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轻轻洒落在山坡上,金辉与薄雾共舞,袅袅的炊烟在低矮的土坯房顶盘旋,鸡鸣犬吠,此起彼伏,露珠点缀着草尖,晶莹剔透,仿佛是夜的眼泪尚未拭去。
这里的生活节奏或许缓慢,但每一刻都很真实。在不急不慢不富裕的日子里依然能有在玻璃渣中找糖吃的乐趣。
这是一个让我每每触及都是故事的地方。弹指间二十年过去,八只麻鸭的身影却挥之不去,翻腾出来,好像一件胸前补上一块大补丁的旧衣服,虽然穿着显眼走不出去,但它温暖过我,不敢丟弃。
我娘家居住平原,初嫁到山里面,住在小小的村落,四周除了山还是山,有种插翅难飞的感觉。它们堵住了我的视线, 山窝窝里这小小的村庄便是我眼中的世界,再也没有别的新奇可容进来。总觉得自己被大山包裹的都透不过气来,我倒是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心气,出于一种难以言状的心绪,很想看看山的那一边是什么。
我至今也没到山的那边去,也不会去,山外面成了我的梦,去了我的梦就彻底碎了。
当我回到现实中来,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失望与无助像一口漆黑的锅㡳笼罩着我。穷山吃水难,坡陡路又弯,抬头望着天,眼珠子转一圈就能望到四边,低头看着地,一袋烟的功夫都能转上两圈。平日里除了和农田打交道基本上没有什么活,我总习惯站在堰塘边的核桃树下。树下那厚重的大碾盘还有近处青翠的竹林、远处弯腰老粗柳陪伴着我,可以看到路上过往并不多的行人,还可以看到㧟筐的小媳妇、山妹子上街卖鸡蛋,回来的筐里有花头绳、漂亮的发卡,心想我要是有鸡蛋卖就好了,可以买我想买的东西,给娘添置件上衣,给爹买双耐磨的黄球鞋。水中的影子看我浮想联翩,似乎觉得我想要的东西太多。
此刻,由远及近传来了生意人的吆喝声“卖——扁——嘴,打账(赊账)扁嘴,叫卖声把我漫无边际的思绪猛然扯动了一下, “打账扁嘴”的吆喝声悠扬有节奏,我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记得,小时候我平原的家乡也有卖打账扁嘴(鸭子),当时我还问娘:“有喊卖鸡娃,为什么没有喊卖鸭娃的?”俺娘说:“喊卖鸭娃是骂人的,鸭(压)娃压娃压他卖扁嘴那鳖娃。”
“打账扁嘴”,这种看似冒很大风险的买卖,实则是有惊无险。那时不论是卖家还是买家都是比较实诚的人,只要你说出姓名和村名卖家都敢放心的赊给你,到收鸭账的时候人们也从不拖欠,没有钱的就用麦子和苞谷给人家抵账从不瞎账。小小年纪的我,看钱那么珍贵,内心拱进个歪心思:要是我赊账了,保能不还,只是一直没机会试过。
当熟悉的叫卖声在耳边响起,孩提时曾有的鬼机灵藏不住满脸泛起的“奸笑”。“还打账扁嘴,明年我让你打水漂。”我三步并两步朝路边走去,一番讨价还价后,我买了八个扁嘴。最后总不忘学着长辈买鸭娃的经验:“哎,说好的是母鸭,到时候结账,公鸭可不要怪我赖账哦。”
“你放心,鸭子开窝(下蛋)我来收钱,是公鸭一分钱不要。”“不要钱是小事,糟蹋粮食可就不划算了,买它不就图多下蛋吗?咱农村可不比城里人,吃了猪肉想鸭肉……”
我像伺候小祖宗一样伺候鸭娃,反正闲的时间多,我和老公就去邻村蛮子沟大堰塘,去捡盖蛙子(河蚌)还有螺蛳臼喂它们,隔顿不隔天。这些扁嘴的日子可比我俩的日好得多,我们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肉,它们倒好天天都能吃上荤。这样的一日三餐对鸭子来说简直就是享受五星级大酒店的待遇。鸭子长得快,变化大,跟水泡的豆芽一天一个样,不到20天的小黄鸭都蜕变成半不大子的花麻鸭,稍稍有那么未成年的俊俏感。羽毛整齐顺滑一滴水都沾不上,个个油光发亮,声音变得略略沙哑,胖乎乎的讨人喜欢的很。那会寂寞而又单调的日子里觉得自己干了一番很了不起的事,单单养这么几只扁嘴鸭娃就感觉到成就感满满的。
这期间也发生一件令我后怕的事情,有天中午小睡,我恍恍惚惚中听见鸭子拼命地叫,第一感觉不好了,山里有野猫和黄鼠狼,弄不好就是来偷吃我鸭娃的。“该死的黄鼠狼,我一活锨扪死你,找死哩不是。” 我连鞋子也顾不得穿破门而出,只见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黄鼠狼死死咬住鸭脚从鸭笼里往外拽,我的一阵排山倒海的气势瞬间把“黄大仙”吓得撒丫子就逃,“嗖嗖”两下爬上院墙,眨眼睛功夫不见了。鸭掌也被吃掉了一大半,好一阵心疼,还好鸭命保住了,为此我又重新把鸭笼加固了一番。
闲来无事,我突然萌生“训”鸭子念头。
门前坎下就是一个大堰塘,村上的人洗涮、牲畜饮水、鸭鹅游泳都在这里。鸭子刚出笼时用晕鸭子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明明美味就在地上放着、可它们偏偏梗着脖子别着脸把头举得高高的,惊恐的眼神四处张望好像如临大敌一样,不明朗地“嘎嘎”声从嗓子里连珠发出,慌张的步伐早已乱了方阵。仰着个脸,一会儿东跑跑,一会儿西跑跑,跑来跑去就是绕着鸭笼原地打转。搞不好还来个两脚朝天乱弹腾。也真逗,鸭子只要两脚朝天它是没办法翻过身的,除非有人帮它翻过来。要是遇到没人知道的话这样仰面平躺要不多长时间就会死的。
费了老大劲撵来撵去鸭子就是舍不得离开它的鸭窝。稳神压惊后,它们不再惊慌四处瞎撞。为了能把鸭子引下水,我想出了用美食“勾引”它们听我指挥。
我先试着在它们面前放几小块盖蛙子肉,然后轻轻敲二下盆,总会有贪嘴吃的,只要有一只鸭子吃其它的鸭子也会跟着抢,空肚子哪有不想吃肉的道理,吃了第一次,它就不会放弃第二次,只要有三二个鸭子抢,其它的鸭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次只给那么小小的几块,总是让有的鸭子吃不上,接着再挪一点距离放几块盖蛙肉敲二下盆,只要吃就不怕它们不上钩。然后再挪远一些距离以此循环,反反复复几次这些晕鸭子慢慢的对我放松了警惕,开始伸长脖子迈着笨笨的步子试试摸摸追逐、偷袭我手中端的食物,这一会可不晕了贼机灵,稍不留神它们就把鸭头插进食盆, 胜利地吞上两嘴叼着盖蛙子肉掉屁股就跑,生怕我不让它吃似的,自个躲一清静地美美地享用,再隐蔽也少了别的鸭子去抢夺。它们终于成功地被我的美味诱骗了。投食、敲盆对这些扁嘴己形成了条件反射,可以更远一点距离进行投食至到堰塘边一股脑地都倒在地上,让它们吃个饱。当它们还不紧不慢地沉津在亨受美食的过程中,我慢慢的转悠到它们的身后猛地张开双臂大声一吆喝:“下水去吧,快乐的天堂就在你们欢快的脚掌下!”
同样的伎俩,依然能把它们引领回家。当条件反射已经成为它们行动号令时,我省事了。想让他们下水就端半钵子盖蛙肉倒在堰塘边,“当、当、当”一阵紧敲,这些鸭子就一个个迈着拽拽的步子,胸脯直直地立挺着,欢快地呼扇着翅膀拍打着胸膛,屁股个劲地扭动着,那整齐化一滑稽的扭晃想不笑都难。接着亮开大嗓门“嘎、嘎、嘎”叫几嗓子,小跑带助飞地冲向堰塘,嘈杂声回荡在村庄、坡岭,池水里溅起层层的波纹。此刻近处的绿山,堰边的竹林、眼前的水塘,还有那碾盘,都是属于它们的。
鸭子该上笼的时候,我又会把盖蛙子肉倒在家门口对着盆子或钵又是一阵狂敲。只要一听到盆子响,一个个又像游泳健将,脚掌在水中快速地划着,身体像火箭头子一样直线前飙,它们争先恐后往岸上挤。扑扇扑扇着带水的翅膀、“嘎、嘎、嘎”开心地的叫声,在山的另一边回荡。随后依然高高挺起胸脯子,急急忙忙晃着结实的宽膀子、扭撅着肥嘟嘟的臀部,夸张的大圆屁股给人的感觉像是一身的重量都坠在这丰满的后腚上,前胸脯子想不直挺都有点难。排着整齐有序的竖一队列,吃力地、急切地、迈着十月枫叶似的脚掌一溜烟地往家小跑。
偶尔我还会用“烽火戏诸侯”来逗逗它们,想起洋劲我站在家门口拿着空盆子“当当当”敲敲,“抽起风”来又跑到堰塘边对着空盆“咚咚咚”再敲敲,它们照样会排着整齐的队伍有条不紊、屁股一扭一晃、鸭头左右摆动着,这群小可爱被我忽悠的一会跑上去一会又跑下来。反反复复,屡次上演屡次上当,但它们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我的气。真不知是它们是记吃不记骗?还是它们逗我哄它们开心,彼此安慰?
也许生活有裂缝,阳光才能照进来。转眼间又到了红薯和土豆涨破了地皮的时候,新稻谷也早入谷茓,远山浮现出大块的斑黄,黄绿相间的树叶间稀稀疏疏还挂着红艳艳的枣子,望着门前枣树下的一群鸭子正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很是惬意。这个季节鸭子早己储备了厚厚的脂肪,为每天都能定时给我下大鸭蛋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我打心眼里喜欢这群能干的胖麻鸭。它们像知道感恩一样,又像对主人生活不易的深切同情,为了讨好主人,每天都应时把八个大鸭蛋整整齐齐摆放在窝里,要是哪一天少下一个鸭蛋,根本不用担心,要不多大功夫它会乖乖地回到鸭窝来,直到把自己的“宝贝”搁在自己窝内并用嘴夹些柴草盖得严严实实,才会放心地又像害羞的小媳妇一样腼腆地拿捏着姿势低声“嘎、嘎、嘎”小跑地奔向同伴。
闲,就这样给鸭子杠上了。
记得每天早上是我们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我端着葫芦瓢让孩子捡鸭蛋,她胖嘟嘟的两只小手相互帮忙才能拿起一颗大鸭蛋。越捡越乐呵,夸上两句,捡得就更快了,丢放的更麻溜,不懂轻拿轻放的她,幸亏鸭蛋壳厚。这时在一旁的爸爸笑容满面的问女儿:“童童,咱家鸭子下几个蛋?”“八个”刚刚会说几句话的童童利索地告诉她爸爸。
接着,她两只眼睛盯着瓢里的鸭蛋,伸出两个小手指认真地数道:“仨个,两个,八个……”
稚嫩的小脸急切地等着我确定:“妈妈,八个?”看到稚气未脱的女儿顶真的模样,我心里乐开了。
我的鸭蛋都攒了一大罐子了。满脸得意的我美美地欣赏着,——想这可爱的八只大麻鸭用不了多长时间又能积聚一罐子财富,我计划着再过些时日就可以回娘家给俺爹娘送点尝尝鲜,想到咸鸭蛋剥开皮红油油的蛋黄直往外冒油的那一刹那……
在心生喜悦的那一刻,也会泛出卖打账扁嘴人的影子。这人是不是忘了问我要钱了?是不是找不着人了,还是找不着地了?心里有点不踏实。兴许他的账本子丟了……嘿嘿。
“鸭子开窝了吧?”“嗯。”
“我是收鸭账的”,哦——我强迫自己回过神来用一种悠闲的口吻故作惊讶的问。
“你咋知道这扁嘴就是你家的?”我故意问道。
“我卖给你的我当然知道了,我家孵出的小鸭出壳都把左脚的鸭掌子剪了一个特殊的豁口。”
咦——养了大半年了我还毫无查觉这个秘密,弄得我怪难为情的。再看看门前这群鸭子四平八稳地踏在这块土地上,平日也从没觉得这群鸭子的鸭掌那么显眼,今天个个像是艺术品展览似的呈现在我面前。付账时心里踏实了,也掩饰不了少许的尴尬……
夜晚,一轮明月高悬,星斗满天。蛙声一片中我仿佛听到麻鸭在与它们一起合唱,其中“呱、呱、呱” 的领唱声特别响亮。
八只麻鸭走进我的生活中,如同苦涩的调味料,它让我在困境中学会寻找希望,在平凡中收获平淡的乐趣,从而更加珍惜那些简单的快乐。
我微闭着双眼,苦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苦难,逃避生活的本身。在现实生活面前,不得不选择接受,谁又能潇洒逃避呢?