河说,只有看彩色电影,才能欣赏演员们的服装。魏备却说他喜欢黑白片,有质感,有深意,是艺术性高的冷媒介;彩色电影分散注意力,是吸引眼球和市场的热媒介。温河说魏备,总是看到事物的负面而不是正面,脑子里充斥着反智情绪,再发展下去有可能会反人类。

  温河跟魏备的关系日趋紧张,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翻脸。聊天不像在交流,像是在相互找茬,两个人神经和脸皮都绷得很紧,随时都有绷裂的危险。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正是两人在京城影视圈子混出点小名气之后,就开始互不买账,各说各的。温河喜欢的电影,魏备一定会找各种理论来论证这个电影不好。魏备喜欢的事情,温河同样要否定。

  魏备说:《三峡好人》真牛,跟“小镇三部曲”一样牛,震撼!

  温河说:不怎么样,叙事不完整,鸡零狗碎。不要因为它在国外拿了奖你就说好。

  魏备说:我不需要跟风,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贾导从来都是底层代言人,我就是喜欢贾导。最近的《天注定》更牛,震撼!

  温河说:动不动就“震撼”,小心脑震荡。我们谁也别代言谁,更不要跟我提什么《天注定》。温卉手下的深度调查记者,随便一个,都能写得比贾导电影里的故事要更加触目惊心。但温卉她们报纸上的那些东西,不是艺术,只是新闻。贾导早期小镇系列,不是新闻,而是艺术,它表达了一种社会转型期的普遍情绪,混杂着某种有价值的情感。它不是让我们知道得更多,而是唤醒了我们,那叫艺术。当那种情绪耗尽,只靠立场正确和新闻冲动拍片,他就完蛋了。

  魏备说:现实关怀和底层情结,是艺术的源头活水,它不会完蛋。

  温河说:不要把新闻记者跟艺术家混为一谈。立场和道德,跟艺术没有必然关系。格里菲斯《一个国家的诞生》立场有问题,并不等于它不是一部伟大的电影。

  魏备说:格里菲斯?都说他的《党同伐异》艺术性更强,为什么人民大众抛弃它?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象牙塔里的艺术,比如你喜欢的什么布努埃尔、伯格曼、费里尼,恕我直言,我真的没办法喜欢。电影不是玄学,它从一开始就是人民的艺术。

  温河反唇相讥:戈达尔和特吕弗的电影,有人民性吧?其实你并不喜欢。还有帕索里尼早期的《乞丐》和《罗马妈妈》,有底层关怀吧?你也看不进,你喜欢的是那些有大尺度镜头的片子,比如《索多玛的120天》《感官王国》《发条橙》之类。所以你就别跟我唱高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很有艺术追求和人文情怀。我可是深知你喜欢什么,无非是暴力情色加低俗。

  魏备受到刺激,也恶毒起来:低俗?低俗怎么了?我们不都是地位低下的俗物吗?吃喝拉撒睡,装高雅也不长久,装着装着,一个饱嗝一个屁,就露馅儿了。昆德拉的小说里就有个装高雅的女子,接吻还要摆淑女POSE,没想到肠胃不争气,咕噜咕噜直叫唤,结果原形毕露。窈窕淑女也不过是酒囊饭袋一个。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为了几部电影的评价问题争吵不休,相互攻讦。最后发展到谁也不要张嘴说话,谁张嘴谁就错。

  周五晚上,两人本来约好一起看个轻松点的片子,然后早点睡觉。魏备要看韩国导演林权泽的《娼》,温河要看侯麦《幕德家的一夜》。魏备说,不要只崇拜欧洲资产阶级电影,东亚的电影也很不错。温河说,韩国电影也够资产阶级的了。魏备说,侯麦的电影就是饶舌,听他们聊还不如自己聊。温河说,韩国类型电影中那些艳俗露骨的情节,让人恶心。最后没有达成一致,温河赌气睡了,魏备在书房里熬夜。

  温河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她听到寒风呼啸的声音,就发了一条微信,说风很大,快递小哥顶风骑行很辛苦,大家尽量少点外卖,能自己做就自己做,等到天晴风停之后,咱们再多点一些外卖。

  魏备起床时已经中午,发现温河没有点外卖,得自己进厨房。点开微信朋友圈,看到温河发出的良心呼唤,顿时感到反胃。魏备说:有人想点外卖,有人想送外卖,不必强求一律,大家都不点外卖,快递小哥今天吃什么?人家可是领计件工资。

  温河知道魏备要找碴,就说:我只想表达我的心情,而且是真的,有什么错吗?

  魏备说:这事儿发朋友圈,无非想显示你很有爱心。快递哥看不见。

  温河突然翻脸,说魏备是冷血动物。

  魏备也翻了脸,说温河是道德绑架。

  温河一听,就哭起来。

  魏备一看,摔门而去。

  颤抖的门框在空气中摇曳,配合着呼啸的寒风,发出揪心的声响。

  四

  精力旺盛的冬泳老人,还在河边爬上爬下。金毛将红色皮球从河心叼回岸边,转眼间又被人扔回河心。金毛再游过去叼回皮球,循环往复,矢志不渝。那对刚刚还在翻脸的老人,此刻已经和解,正在用浴巾相互擦拭身上的水。老人真好,翻脸快,转脸也快。魏备艰难地挪动麻木的屁股,朝东望去,住处离护城河不到一公里。想到温河或许还在屋里哭鼻子,魏备心里动了一下。

  几年前,魏备动员温河去把孩子做掉,说不知道公租房审批程序走到了哪一步,单位要排队,上面要审批,什么时候能下来还说不准。温河说,咱们先租个大点的房子,等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公租房估计也该下来了。魏备反对的理由是,不想让孩子诞生在出租屋。温河无奈,只好忍痛割爱,哭着去医院,把他们的老大做掉了。

  魏备终于拿到沙河那边的一套公租房。小区西边是一条有跑道、自行车道、湿地、小溪的绿化带。往北远眺,就能看到十三陵水库和莽山国家森林公园,环境不错,就是进城麻烦,路上需要两个多小时。魏备是艺术研究所电影研究室的助理研究员,每周只需要到单位去一两次,是个清闲加清贫的工作。温河电影学院毕业之后,在一家民营影视公司担任剧本策划编辑,每天早晨坐地铁上班,在西二旗换乘,人都挤成了扑克牌。原本打算拿到房子就领证,领完证就要孩子。但想到温河每天上下班那么辛苦,就犹豫不决。

  魏备把房子转租出去,两人在北二环边租了个一室一厅。小区是个好小区,配有健身房、购物中心、游泳馆,还有电影院。魏备租的是西南角那几栋回迁户的房子。房东是老北京,下岗工人,拆迁后分到一大一小两套房子,小的那套租给了魏备。

  房东在离两个房门三四米远的走廊口,装上了铁栅栏,回家得开两次门,一次是铁栅栏门,一次是自己的家门。铁栅栏把两家跟外面隔开,制造一种住“四合院”的假象。房东两口子热情好客。丈夫郑二祥,晚饭时喜欢喝两口,经常邀魏备去作陪,桌上摆着北京老头儿的下酒三宝:猪耳朵、冻皮儿、花生米。妻子刘四凤也是热心肠,有事没事就敲门进来,嘘寒问暖,一会儿羊肉饺子,一会儿酱猪蹄儿。刘四凤说温河瘦弱,要多保养,吃点好的,很有必要!把温河感动得恨不得叫妈。魏备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底层人民多么淳朴!多么有爱!要是换成你喜欢的那些个罗西里尼、费里尼、帕索里尼,那会是怎么样子?他们连自己都不爱,决不会爱人民大众的。温河说,一个人的热情或冷淡跟性格有关,跟职业和身份无关。你想批评什么就直接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刘四凤发现,到饭点儿了,隔壁小两口也没有什么动静,就过来敲门。听说魏备欺负温河,刘四凤心里涌出一股保护弱者的热流,她冲着里屋喊道:人呢?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你小子!女人好欺负是吧?

  刘四凤高声嚷嚷,河边寒风中的魏备听不见,倒是把过来瞧动静的郑二祥吓一跳。

  郑二祥说:小声点行不行?把人家姑娘吓着了。人粗嗓门儿也粗。

  刘四凤突然翻脸:这里有你什么事?走哪儿都跟着?赶紧走开!

  郑二祥说:人家姑娘就想一人痛痛快快哭一场,你瞎搅和什么,赶紧回吧。

  刘四凤一下:那倒也是,姑娘,你先哭着吧,完了就过姆们这边来吃饭。

  温河送走刘四凤夫妇,抹了抹眼泪,收拾简单的行装,准备去温卉家住两晚。

  心眼儿小,喜欢赌气,没个老爷们儿样子。这是姐姐温卉对前姐夫孙里丙的评价。温卉对温河说:你们家魏备也有点小心眼儿,得趁早纠正,否则积重难返,我要是早一点对孙里丙严加管教,我们也不至于弄得最后翻脸。

  小心眼儿也能管理调教?温河对此没有信心。长辈有言,三岁看小五岁看老,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对温卉所谓的“管教”建议,温河不抱过多的奢望。但也不能放任自流,由他随意耍性子!温河决定惩罚魏备,让他回家扑个空,让他承担动辄摔门而去的后果。

  五

  在温河眼里,温卉就是女强人,什么困难也难不倒她。其实温卉也有自己的烦恼,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示弱,将委屈烦恼憋在心里,很少说出来。温卉给温河打视频,是通知妹妹,她已经辞职,离开了报社。温卉说,互联网对纸质媒体的冲击太大,报社的经营遇到困难,将压力转嫁到员工身上。温卉说,她最害怕每天上午的编前会,社长直接向中层施压,将营业额分配到人头,就差没有逼大家上街去抢钱。社长自己却花天酒地,交结权贵,又是会所,又是高尔夫。广告员田薇薇摇身一变,成了社长秘书,整天坐在社长室外那个小套间里,搔首弄姿,耀武扬威。作为新闻采访部主任,温卉去找社长谈工作,被田薇薇拦住,说要提前一天预约。温卉明白,社长被田薇薇当广告拉走了。眼看着一家风清气正的著名报社,变得妖风四起,邪气炽盛,小人上位,贱人得势,干活不如拍马,才华不如色相。温卉决定辞职。跑突发新闻出身的温卉,就是那种敢想敢干、毅然决然、该翻脸的时候也不含糊的人。

  温卉在宋庄那边村里租了个房子,是一位旅法画家的两层小楼,年租金6万。学新闻的温卉摇身一变,成了前卫青年画家。温卉没学过油画,从小喜欢在作业本上用铅笔描仕女图而已。温卉的方法很简单,先在画布上画裸体人像,然后将油彩抹在胳膊肘上,接着贴近画布,又擦又蹭,疯狂的样子,裸体人像被颜料层层覆盖,直到画面变得朦胧。粗看上去,还真有点抽象派绘画大师康定斯基的“即兴系列”的意思。仔细一看,隐约能现出人体的轮廓。温卉给作品取的名字都很诱人:《抽象1号》《印象3号》《构图5号》《幻觉7号》《无题9号》。温卉说,这种貌似现代派绘画的涂鸦品,在网上卖得不错。还有热衷于写宝贝评价的,多数是三四线城市的文艺青年和评协会员。不一定能赚多少钱,但生活没问题,关键是自由自在。

  温卉不但做事雷厉风行,学习能力也超强,关键是产出能力更强。她竟然只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变身为青年艺术家,还隔三差五地到市区书店里去坐台,谈读书、谈艺术、谈人生。温河羡慕温卉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无奈自己不擅长用色彩线条表达,更不敢脑筋抽风似的乱涂鸦。温河说,自己胆儿太小,也只配每天到公司里去刷脸,病假或者事假都可以请,但奖金就别指望了。温河曾经主持过两个电视剧的策划和编剧工作,却没有署名权。电视剧播放片尾曲的时候,几百个人的名字疯狗一样狂奔,根本看不清,除非录下来再重播,快进到片尾,趁“温河”二字出现的时候,赶紧按下暂停键。魏备说:你累不累啊?把“温河”两个字打印出来贴在屏幕上不就得了?

  听到魏备尖酸的嘲讽,温河勉强一笑,其实心里还是有点难受,都怪自己高考和艺考不争气,分数偏低,调剂到了影视编剧系。在影视公司里干过的都知道,编剧为剧本,剧本为拍摄,拍摄为收视率,收视率为资本,资本是老板的,老板只盯着明星,明星参与才有收视率,收视率就是广告,广告就是资本。在这个资本权力运作的循环链条里,编剧算个屁,跟灯光和服装管理员差不多。尽管都是在玩文字,但编剧不是作家艺术家。作家可以用文字批判贬损金钱,编剧的文字就是金钱的奴隶。温卉尽管不是艺术家,但已经有点艺术家的意思了,自由自在地为自己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谁也管不了她。缺钱的时候,她就画风格平庸的;放肆任性的时候,她就画风格怪诞的。

  尽管只比温河大三岁,但温卉显得要老练得多,气场格局也更大。温卉伶牙俐齿,能在小淑女和大女人之间转换自如,而且一旦到了该翻脸的时候,她决不犹豫。温卉曾经对魏备说,不要以为自己很牛,也不要小看女人。你有钱也好,没钱也罢,无所谓,但没有她,你什么也不是,信不信?你会把好日子过成“低保”,把人日子过成狗日子,温馨之家立马变成狗窝,一手好牌被你打成渣渣,信不信?你将会变得满脸油腻,满腹坏水,自己恨自己,信不信?听着温卉的三个“信不信”,看着温卉犀利的目光,魏备原本是想摇头,却下意识地点头。事后魏备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坚持摇头?为什么要顺从地点头?总有一天,我要对温卉说NO,我要对温卉摇头,接着还要对温河摇头,甩头,甩脸!

  温河早就想到姐姐温卉那里去住两天,去陪陪她,听她的开导疏导教导。但总是难以成行。她不忍心把魏备一个人丢在家里。每次让魏备陪她一起去看温卉,魏备总是找借口逃避。今天正好,魏备竟然敢摔门而去!好啊,你耍性子吧,你一人在风中待着吧!

  六

  孱弱的阳光钻到了乌云的背后。冬泳老人开始陆续离开。魏备也想回家。在寒风中呆坐半天,屁股麻木了,四肢麻木了,脑子也麻木了。摔门而去的时候,的确很过瘾,但也弄得自己收不了场。主动回家推门而入?似乎有点尴尬。魏备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他走近河岸,拿起手机朝对岸墙上的石刻书法拍照,篆书“鱼之乐”,隶书“智者乐水”,楷书“源头活水”,草书“在河之洲”,落款都是名家。

  金毛犬叼着红皮球从河里爬上来,猛地甩着身子,弄得水珠四溅。它把皮球放在干瘪老头脚边,警惕地看着它的主人,戴红蓝双色泳帽的老太婆,其实也没多老,五六十岁的样子。她拿起浴巾走近金毛,准备帮它擦干身上的水。金毛以为老太婆又要来踢它,吓得往旁边躲闪。老太婆高声斥责金毛,说它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越来越不知好歹。金毛好像听懂了,停下来让老太婆帮它擦身子,同时又心有余悸,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老太婆一边帮金毛犬擦身上的水,一边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风将她嘴里吐出的词语碎片,送进魏备的耳朵:杂毛、死、翻脸、风、树根、忘记、窝、狠毒、罚酒。老太婆好像在跟金毛犬说话,眼睛却朝魏备这边看。也许她没有跟谁说话,也许她在跟所有的人说话。老人都这样,无意之间口吐箴言。魏备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朝老太婆点点头。老太婆对着魏备似笑非笑,算是回敬魏备的点头。老太婆起身,转身走进桥洞底下的布帘子后面,换上一件白色长版羽绒服和一顶黑色绒线帽,然后领着干瘪老头和她的金毛犬,穿过西直门桥洞往南去。

  河边转眼间空无一人,只有枯枝败叶的白杨和形单影只的魏备,矗立在寒风之中。觅食的河鸥,在水面来来回回兜圈子。两只打捞垃圾的小船飘荡在河岸边。百米外是小河的又一拐弯处,河水从小桥底下穿过,朝东而去,那是积水潭、通惠河、潮白河、大运河的方向,也是温河老家杭州的方向。

  如果河上的小桥不是钢筋水泥而是木质的,旁边再架起两座木轮带竹筒的水车,依靠河水的动力旋转起来,盖一幢茅草小屋,那就有了世外桃源的感觉。魏备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种风景,让人想起江水如染的江南,而不是戈壁粗粝的漠北。嗯,想起来了。刚认识温河的时候,两人一起看黑泽明晚年拍摄的《梦》,其中的第八梦里就有这种风景。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木质小桥,竹制水车,茅草房屋。上学的孩子们排着队,唱着歌儿,将顺手采摘来的鲜花,奉献在路边的墓碑旁,那是两百年前死去的流浪武士的安眠之所。送葬的彩车和乐队,绕着村庄游行。103岁的老头儿,手持鲜花和风铃,汇入送葬的队伍,昨天病逝的老太婆99岁,是老头儿的初恋情人。那里没有痛苦和惧怕,只有欢乐和幸福,天人合一,生死一如。真的是温暖又充满诗意的电影!想当初,魏备跟温河一样,也喜欢看充满诗意和抒情性的电影,而不是带色情画面和暴力镜头的电影。

  两只在水面盘旋的河鸥,尖叫了两声窜到半空,然后向远处飞去。魏备从幻觉中回过神来,突然迈开脚步,急匆匆往家里赶去。他打开铁栅栏,轻叩家门,没有回应,接着又急促地敲了几下。房东刘四凤听到动静,从自己家门里伸出脑袋,冷冷地对魏备说:等你半天呢。现在急了吧?早干什么去了?说完,“嘣”地一声关上门。

  魏备推开家门,喊了两声“温河”,没有回声,屋里空空如也。此时此刻,不是魏备摔门而去,是温河摔门而去。魏备觉得自己被温河抛弃,在这空旷的世上,伴随他的只有空气和死寂。魏备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愣,他突然被一种邪恶念头所控制,那是一种想堕落而死的念头。魏备站起来,将移动硬盘连接到电视机显示器上,点开那个名为“异色电影”的文件夹,里面收藏着几百部专属魏备的私货,对此温河似乎并不知晓。每当他们俩突然翻脸或赌气较劲儿的时候,这些另类电影就会出现,来刺激魏备的变态心理,安抚魏备焦灼的心情。在公共空间,通俗类型电影是魏备批判的对象,魏备只谈安东尼奥尼、罗西里尼、费里尼、帕索里尼。进入私人空间,魏备立马就跟费里尼们翻脸,他转身扑向通俗类型电影。完整的故事情节,流畅的叙事节奏,刺激的镜头画面,是孤独的好伴侣,是痛苦的过滤器,是时间的遗忘机,是灵魂的钝化剂。

  魏备点开五社英雄的黑帮片《暴力街》,跳过片头演职员表,直接进入正片 ——

  午夜时分,街灯昏暗,东京银座闹市区的一家酒吧,舞曼妙,酒正酣。

  黑帮甲的人冲进黑帮乙的酒吧砸场子,他们故意打翻酒杯,欺负女招待。

  眼镜男往自己身上倒酒,嫁祸于侍应生,讹酒吧赔偿他昂贵的西服。

  酒吧老板过来赔罪,说西服由酒吧照价赔偿,请眼镜男跟他到前台收款处去。

  酒吧老板拿出一摞大面值纸币,一张张插在收款台票签的长铁钉上,问眼镜男够不够。

  眼镜男感到疑惑,进而惊愕,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票签的长铁钉已经插进他的脑门。

  酒吧老板又顺手抓起座机电话上的黑胶木听筒,砸碎了眼镜男同伙的脑袋。……

  魏备击节称赏:哇,太爽了!动作流畅,干净利索,任何叙事铺垫都是累赘!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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