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是江南麦收时光。
我家最多时有七亩田,除了种油菜、红花草,便是种小麦,它们同属于午季,即夏季农作物。油菜先种先成熟,红花草次之,小麦最后。油菜要育苗、栽种、锄草、施肥,相对来说投入的劳力要多些;红花草、小麦撒撒籽、施施肥即可,忙不上油菜的田亩就由它们充上。油菜花、红花草的花赏心悦目、沁人心脾,小麦的一望无垠的绿同样美不胜收。摘一片麦苗叶、抽一管麦茎便有了悦耳的哨音,配上儿歌《吹草哨儿》让人欢欣。蚕豆、豌豆也赶着趟加入了花的盛大PARTY。
待到它们成熟时,油菜都有我们小孩帮忙打籽,并且母亲常念叨在口的那一句“女孩子菜籽命,滚到哪是哪”一直萦绕于耳际。油菜籽给掼一掼,再用打连杆打一打就全干净了。油菜杆、油菜籽壳还是很好的燃料。
打红花草籽却不是易事了,由于红花草籽扁形的,打连杆也不易使其打净;用脱粒机往往呛得人都生病。但捡红花草籽却是我们小孩子爱干的事,田间地头都有挑担遗留下来的,还有本身就是野生的红花草籽也一并拽了,放在自家收的一块,脱粒晾晒后卖了钱,就有新衣服穿了!除了过年,收红花草籽也是我们盼望的事。
只有收麦子,我从未参与过。听父亲说农家三件难事:栽田、割麦、捞塌旁。割麦从来都是父亲一个人的事,麦子如何脱粒我也一无所知,只因收麦子学校已不再放农忙假了。
菜籽除了上油坊换油,价格较低,几担菜籽才抵一担红花草籽的收入,而种小麦纯属为了犒劳犒劳家人。未经收麦苦的我却品尝着麦收后的甜。
麦子被父亲挑去脱麸成粉后,父亲首先会摊上一锅的水摊粑粑——麦粉和水加盐一搅拌,锅里用油把刷上油,倒入水和的麦粉,用锅铲一摊匀,再来一个翻身,香喷喷的水摊粑粑就出锅了。一家人就带着庆祝丰收的喜悦,眉开眼笑地分享着美食。
也是同样的方法,只是把水和的麦粉用筷子夹成一块块下到滚水中,煮上一煮,就是家乡俗称的“夹咕咾汤”,也称“面疙瘩汤”,即城里饭店的“面鱼”。父亲做的面疙瘩通常会比较大,像一个个小拳头,这样的面疙瘩有咬劲,更香也更抵饱。夹咕咾汤里一般会放进瓠子或葫芦,就不需要其他菜了,美滋滋地能吃上两碗,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母亲则会在和水的麦粉里放上发酵粉,放置一段时间后揉搓成粑粑,摊在煮饭的锅沿,饭熟时面粑粑也熟了。母亲用锅铲铲起一个递给我,我左手换到右手,再不忘捏捏耳朵,笑嘻嘻地边玩边享用去了。
待到下雨的日子里,母亲获闲便会给我们做上一回手擀面。只见母亲把麦粉调水干湿适度,双手揉面成团,拿出早已洗好晾干的擀面杖,就像拿着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叭哒、叭哒”面团成八仙桌面一样大小的圆形面皮,再来个扇形堆叠,切成宽面条状。锅里一样的滚水,一样的瓠子或葫芦,宽面条下锅便成了面汤。而面皮的边角料早就被我们拿去揉成团,拿着筷子给它复擀成圆形,一对折,留个小口用嘴吹口气,封住口,放锅膛里一烧,就是香喷喷的面合子。这面合子不在于吃着香,而在于它制作过程有趣,也不知道是哪个发明创造了它。
母亲还会用麦粉搅拌一锅的面糊糊,把房门下了放平来褙帮,褙好的晾干后就是我们所穿布鞋的原材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面糊糊也会被孩子们当美食,至今想来仍感心酸。我家人口多,母亲佝偻着背能用零碎布头褙上好多。阴雨天里,母亲做好饭食就会加紧她的做鞋工程,以便在新年到来时使我们有新鞋穿。我依稀还记得母亲给幼年的我做的老虎头鞋。
随着节令的推进,小暑之前母亲便擀上好几桌面皮,切成长方形小块,下油锅炸得面黄酥脆,这在家乡称作“豆腐糖”——豆腐糖非豆制品,而是麦粉做的小炸,可能因像豆腐块,故得名“豆腐糖”。紧随其后便是一年中农家最忙时——打双抢,而炸的豆腐糖便是烧菜打汤放进菜里的配料,就跟油条打汤一样,只是炸油条需更高的技术。
剩余的麦子被拿去换了面条。有客人来了,面条作为稀奇物招待,里面再加上个鸡蛋那规格更高了。面条之于我们是春节才有的吃食,要不然就是生日时来一碗长寿面。家乡的习俗二月二龙抬头,女孩可以穿耳朵。我每每于二月二都要纠结着要不要穿,二月初三才硬着头皮去村里手辣的妇女揉搓着耳垂一边扎上一针,回家就有面条打蛋吃——据说是为了补偿出血的营养。
多年过后,这麦收后的美好时光仍在眼前晃呀晃,而这所有的美食都带着父母的爱温暖着我的心房,伴随我往后余生。不让思念的情感泛滥,只像故乡的小河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